2 重生

成宣十七年,夏。

炭烹六月,烈日似爐,山間飛鳥藏在蔥郁的林木枝頭,晌午日頭,幽靜小路上影影綽綽可見一黑色馬車由遠及近。

昨兒個白日才下過一場大雨,今日滾燙的日光又籠罩了整個京畿,陽光暴曬蒸幹了泥土中的雨水,腳下的路硬而實,回京之路暢通無阻。

馬車在山間小路穿梭,車輿遮得住光,可季夏時節那粘膩的潮意卻直往人心裏鑽。

四平八穩的馬車裏,謝汝身靠着車璧,四肢酸軟無力。她閉目養神,耳邊是婢女絮絮叨叨的抱怨聲。

“這什麽鬼天氣,悶死了……”蓮月手中搖着團扇,熱得直翻白眼。她不滿地一邊小聲嘟囔,一邊将手中的扇子拍得嘩嘩作響。

這婢女是侯府派來接她回府的,心裏定是不滿極了,人人都知曉來接她回府是個苦差事。

謝家的二姑娘謝汝自從十歲那年起就被送出了府,侯爺和夫人将她安置在距郦京三百裏的慈明寺,距今已逾七年。

明面上,是讓自幼體弱多病的二姑娘受佛光普照,蒙佛祖庇佑将養身子,為侯府的老夫人祈福,可實則……

實則是為,二姑娘八字不詳。

謝汝養在廟中的這段時日,謝家雖是照常将好穿好用不間斷地往寺裏送,但卻無一人在這七年間來探望過她。

一個令侯府衆人避之不及的庶女,能為她維持表面的風光已是最大的仁慈。

此次來接謝汝回京,夫人體恤謝汝的行囊細軟多,派了三輛馬車。兩名年輕力壯的小厮一人駕了一輛,再加一個車夫拉着蓮月,四人三馬,便是全部了。

“姑娘……”謝汝的貼身丫鬟玖兒忐忑地弱弱開口喚道,“可要用些水嗎?”

謝汝搖頭。

少女微垂着眼,烏黑剔透的美人眸半斂,濃密纖長的眼睫不時顫動,那含嬌倚榻的神情頗有些柔弱美人的楚楚模樣。

身段窈窕,纖腰不盈一握,白皙如瓷的肌膚在淡綠色平羅衣裙映襯下顯得愈加雪白,露在外的頸間不見一滴汗珠,渾身散發着淺淡的梨花香氣。

蓮月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服上滿是一股被汗水浸透後,又捂了一天一夜的惡心味兒,她嫌惡地皺了皺眉。

舟車勞頓,幾日未曾睡過一個好覺,謝汝疲倦地倚着,半挑轎簾望向外面,刺目的白光晃得眼睛生疼。

她下意識閉了閉眼,落下簾子。一手托着腮,撐在榻上的小桌上,一手隔着衣服,慢慢摩挲着垂在胸口的白玉吊墜。

越是靠近郦京都城,越心煩意亂,回京也不知會是怎樣的境況。

手下撚玉的動作不自覺地變快,她不願再想,幹脆阖上了眼。沒一會工夫,身子越來越沉,在蓮月低聲的抱怨中,漸漸入眠。

陷入夢境的那一瞬間,靈魂被拖進無盡的漩渦中,熟悉的墜落與窒息感再度席卷而來,記憶被拉拽回那個梨花漫開的春天。

她隐隐察覺,自己又要做那個夢了——

夢裏的她身着火紅嫁衣,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

明明是大喜之日,她卻滿臉遍布淚痕。她嘴裏塞着布條,手腕上捆着繩索,因為掙紮許久還在纖弱的皓腕上留下了一圈兒紅痕。

她很累了,絕望地靠着車璧,恍惚間,有馬蹄聲漸漸清晰。

馬車很快被人攔下。

“阿汝?”

“阿汝!”

謝汝意識模糊,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是幻象嗎?

是……是他來了嗎……

嗖——!!

利箭擦着空氣,直直探入轎中,沒入血肉。紅蓋頭掉了下來,謝汝低下頭,她的胸前,火紅的嫁衣上,插着一支箭。

那裏有點疼,身上還有點冷。

外面亂成一團,哭喊聲吵嚷一片,空氣裏的血腥味兒愈發濃烈。

還未回過神,又有兩支箭刺破轎簾,穿透了她的身體。她聽到遠處有人叫她,這次她聽清楚了,有人在叫她。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身子向前靠,從轎子裏栽了出去,意料之外地沒有很狼狽,因為她倒進了一雙顫抖的臂彎裏。

男人拿下塞在她嘴裏的布條,不知所措地繞過傷處抱着她。他從來都是溫潤和煦的模樣,舉手投足都彬彬有禮且鎮定從容,何時有過這般無措和慌張。

“我們怎會這般苦呢。”

她靠在他懷裏,緊抓着他的袖口,輕聲喃喃。

人将死時原來是這般感受,很痛,能感受到血從胸口的窟窿裏往外湧,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降下去,靈魂似在軀殼裏飄蕩,不過片刻便會歸入太虛。

一滴又一滴的熱淚砸在謝汝的臉上,順着她的心縫流進心底,她聽着頭頂傳來低聲的嗚咽,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四周好像埋伏了許多人,都舉着弓箭對着他們。

直至此刻她也不知,謝家欲将她嫁往何處?想要取她性命的又是何人?

究竟緣于何故,這般不得善終。

男人哽咽着将她身上的箭拔了下來,然後把她護在懷裏,克制的吻印上她的額頭。

他抱得極緊,比謝府的丫鬟們逼迫她換上嫁衣時用的力氣還大,可再大的力氣也擋不住涓涓血流奔湧而出。

他的一身白衣被她的血染成鮮紅,看上去竟好似也同她一樣穿了喜服。

霎那間,有人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他不動如山,似對周圍一無所察。

謝汝再也說不出話,只能拼勁最後一絲力氣,睜開眼睛最後深深望了他一眼。

男人緊緊抱着她,彎了下唇,清隽白皙的臉上染了鮮血,看她時眼裏的笑意一如往昔。

“陪你。”

“阿汝,莫要棄我而去。”

**

“姑娘?姑娘!”

謝汝猛地睜開眼,渾身不受控地劇烈顫抖了一下。

“姑娘你怎麽了!”

謝汝大口地呼吸,像是即将溺亡在水裏的人,手用力攥着掌中的白玉,玉石硌得人生疼。

心口像是揣着急促敲擊的戰鼓,耳邊玖兒焦急的呼喊聲忽大忽小,片刻後,玖兒的叫聲漸漸壓過了如擂鼓的心跳聲。

她身子不好,即便是酷日暑夏也不愛出汗,可此刻她渾身上下布滿冷汗,整個人像是剛從冰冷的湖水裏撈起來一樣。

玖兒碰了碰謝汝的手,冰涼一片,忙不疊地給她擦汗加衣,喂食喂水。

謝汝雙目彌散空洞,茫然地任由人擺布。

她的心底豁開了個大口子,就像夢中被箭穿心時一樣。

明明是六月酷暑,也好似有冰霜飛雪卷着狂風往裏灌。

冷得她牙齒打顫,血肉絞擰般得疼,疼得手指發麻,指尖毫無知覺。

她重生了,在半月前一次高燒後。

前世沒有那場病,前世她會在那幾日與他相識。

可今生,她至今都沒等到他來。

**

臨近傍晚,馬車終于趕到了京畿的小鎮。

“姑娘,再有一日便可抵京,今夜咱們便宿在這裏,休整一夜明日再上路。”玖兒扶着謝汝靠着自己,替她攏了攏鬓邊潮濕的碎發,以防她着涼,又抄起一旁的大紅披風披上。

謝汝神情恹恹的,不想開口。

蓮月先下了車,指使着小厮将随行的另外兩輛裝細軟和書冊的馬車牽到後院,還未來得及返回馬車攙謝汝出來,店小二迎了出來。

小二面露難色,搓了搓鼻頭道:“貴人是要住店?”

“廢話。”蓮月沒好氣道,“來客不住店還能做什麽?”

小二苦着臉解釋:“哎喲您可別嗆我,今兒實屬不巧,咱家店方才讓人包了。是為氣度不凡的大人,那位大人不喜旁人打擾,這不,就跟貴人前後腳來的,早了一步。要不您移步?往西五裏還有一家……”

“一裏我們也不走了!天子腳下,何人如此豪橫?!”蓮月仰頭看了看客棧,心頭更是不滿,“你這半數以上還是空房吧?只需勻出兩間給我們便可。”

外頭吵吵嚷嚷,謝汝實在頭疼得很,她不願與人沖突,多生是非。

謝汝忍着頭暈和難受,正打算撩開轎簾告訴蓮月算了,冷不防地聽到一道男聲。

“何事吵鬧。”

隔着轎子,聲音聽不真切,隐約有幾個人走了出來。

謝汝手指挑着一角轎簾,露了個縫隙,好讓外頭的聲音更清晰些。

小二立刻揚了聲調,“對不住對不住,擾了大人們清淨。”

“這是……要住店?”還是那個男人。

小二支支吾吾,含糊“唔”了聲。

男人似乎也有些不滿,“不是說了,我家大人……”

“平瑢。”

又有一道男聲傳了出來,伴着沉穩的腳步聲,有人從客棧裏走了出來。

謝汝身子頓在原地,觸在轎簾邊緣的指節也僵住了,她朝着轎簾的方向微微側頭,視線凝在那道縫隙上。

客棧門口,被喚作“平瑢”的男人談話被打斷,轉身對着來人恭敬行禮,“大人。”

“……”

長久的沉默,轎內轎外,所有人都在等着來人說話。

平瑢順着大人的目光看去,發覺他一直在看停在不遠處的馬車,以為他不悅,“大人,我這就趕他們走……”

男人微擡起手,制止了平瑢的話。

他又看了會,收回視線,目光掃過不知何時戰戰兢兢地跪下的蓮月,又将視線投向遠方,過了好久,低沉又清潤的聲音才響起:

“住下吧。”

謝汝聽到這輕飄飄的三個字,渾身的血都沸了起來。

男人說完便領着幾名随從往外走,他們每人都随身攜帶佩劍,身上釋放出蕭肅的殺氣壓得蓮月脊背彎得更低。

謝汝一把扯開轎簾,跌跌撞撞從馬車上跳下去。

“姑娘!慢點!”玖兒驚慌失措地起身。

謝汝置若罔聞,朝着那行人離開的方向追了兩步。她身子還未修養好,起身又太猛,很快眼前一黑,還未站穩便要軟綿綿地倒下去,玖兒眼疾手快地從後方攙扶住她。

眼前的黑霧隔了片刻才慢慢散去,再看清前路時,蓮月已經趕到了近前。

謝汝不知道已經走遠的人有沒有回頭看她過一眼。

她呆呆望着男人離開的背影。

忍了忍,最後還是不争氣地哽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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