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五香糕

從此間客棧再往北走,大約還有兩個時辰的車程便可抵京,蓮月早起問過謝汝是否需要再修養一日,謝汝拒絕了,她只想早點回京。

辰時剛過,玖兒伺候着謝汝梳洗打扮,蓮月去找店小二要了些清粥小菜來,送到了客房用早膳。

這裏地方偏僻,雖是京畿,卻也沒法與郦京的繁榮相比。

早膳是大米熬的白粥,廚子大約起的很早,粥熬得很爛,入口綿軟,趁熱吃入腹中,渾身上下都甚是舒暢。

爽口的醋汁腌黃瓜十分開胃,謝汝前一日食米未進,因着這份小菜又多喝了一碗粥。

蓮月正忙着收拾行李,原本想着帶上兩個幹糧路上再吃,謝汝卻将她叫了來,“一起吃吧。”

蓮月有些詫異,見玖兒與謝汝同食卻不覺得有絲毫不妥,不可置信道:“哪家的主子能和下人同桌用餐的?!”

她“出身高貴”,從小在規矩甚多的侯府當差,自以為“主仆尊卑”劃分得理所當然。

謝汝吃得正香,随口答道:“我這裏沒有那些規矩,一起坐下吃吧。”

蓮月:“……”

她有點不自在地坐下,看着眼前這一主一仆,又看了看桌上的飯菜,心裏暗自想着:果真是沒什麽“教養”的。

三人沉默地用着膳,客棧的小二上來敲門。

離着門最近的玖兒将門打開,只見小二手托着木盤,臉上笑嘻嘻的,見面先問好,“貴人早安,昨夜歇得可好?”

謝汝用帕子擦了擦嘴,點頭,“飯菜很可口,勞煩了。”說完她的視線落在他手中的托盤上,眼裏露出疑惑。

小二的笑意順着眉梢又往上竄了竄,把木盤往前一送,解釋道:“這是那位大人點的早膳,我們這是做不出的,還是那些侍衛大人騎了馬去外面的鋪子裏買來的。”

去了哪買,小二也說不上來,只知道看樣式就精貴得緊。

“大人說買的太多了,吃不完,就送了小的些來,可小人哪裏消受得起這般美食,借花獻佛,只望您別嫌棄了才是。”

謝汝自打方才他提到那位大人時便有些走神,此時她心不在焉的,沒吭聲。蓮月機靈,走上前去接過了托盤,又給了點賞銀,小二連連彎腰道謝,忙熱心腸地下樓幫着車夫喂馬去了。

謝汝還在兀自出神,玖兒卻是不好意思地湊到蓮月身邊,小聲說道:“蓮月姐姐,這一路你到處打點破費了,我這還有……”

“打住,你真當我是菩薩呢?用的是你家姑娘給的。”

當日初到慈明寺,原本蓮月還有些瞧不上謝汝,看謝汝衣着樸素,她也沒想過從中撈什麽油水,萬沒想到謝汝出手十分大方,給了她一錠銀子。

蓮月雖愛財,但也知曉自己的身份和立場,在謝汝眼中,她是夫人那頭的人,夫人說到底又不是謝汝的親娘,蓮月不願意自己攪和進去,雖接了那銀子,卻也沒亂花。

臨行前她換了碎銀子,這一路上吃喝住行,四處打點毫不手軟,直到揮霍得差不多了,心裏的別扭才減輕了幾分。

蓮月把食盤放在桌上,掀開白瓷蓋子,看到了精致小巧的糕點。

“咦……怪了。”她抄起筷子,夾了一塊糕點起來,看了看點心的底部,印證了猜想。

“怎麽了?是這糕點有古怪嗎?”玖兒緊張地湊近。

蓮月若有所思地嘟囔:“此物名喚五香糕,五香乃是五種帶香味的藥材,将藥材磨成粉,混以糯米粉與黏米粉,再加上糖調甜,上屜蒸熟,既是糕點,又是藥膳。”

“這糕點中的用料均有調理脾胃的功效,而其中的人參更有大補元氣之用,在郦京的達官顯貴中頗受歡迎。”

玖兒詫異:“郦、郦京?”

“嗯,看到這糕點底部,有個‘桂’字沒?”蓮月解釋道,“這盤五香糕出自郦京的‘桂香齋’,大姑娘喜歡這家的糕點,我時常去采買,因而能分辨出。”

謝汝默默念了“藥膳”兩字,夾了一塊放進嘴裏。

蓮月繼續道:“這倒是怪了,那小二說是玄麟衛騎馬去買的,從這往郦京去,馬車要走兩個時辰,快馬加鞭一個來回也要半個時辰,沈大人若是嘴饞了想吃,大可等到回京,大清早差人去一趟買來,就這般等不及嗎……”

玖兒沒想那麽多,猜道:“或許大人還有別的事要辦,一時半會不回京呢。”

官做到這個位置,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一時興起想吃個五香糕,手底下的人多費些功夫也不算什麽大事。

“罷了,我還是去瞧一下外頭雨停了沒,這小鎮雨後路途泥濘,怕是不好走。”

兩個婢女一人一句聊着,謝汝給她們留了點,自己一塊接着一塊,吃了不少。她其實早就飽了,可一想到那人,心裏就犯了酸,需用些甜食才能稍加壓制住那些酸澀。

幸好的是,後半夜的小雨只下到清晨便停了,眼瞅着太陽升起來,一行人抓緊了時間,繼續踏上了回程的路。

下樓路過前臺的賬房時,小二抖了抖抹布搭在肩上,帶着滿臉的笑意迎了出來,“貴人慢走,小心腳下門檻。”

正寒暄着,客棧裏住着的另一行人浩浩蕩蕩從二樓走了下來。

謝汝身披着紅色大氅,頭戴帷帽,看了過去。

為首的男人約莫二十二三的年紀,部分長發被墨色玉冠束于發頂,有不多殘餘散在肩頭,一身黛藍色錦衣長袍将男子通身矜貴又冷淡的氣質勾勒得分明。

他的手搭在腰間的佩劍上,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刀把上的花紋。

他順着樓梯往下走,擡眸朝謝汝看過來的那一瞬,眸中的情緒淡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

謝汝不是沒想過這個“沈長寄”只是湊巧都和“他”一樣,剛過去的那一夜她想了許多,或許當真物是人非。不管是夢,還是另外一個世界,“沈長寄”也只有一道聲音,一個背影,和一個名字相同,湊巧罷了。

可此刻見了人,原先想好的萬千應對之策,到此時皆不作數了。

謝汝的瞳微縮,捏緊了袖口,下意識地前進了半步,而後生生止住,她努力克制着顫抖的身子,牙齒緊緊咬住下唇。

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是他從不會用這樣沒有溫度的目光看她。

店小二這邊剛要把謝汝送出去,轉身看到男人就快要走到近前,連忙扔下謝汝,直奔男人走去。

“貴人今日可還要住下?午膳需不需要小的備下?”

“不必。”男人的視線只淡淡掃過店小二,言簡意赅地說道。

他像是一陣風一樣,從謝汝的身旁掠過,步伐從未停頓,除了方才“不小心”和她對視了一次外,很快便移走了目光,大步走出了客棧,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留下。

謝汝高高懸起的心重重地落下,她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麽,可惜事與願違,老天似乎在跟她開玩笑。

眼前的男子的的确确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他不是前世與她家世相配、溫文爾雅的男人,更不是那個對她一見傾心、許諾終生的男人。

他的眼神很陌生,給她的感覺也不似從前,謝汝想,此刻蠢蠢欲動的悸動一定是她的妄想與錯覺。

平瑢領着一衆玄麟衛跟在後面,到大堂時先看了一眼帶着帷帽的謝汝,并未打招呼,轉身對着店小二道:“今日便回京,不再住下,莫要将我們來過的消息透露出去。”

店小二忙應下,他懼怕這些人,也不敢再往上湊,只能目送着人出門。

謝汝閉了會眼,玖兒小聲地叫了她一聲,她方才睜眼,看向小二,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多謝早膳時送來的五香糕,很好吃,很喜歡,謝謝。”

她話音剛落,門外飄來平瑢的聲音,“大人,邊關傳來急報,已送入府中。另外刑部袁大人送上拜帖,約您未時府上一敘。”

屋內人聞聲朝外看,只見高大的男人騎在馬上,豐神俊朗,氣宇軒昂。明明有那麽多人随行,可還是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低着頭,看着馬蹄上沾染的泥污,半晌才低聲道:“嗯。”

低沉的一聲像是春日的柳絮,從謝汝心上掃過,癢癢的。

她抿着唇,笑了一下。就當,他在應她的謝吧。

自欺欺人,最後一回了。萍水相逢,往事就留在她的夢裏吧。

鬼使神差般,男人忽而朝她看來。

“路上小心。”他低着聲音,好像說了這麽一句。

謝汝愣愣地望着他,隔着帷帽,與他四目相對。還是那雙冷漠的眼,陌生至極。

她方才落回谷底的心一下又飄忽起來,那些好不容易才被遏制住的妄想又争先冒了頭。

下一刻,男人挪開視線,從客棧門口打馬而過,目不斜視,雙腿一夾馬肚,策馬疾馳而去。

方才還吵吵鬧鬧的客棧一下子空了起來,店小二将“打烊”的牌子摘下,店裏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忙碌。謝汝帶着人離開,繼續踏上歸京的路。

**

午時剛過,三輛馬車由南城門而入,沿着郦安大街一路向北。

謝汝有七年未曾踏入郦京城了,她幼時離開時走得匆忙,臨走時未能好好看一眼這都城,這次回來,她撩起身側窗口的轎簾,趴在窗邊往外瞧。

再過幾日便是大暑時節,蟬鳴漸起,風中的熱氣密不透風地将整個京城裹挾其中,悶熱的潮氣叫人窒息。

入了城後,車馬慢行,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馬車朝東拐進了郦水東街。

正是午時最炎熱的時候,烈日灑在郦水河面上,微風一動,沉碧如天的涓涓細流漾起漣漪,在陽光下泛起粼粼金色。

倚着郦水河修建的郦水東街市井喧嚣,都城繁華,早已與她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甚遠。

謝汝四處打量着,不經意就看到了“桂花齋”的牌匾。

即便已時至正午,店鋪門前依舊商客不絕,隊伍的長龍已快排到東街上,又在某一處急轉直下,拐了個彎兒,向別的方向甩去。

店門口一小男童正踩在板凳上,費力地将碩大的遮陽傘支好,巨大的傘面遮天蔽日,無路可走的炎陽轉頭盯上了高處的瓦片,碧色琉璃瓦在酷日裏熠熠生輝。

謝汝放下了轎簾,倚靠着車壁閉上了眼睛。

“姑娘?”玖兒瞧她面有異色,不安問道。

謝汝卻倏爾睜開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對着蓮月道:“你提到的‘桂花齋’,可是開在這條街上?”

蓮月撩開轎簾往外看了一眼,“是。”

謝汝默不作聲,袖子裏的手伸了出來,又撫上胸口玉石吊墜。

桂花齋,的确是很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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