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寧酒的心髒瘋狂跳動, 整個人僵住,不敢置信地,一遍又一遍來回掃這幾個字。
首先, 最先冒出一個反駁的念頭, 錢佳杏看錯了,教室不止她一人,倒影也不止她一個。
過了不久,又一個猜測争先恐後地發表意見,他只是無聊了。
寧酒不太敢往某個可能性猜想,上次聚會的烏龍, 她已經不敢再往那方面想了。
遠距離瞥了他一眼,教室裏的人全部低着頭,他也從窗外收回了目光。
同桌提醒:“寧酒, 老師看着你呢。”
她太顯眼了, 全班就她一人擡頭, 講臺上向月朝她做了個手勢,她立刻把臉低下去, 将紙條揉成一團塞進桌洞毀屍滅跡。
寧酒不打算問他為什麽偷看她。對她而言,問不問結果都一樣。他不一定誠實,時機也不合适,至少等到高考完再說。
向月作為班主任, 多次在班級裏提醒大家專注學習,還特地寫了距離高考的倒計時,吩咐每天擦黑板的值日生更改數字。
鼓勵的話語像吃飯喝水一樣,每天必說一遍。可能怕大家堅持不了, 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這天語文課, 她照常表揚了一遍大家,神情溫和,語氣循循善誘:“你們是我帶過最優秀的一屆學生,平均成績遠遠追過2班,遵守紀律,自覺性相當高,老師非常欣慰。不管班級前列,還是末尾,老師始終覺得你們肯定一定能在高考發揮出自己最大的實力。不用跟其他人比較,你們要競争的是以前的自己。”
這類激勵的話語大同小異,翻不出特別新奇的花樣,但話裏的真摯和懇切,同學們都能清晰聽出來。
掌聲逐漸熱烈,有一個性格開朗出挑的男生,笑鬧道:“老師,那我必須考個狀元,給你掙掙面子。”
向月笑了,衆多同學也哈哈大笑。
“你考狀元,我頭摘下來給你當球踢。”
“挑釁顧暮遲,你好敢啊。”
餘瀚引不服氣了,朝着顧暮遲隔空點火:“我好歹是年紀前五,你信不信我高考超常發揮,搶走你位置。”
顧暮遲擡起頭,被挑釁了,情緒依舊自若。他完全不以為意,氣定神閑看着對方,就像一個站在高處的人,對任何事都抱着無所謂的态度,因為不管發生了什麽,都影響不到他自己的實力。
顧暮遲一個字不說,表情高傲,餘瀚引見了,沒太大的不平,考試被碾壓次數太多了,他習以為常,并不覺得對方這幅不可一世的姿态,是在看不起他。
顧暮遲的确沒看不起,他不過是對自己的能力抱有極大的自信罷了。
“如果高考我輸了……”餘瀚引說到一半。
當着衆多同學的面,顧暮遲挑眉笑:“輸了怎麽辦?”
“我請客!”餘瀚引拍拍胸口,大言不慚誇下海口,“全班聚餐,錢我包了。”
教室瞬間激起了極大的聲浪,激情澎湃的讨論此起彼伏,他們談高考畢業後的慶祝會,談聚餐去哪裏吃飯,一模考試還沒開始,大家已經開始暢想未來。
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低沉又清晰的少年聲,忽然笑了笑:“這樣啊。”
餘瀚引不解:“?”
只見他勾起嘴角,頗為自負道:“那麽你請客,請定了。”
閑談聲經久不息,向月示意大家安靜:“好了好了,離畢業還早呢,大家安靜。”
等教室恢複平靜,她又談另一話題:“過幾天,學校要舉行誓師大會以及成人禮,記得穿校服,別像餘瀚引,高二的時候升國旗穿了件自己的衣服,被領導當衆批評。”
又一陣笑聲,餘瀚引臉上發熱。
那次學校領導沒指名道姓,話裏話外卻指責他不守校規,作為好學生,第一次被殺雞儆猴般批評,印象極為深刻,這是學校生涯裏最大的黑歷史。
“喂,餘瀚引。”同桌還在回味剛才顧暮遲的自信宣言,戳了戳他手肘,“畢業後你要大出血啊。”
餘瀚引不以為意:“不就請一頓,老子有錢。”
他既然敢誇海口,早就鋪好了退路,有了請客的心理準備,同桌一語道破指出:“看來你也沒什麽自信搶狀元。”
“……”餘瀚引惱羞成怒地踢了他一腳,“話這麽多,趕緊聽課吧你。”
同桌笑嘻嘻地閉嘴。
過了幾天,向月老師談及的誓師大會即将舉行。
晚夏,接近初秋的這段時間,蟬鳴聒噪,陽光的溫度淡了。
大會前一天。
向月統一分發了白色心願卡:“大家記得買信封。心願卡寫自己的心願,裝進信封。”
有人插嘴:“老師,學校保存多久?”
向月回答:“保存到學校倒閉。”教室頓時掀起一陣笑浪。
“開個玩笑。”她跟着笑了,“高中畢業,你們走出校門,學校會重新郵寄給你們,所以一定要寫上家裏的地址、姓名和電話。無名的心願卡,學校統一銷毀。”
“會不會被其他人看見?”有學生提出異議。
她耐心十足:“放心,除非你們主動給別人看。”
所有人放下心了。
中午,小賣部的人流量比以往還要誇張,寧酒排了将近八分鐘,終于買到了喜歡的信封。
趁班裏人不多,她坐在位置上寫小作文。
別人最多兩三句話,她決定多寫幾個字。先在草稿紙上打了草稿,仔細修改不合适的辭藻,然後,一個字一個字,極其認真地複制到心願卡。
【我的心願是,跟暮暮考上同一個大學。】
寧酒頓了下,繼續寫:
【高中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
已經不太清楚了,但記得許多,你讓我心動的模樣。
你從人群中沖出來保護我的畫面;
我們倆一起在家看恐怖片,你嫌棄我膽小,當高能畫面放映,卻很溫柔地捂住了我的雙眼;
運動會,你陪我跑八百米;
還有跑三千米前,你讓我幫你拿外套……
盛夏,操場,暑風,可樂,心動,汗水,籃球,電影,我的高中生活,與你息息相關,緊緊相連。
你在我心底,始終是個耀眼又充滿勇氣的少年。
本該像驕陽般,接受所有人熱烈不吝的稱贊,享受清風的溫柔。
你偏偏從黑暗孤獨中成長,前路崎岖坎坷,卻具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堅韌。
世間給了你無邊困境,你親手撕破前方的迷霧,踏平阻礙的荊棘。
我相信你的未來,将是一片坦蕩無波的星辰大海。
晨光驅散陰霾,祝我喜歡的少年永遠萬丈光芒。】
将心願卡塞進信封。
她的夢想,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永恒封存在十八歲的某日。
祝福他,也祝福她自己。
夢想成真。
第二天,松遠一中的誓師大會與成人禮儀式同時舉行。
從教學樓延伸到階梯教室的道路,鋪滿了紅地毯,豎立着數道成人門。在各位班主任的帶領下,全體學生滿懷着激動的心情,從成人門底下紛紛穿梭而過。
鮮紅的色彩如火焰,燃燒着少年少女們滾燙的心。
走過這道門,并不意味着他們在這短短一天內迅速成熟,他們依然是昨天稚嫩年輕的模樣,毫無變化,但十八歲的儀式,仍舊具有深遠的意義。
學校通過這種方式,作為一種紀念和鼓勵,告訴他們——
你們邁出了十八歲的第一步,承擔起了成年人的責任和信念。
未來的日子,不管遇到多少艱難險阻,不管獲得功名富貴,還是備嘗千磨百折,都應承擔起對自己的責任。
廣播裏傳來振奮人心的鼓樂,寧酒跟着前方的同學,走過成人門,這一路,她透過紅門瞥見清澈的天空。
這麽多年,人在變化,唯一不變的永遠是每天擡頭就能看見的天空,藍盈盈的,像一汪清澈的海水,一成不變。
之後幾十年,也将永遠存在她的世界。
一想到這裏,寧酒頓時深受觸動。
顧暮遲,也會嗎?
十年後。
二十年後。
他們會變成什麽樣?
他還在她的世界嗎?
階梯教室前門,十二個班級的心願箱,整整齊齊排列成兩排,寧酒思緒亂飛,老師的提醒驚醒了她:“學生,投心願卡了。”
她連忙道了聲好。信封瞬間消失進心願箱,隊伍往前緩慢移動,過了會,她跨過門檻,往後看了一眼。
正好輪到顧暮遲,他的神色平靜如水,直截了當地将信封投進了木箱子裏。
她有些好奇,他寫了些什麽內容。
礙于兩人之間隔了三個同學,她沒當場問出來。
等入座,學校領導還沒發話,她蠢蠢欲動地戳了戳他的後脖頸,怪硬的,手指都戳疼了。
“什麽事?”顧暮遲偏頭,似乎沒料到她的動作,脖頸僵硬了一瞬。
寧酒很快收回手,沒察覺到他細微的反應,她壓低聲音:“你心願卡裏寫了什麽?”
“……”顧暮遲被她問住了,半晌發不出聲音。
寧酒:“?”
他長時間保持側頭的動作,眼神明明滅滅,她等了又等,覺得他大概不想說。
估摸他也寫了一些不能被人發現的話?
正當她猜測時,他手握拳,抵住唇輕咳一聲:“你先說。”
“嗯……希望考上譚華大學。”她并沒撒謊,只是含糊地遮掩了許多細節。
顧暮遲笑說:“我也是。”
談到這裏,兩人互相對視,寧酒仍保持前傾的身體姿勢,他轉頭的幅度也稍微大了些。兩人間,仿佛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氣氛在發酵。
即使誰也沒透露,又能隐隐感覺到對方的心緒。
這絕對不是錯覺。
寧酒莫名心跳。
階梯教室燈火輝煌,他的瞳孔在無數光影下,顯得顏色微淺。眼皮懶懶地上揚,薄雙眼皮壓成了一道褶子,那副薄情寡義的面容,竟然流露出幾分溫柔。
寧酒屏住呼吸,眨了下眼睛。
那道眼神迅速收斂。
她心思浮動,廣播突然傳來略顯刺耳的話筒調音聲,電流嘶嘶,不少學生捂住耳朵,抱怨聲起伏。
過了幾分鐘,話筒調音完畢,校長從等候區走向舞臺,拍了拍話筒輕咳一聲,宣布誓師大會正式開始。
寧酒收回眼神,顧暮遲重新轉頭,像什麽事都沒法發生。
全體師生起立,奏響國歌。
合唱,宣誓。
領導為優秀畢業生頒發畢業證,發表講話。
一系列按部就班的流程走下來,到了學生代表演講時刻,顧暮遲起身,穩步走上臺。當年高一他是新生代表,高三即将畢業,他依然是學生代表,永遠屬于全場備受矚目的位置。
臺下的學生漸漸安靜,三年來,顧暮遲對他們來說,已經是熟面孔了。
嚴肅的場合,顧暮遲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正經,所有人看着他,他的表情從容不迫,環顧臺下一圈,目光定在了某個位置。
他微微浮起一絲笑容,發表了正式且規矩的感言:
“十年寒窗苦讀,此時此刻坐在臺下的同學,我相信大家已經做好了沖刺的準備。”
整座大廳回蕩着他清冽又冷感的聲音,無人打擾,他被千雙眼睛緊緊環繞,依然表現出掌控全場的淡定。
“十八歲的青春即将翻篇,波瀾壯闊的人生,剛開始掀起第一頁。人生之路,漫漫無期。高考是一個關鍵起點,毋庸置疑是我們必走,也必須走漂亮的道路。
一旦懈怠,你放棄的并不只是區區幾張試卷,而是整個未來的前程。
盡管放手一搏,繼續堅持拼搏,曙光與夢想正迎向我們。刺破深沉的黑夜,迎來的便是希望的白晝。”
全場靜默。
不少學生熱淚盈眶,默念着夢想與希望,掌聲如滔,熱烈響徹大廳。
過了一會,鼓掌聲漸漸平息,他淡淡一笑,再次開口:
“往後的時日,祝各位同學雲程發轫,前途似錦。”
做了不知道多少套題,厚厚塞滿桌洞,眼前永遠是白色的卷子,黑色的中性筆,日複一日機械枯燥的生活,寧酒的指腹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繭子。有時候放學後,她仔細端詳過顧暮遲的手指,也跟她一樣,摸着硬硬的粗糙感。
國慶假期,學校統一安排裝修師父小小裝修了教室,同學們回來看到,後排黑板報下方位置,安裝了數量極多的儲存櫃。
寧酒的成績越來越穩,每次考試穩定進步小幾名,一模考試,突破到年紀前十。
進入新的一年夏天後,似乎眨眼間,高考就在眼前,黑板上的倒數計時已經剩下不到三十天。
緊迫感越來越強,寧酒每天埋頭學習,幾乎足不出戶。
房門隔音不行,父母有時候待客廳看電視,常常漏些聲響進來,她學習時當背景音聽。
這天周末,父母談起一件至關重要的計劃,他們打算買新房了。
寧酒隐約聽到第一句話,愣住了。
寧父:“……買市中心的大平層?我認為高樓陽光充足,交通便利,不像別墅到處蟲蟻啃齧,需要抽空打理花園。”
“存了這麽多年錢,能全款買別墅,為什麽非買平層?”喬曉霞不贊同,“高樓鄰裏複雜,聽說近幾年的樓棟質量不行,著名的房企也不例外,漏水隔音差,聽我朋友說她家收房,牆體竟然還有縫隙,這質量,撐不撐得住七十年還不好說。”
一通有理有據的駁斥下,寧父陷入沉思,心中的天平漸漸傾斜。
“我看中的那套別墅,地理位置優越,開車到梧桐老街只要五分鐘。環境好,整個小區都是別墅,安全管理強……”
喬母細數優點,滔滔不絕。
寧酒盯着物理題發呆,他們家要換房子了嗎?
……
“媽,我們家要買新房子了?”
門被推開,寧酒略顯遲疑的聲音,打斷了喬母興奮的話語。
喬母朝她做手勢:“久久過來,給你看看新家的照片。”
“還沒買,就當新家了。”寧父搖搖頭。
“遲早要買。”
寧酒猶豫問:“什麽時候?”
“最近吧,等你高考完,差不多過完戶了,暑假直接搬過去。”
這消息來得猝不及防。
寧酒沒做好心理準備,張張嘴巴想說些什麽,但見喬曉霞沉浸在換房的喜悅當中,便止住了。
金烏家園這小區其實也挺不錯,物業環境鄰居素質,挑不出大毛病。唯二的缺點,它是樓梯房,年數頗久。
這些年,她家比起小時候,條件越來越好。
雖然不知道存了多少錢,但看喬曉霞平時的花銷,給她買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價格,她的生意越做越好了。
夫妻倆傾向于買別墅,寧酒不開心呢,也不是,住更好的房子,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激動,值得跟家人一起慶祝的事。
只是莫名冒出了一丢丢失落。
相處了十年,習慣一出門見到顧暮遲,而今距離的拉開,總讓她內心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悄然變化,而她站在命運的初始位置,尚不清楚兩人的未來通向哪裏。
她反複提醒自己不該懷疑,兩人多年堅固的友誼。将這個莫名其妙的擔心撇開腦外後,她走回房間,繼續投入到緊鑼密鼓的高考備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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