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質子·四

“七弟快來,輪到你出戰了,那個世樂來的小子你可一定要給我贏到手啊,哈哈哈哈……”一陣大笑聲傳來,屋簾被掀開,走進來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他的面容與沙揚刃有幾分相似,但比沙揚刃要粗犷許多,再過幾年,他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北漠男人。

沙揚刃湛藍色的眼眸裏閃過一道寒光,他背對着那個男人,這個狠厲的眼神只有雲鸾能夠看見。蜷縮在床角的雲鸾慢慢地把頭埋在膝蓋上,避開了沙揚刃的眼神。

“我這就來。”沙揚刃收起眼裏的冷酷殺意,轉過身,咧嘴對那個迎着自己走來的男人說道。

男人走到沙揚刃身邊,右手搭在了沙揚刃肩膀上,把沙揚刃往身邊帶了一下,左手四指握拳,大拇指指向身後的孩子,問道:“這就是那個世樂世子?”

沙揚刃點頭,同樣伸手搭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大喇喇地拉着男人往帳篷外走:“大哥我們先去把這仗贏下來去!”

“走!”大掌拍在沙揚刃肩頭,跟着弟弟一起走出了帳篷外,出了帳篷,男人如刀般的眉頭緊鎖在一起,男人說,“七弟,那個小子也太弱了吧,我們要來他能做啥?”

門外左右兩邊各支了個火盆,燒得通紅的木炭發出噼啪的聲響,火光中,沙揚刃眼神暗了暗,嘴角彎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他是漠神和地母一齊選中的人,我們搶到不虧。”低啞的聲音夾在嘶吼的風中,壓迫着人的耳膜,如果說戰場上的沙揚刃是只露出利齒的小豹子,那夜晚裏的沙揚刃則是藏在黑暗中的狼。

“但願如此吧。”男人吸了吸鼻子,并沒有抱太大的期待。

北漠之王的皇宮就是一頂由羊皮氈搭成的規制較大的赤紅色氈帳,氈帳頂如同撐開的巨傘,氈帳的四周挂着鮮紅色的瑪瑙,這些都是從荒莽原戈壁采集而來,是北漠著名礦産之一。因為懸挂着這些紅色的瑪瑙,北漠之王的氈帳又稱為赤宮。

赤宮前劈了一塊三丈長、三丈寬的空地,空地四周每邊支起三個火盆,照耀着赤宮前這一片北漠勇者們決鬥之地。場中,一個赤/裸上身的少年,揮動着肌肉虬結的胳膊,跟着場邊站着的一衆少年一起歡呼。瀚海王坐在赤宮前,捧着純銀打制的酒碗,半眯着眼,意興闌珊地看着少年們歡呼雀躍。在瀚海王眼中,今晚這一場搏鬥不過是幾個小孩子嬉鬧,為争奪一個世樂世子為同幕,還不如去争奪一匹烈馬。北漠的騎兵是祖洲上最為彪悍的軍隊,不僅戰士們勇武,一匹好的坐騎也利于在戰鬥中沖鋒。那個文文弱弱的世樂世子,要來做個玩伴就好,只要有人開口,瀚海王随便賞給誰都行。偏偏他的大兒子卻在迎回世子之時說要用北漠人的方式決鬥出該由誰來照顧這位瘦弱的少年,一呼百應,這一場在瀚海王眼中看似荒唐的決鬥就匆匆忙忙地舉行了。

“漠仆,您若是累了,先回自己的帳篷裏休息吧,明日我會派人告知您結果。”瀚海王給坐在身旁的白衣老者的銀碗裏倒了一碗乳白色的馬奶,勸道。

白衣老者将兜帽摘了下來,赤褐色的眼眸裏仿佛将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光都聚攏在了一起,枯瘦的右手捧起面前的銀碗,淺淺地啜了一口。馬奶中帶着一股膻腥味,老者一飲而盡。“我的興趣可比大王要高啊。”白衣老者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盯着前方空地的目光忽然轉向了右手邊的兩個人,“看,最後的勝者要來了。”

沙揚刃騰身躍過了架在場邊半人高的火盆,猶如撲向獵物的狼,月光下,沙揚刃那一躍劃過了一個完美的弧度,落在場地中時,場地中那個正在歡呼的少年忽然停下了動作,随後整個喧鬧的空地前只剩下火盆裏木炭燒裂後的“噼啪”聲。

瀚海王半眯着的眼睛睜大,瞬間有了興趣。沙揚刃是他最為寵愛的小兒子,這個小兒子剛出生,他就斬獲了一只雪豹。雪豹在北漠人眼中是祥瑞的征兆,瀚海王親自拔下一枚豹牙,穿上金線系在沙揚刃脖子中,希望這個小兒子能從此給北漠帶來祥瑞。瀚海王甚至為了沙揚刃,不再生育子嗣。十六年過去,這個北漠的小豹子已經露出了鋒利的獠牙,他随瀚海王征戰北漠,已然成為了另一個讓北漠人敬仰與尊敬的人。只可惜……瀚海王眼神暗了暗,只可惜沙揚刃是他的小兒子,沒有辦法繼承他的王位。“幸好他是大王子的胞弟。”瀚海王只得以此安慰自己。

“大哥!七弟!”圍坐在另一邊的一個北漠少年見到沙揚刃躍入場中,連忙從地上跳了起來,“打敗沙揚葛,打敗他!”

這一場比試的初衷早已被少年們抛在了腦後,北漠的孩子們都以勝利為最大的戰利品,至于那個窩在毛氈裏瑟瑟發抖的少年到底會屬于誰,除了沙揚刃沒有一個人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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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揚刃脫掉了上身的短衣,把随身佩戴的黑色古刀恭敬地放在腳邊。他往前跨了一步,繃緊了身子,一手握拳比值地伸向沙揚葛的下巴下,一手則背在了身後。

“你別看不起人!”沙揚葛眉頭高高挑起,憤怒地說。

“二王子不妙啊。”白衣老者給自己面前空了的銀碗裏倒了一碗馬奶,咂咂嘴說道。

瀚海王目光緊鎖在沙揚刃身上,點點頭:“沙揚刃很自信。”

“自信過頭就是自負。”老者斂眉,望着手中乳白色的馬奶酒說道,“原來我是想讓世子做七王子的同幕,現在看來沒可能了。”

“哦?”瀚海王疑惑了一聲。

“大王不信我?”老者幹笑一聲,又一口喝盡了碗中的馬奶酒。而後他把空碗小心地放在了身前的矮桌上,緩緩地站起,将兜帽戴回了頭上,拄着長杖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瀚海王出神地望着老者遠去的背影,直到一聲叫好聲響起,才回過了神。空地中央,沙揚葛躺在地上,死死地扣住了沙揚刃的右腿,沙揚刃右拳揮出,砸向沙揚葛的面部,沙揚葛腦袋往胸口一縮,避開了沙揚刃致命的一擊,沙揚刃的手砸在了地上,發出一陣悶聲。沙揚葛趁機雙手用力,試圖将沙揚刃掀翻,沙揚刃就地一滾,起身掙脫了沙揚葛的桎梏,沙揚葛還未站起身來,沙揚刃的右拳就已經追了過來。

“二哥小心!”圍坐在周圍的一個少年突然跳起,焦急地提醒沙揚葛。

在沙揚刃右拳逼近之時,沙揚葛突然矮下身,雙手扣在了沙揚刃的腳踝,用力一掀,把沙揚刃掀翻在地。沙揚葛立刻反身用手肘壓在沙揚刃的胸口。沙揚葛畢竟是個二十歲健碩青年,力氣大過沙揚刃,在馬背上,沙揚刃靈活矯健,若比摔角,沙揚刃最大的劣勢就是他并不如哥哥們強壯。

“好啊!好啊!”圍坐在另一邊的少年們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剛才出聲提醒的少年顯然是這一群少年人中領頭的,他第一個跑進了場中,舉起了沙揚葛的手:“二王子勝!二王子勝!”

“二王子勝!二王子勝!”剛才那一群少年又發出一陣呼喊。坐在另一邊的一群少年則捏緊了拳頭悶聲不語。

與沙揚刃一同前來的大王子怔愣地站在一旁,這是沙揚刃第一次輸陣。

“恭喜你,二哥。”沙揚刃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下手中的泥土,并未垂頭喪氣,而是伸出右手,對向沙揚葛。

沙揚葛愣了下,從小他就與沙揚刃不置氣,今日贏了沙揚刃他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把,未曾想輸了的人倒不計較,反而伸出手,向自己表示祝賀。雖然看不慣沙揚刃,沙揚葛也沒小氣到別人伸出手來恭喜自己而不理睬,沙揚葛伸手握住了沙揚刃的手,笑着說:“多謝七弟承讓。”

沙揚刃跟着笑了起來:“二哥客氣。”

這是今晚的最後一戰,結果已出,瀚海王悻悻地将酒碗扣在了矮桌上,讓随侍宣布了下結果,走回赤宮裏去,這個無聊的比武終于在月将升至中天時分結束了,明日将是那位世樂世子在北漠的第一天。

“七弟,是不是沙揚葛使詐才贏了你?!”大王子憤憤地追上了自己的弟弟,問道。

沙揚刃往雲鸾的氈帳方向走,伸出左手道:“二哥說我讓了他。”

“他那是客套話,你也……”“信”字還未說出口,大王子瞬間明白了沙揚刃的意思,“你未盡全力?你故意輸給他,為什麽?你不是說他是漠神和地母認定的人麽,為什麽你要把他送給沙揚葛?”

“大哥你還記得漠仆那日占蔔後說的話麽?”

“崩天毀地,天地初新,承天襲雲,一統祖洲。”大王子一字不差地重複了出來,神色變得極為凝重。

“還有,他是異瞳。”沙揚刃側頭看着一臉驚詫的大哥,伸手拍了拍大王子的肩膀,“過不了多久,二哥就會自己将他送回來,我們何必因為一個異瞳,與二哥這麽早撕破臉呢?”

世樂帝都滄落。

滄落城建于何時已不可考,典籍記載,滄落城最繁華之時,是在元始帝統一祖洲後的十年間。滄落城分為東西兩城,每城劃分為十二個坊市,最有名的坊市是離皇城三裏的幽蘭裏。這裏酒肆、舞館林立,饒是祖洲分崩的現在,絲竹之聲依然不絕于耳。

幽蘭裏有一家名叫蜃樓的樂坊,據說裏面的歌姬和舞女才藝出衆,面容絕美,一直頗受滄落城內的貴族子弟們青睐。

青沂倚在二樓的欄杆旁,打了個哈氣。還有半個月,他就要接任青龍王王位,這位未來的青龍王藏身在勾欄瓦肆內,卻對樓下輕歌曼舞的妖嬈女子一丁點興趣也沒有。

“一舞傾城,滄落城裏許久都未有過這樣的舞姿了,卻未入小王爺的貴眼。”青沂的耳邊,響起一個魅惑的女音。

青沂眨了下眼,右手裏的折扇點在了貼近身前俏麗女子的肩上,讓她與自己隔開了距離。

被人如此對待,女子卻掩唇輕笑,蔚藍的眼眸裏沒有一絲笑意。“小王爺,青龍一脈可是流着白澤王族的血脈,您真的這麽不近人情?”

青沂挑了下眉,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在這張俊逸的臉上,更加引人:“那也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女子放下手,往後退了一步,與青沂保持了幾步距離。笑靥如花的臉上浮起一絲冰霜來,原本美豔的女子一瞬間變成了一位女羅剎,明眸裏只有森森寒意:“那小王爺就沒有必要再擁有‘沉滄’的玉珏了!”女子擡手伸向青沂腰間那枚通透的白色玉珏,她的動作快得讓人捕捉不到,眼見就要抓住青沂的那枚玉珏,卻被一柄折扇擋住了。

“這是水神留給澤牧若的信鑒,你怎可說拿就拿呢,澤白月姑娘。”青沂眼角彎起,笑得一臉誠然。

澤白月盯着面前笑意融融的青沂,驀地愣住了。這個少年,跟那張畫像上的男人笑起來一模一樣。

“澤牧若……”澤白月喃喃重複着這個名字。

【傳說·十九】

元始帝一統祖洲之時,除澤國外,南浔、炎崆兩國的國主都被分封在原兩國國都。據說澤國國主原是想向元始帝稱臣,但性情最為柔和的澤國人卻選擇了力戰護國。元始帝接受謀士顧允執的建議,離間澤國國主與攝政王澤牧若,澤牧若被國主趕出白澤國都,白澤國主向元始帝稱臣。然而,白澤國主未想到,與澤國周旋許久的青龍王青葚因為将士死傷慘重,怒斬白澤國主祭奠世樂陣亡将士之魂。天性柔和的澤國人被激怒,澤牧若帶着小皇子殺出重圍,并于白水岸建立殺手組織“沉滄”,元始帝殁後,“沉滄”一直是世樂最大的隐患。“沉滄”最有名的一次暗殺,是刺殺了元闵帝時的青龍王,直接導致了世樂皇權散失,而後一直戰亂不斷,直至九百年後素照帝再次一統祖洲。

【逸聞·七十一】

第一任青龍王的王妃來歷頗為奇妙,在正史中,關于這位王妃的記載只有四個字:“王妃,澤氏。”後世顧斂考證,澤姓乃白澤皇室才有之姓,這位青龍王的王妃應是白澤皇女。未久,顧斂的這個結論就得到了身在帝都滄落的上一任老司史言紀的證實。二十年前第一任青龍王還在世時,曾要求年輕的司史言紀在《四國志·一統·青龍王本紀》中将“王妃,澤氏”後再錄幾個字——“白澤柔迦公主。”顧斂翻閱白澤史料,确定青龍王王妃乃是被青龍王親手斬殺的白澤國主最寵愛的小女兒,澤葭。至于為何青龍王會選擇柔迦公主為妻,一直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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