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六年·二
阿提薩拍了拍白色長袍上沾染的泥土,慢悠悠地朝齊格翰和沙揚刃走過去。
“七王子說得對,既然是漠神贈與七王子的禮物,那就留下來吧。”阿提薩笑笑說,凹陷的眼窩裏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齊格翰。這六年阿提薩越來越喜歡咧開只剩門牙的嘴笑,齊格翰猜測這個老漠仆也感覺到自己太老了。
“阿提薩,這可不合規矩。”齊格翰眼神暗了下來,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阿提薩長杖拄在地上,他仰頭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齊格翰,北漠之王的兩鬓早已花白,眼神也沒了當年馳騁草原時的銳利,齊格翰是個年近七十的老人,算是高壽了。不論是上一任瀚海王還是更久遠前的天狼王,他們都沒活過七十歲。
“規矩麽?”阿提薩收起了笑容,沉吟,“屬于漠神的聖獸可是麒麟啊,狼太平凡了。”
“阿提薩!”北漠之王低聲對尊貴的神谕聆聽者斥道,“這是從天狼王時代留下的規矩,千年不變!”
“千年不變?這也太久了,換掉這不合時宜的破規矩。”阿提薩邊說,炯炯目光掃過坐在次席的北漠老貴族。阿提薩的話說得足夠大聲,老貴族們就算再聾也能聽得清楚。他們臉上的表情各異,有的震驚,有的愠怒,然而每個人都只能坐在羊皮氈子上,在矮桌前偷偷捏緊拳頭,不敢站起來與北漠的天侍直接争辯。所有人都老了,包括這些承襲嘉蔭不曾上過戰場的老貴族們。
風吹來,草原上的風永遠比內陸要硬,要韌。雲鸾雙手捧臉,盯着窩在沙揚刃懷裏的小狼崽子看。那是只不足雲鸾半個胳膊長的狼崽子,應該還未足月,藍色的眼珠裏滿是恐懼。雲鸾收起了嘴角邊的笑,嘴唇緊抿成一條線。他突然想到了六年前那個狂風驟雨的夜晚,他瑟縮地看着騎在高騎上的沙揚刃,無處可躲。雲鸾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來,接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被壓皺的衣擺,一步一步往壓抑的場中走去。
哈馬爾臉色也變了,伸手拉住了雲鸾的衣角,往前走的人停下了步子。“哈馬爾,快放開手。”雲鸾輕聲說。
哈馬爾使勁搖頭,如星辰般的眸子閃亮亮地直視雲鸾深黑的瞳孔:“世子,這是北漠的事情,您不能插手。”
“我知道。”雲鸾蹲下身,輕輕掰開了哈馬爾的手指,對哈馬爾點點頭,“那頭小狼是無辜的。”
“世子……”哈馬爾松開了手,怔怔地望着那個一身白衣的內陸孩子挺直身子走入了場中的三個人中。
【正史 禦統錄三】
素照帝之子承和帝在位時,顧斂的後世子孫顧清商受召入鴻胪館編修素照帝朝歷史,然而在素照帝去北漠為質的那段史實,鮮為人知。顧清商親自去北漠赤宮尋找素照帝為質時與其接觸過的人,然而大多數人已經死去。顧清商黯然,準備收拾行囊回滄落城的時候,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顫巍巍地站在顧清商的帳門前,她說她叫哈馬爾,曾經照顧過素照帝。顧清商喜出望外,直接邀老人進屋。顧清商在《禦統錄三》後附跋道:“每每言及帝事,婦眸光炯然,神采奕奕,似豆蔻少女,間或莞爾一笑,猶慕往昔歲月。”
雲鸾的座位離場中只有十步距離,雲鸾卻覺得好像走了很久。等他站定在場中,雲鸾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頭了。
一位住在北漠的內陸世子身份看上去顯得十分尊貴,然而在場的人都知道,雲鸾是世樂送來的人質。如果世樂對北漠有異樣的心思,雲鸾的腦袋就不會再留在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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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王蹙眉,這位內陸世子一直以來都恭謙溫順,從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甚至連騎馬拉弓這種尋常的事情也做不來,更別說一個人突兀地站在北漠尊貴的三個人中間。
阿提薩拉了一把雲鸾,想把這個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的內陸世子給帶離飓風的中心。“世子,快回去!”阿提薩眼眸閃着不安的光芒。他已經惹怒了北漠的瀚海王,他不想這位內陸的世子再火上澆油。
雲鸾躲過了阿提薩伸來的手,又走上前一步,單膝跪在地上,右手握拳按在心髒處,向齊格翰行了個北漠最尊貴的禮儀。“大王,如果您放心,由我來照顧它吧。”
“世子!”阿提薩顧不得保持天侍的姿态,長杖重重掼在地上,“這是北漠人的事情,請世子您注意身份!”
“你們北漠人不許養狼,我不是北漠人,養它不是正好麽?”雲鸾也不退縮,阿提薩雙眼通紅,這位老漠仆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那就讓你養吧。”齊格翰輕飄飄地開口,怒容消退下去,他甚至勾起嘴角笑了一聲,伸手揉了下小狼瑟縮的腦袋。
“父親,這是我的狼。”沙揚刃眼神如刀,死死地盯着站在他身邊的北漠質子。
“父親都同意讓雲鸾養了,七弟是要違逆父親的旨意不成?”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沙揚烈躍下馬,大步走到沙揚刃身邊,橫了一眼沙揚刃,右手握拳按在心髒處,彎腰向齊格翰行禮。
齊格翰揮手免了沙揚烈的禮,他眼角餘光定在穿着白色長袍的老漠仆身上。阿提薩不悅地撇了下嘴,悻悻地轉身就走了,齊格翰聽見了阿提薩的嘟囔:“都是些難管的狼崽子!”齊格翰嘴角彎起笑了笑。齊格翰掃視了一圈坐着的老貴族們,老貴族懾于齊格翰豹子般的眼神,紛紛垂頭不語。沒有人敢與北漠之王對視,即使這頭豹子已經老了。
“就這樣吧。”齊格翰把目光轉向了沙揚刃,親手把沙揚刃懷中的狼崽抱起,放在雲鸾懷裏。雲鸾向齊格翰躬身行禮道謝,興高采烈地接過那頭狼崽。
“多謝父親!”沙揚烈得意地橫了一眼沙揚刃,覺得心中的窒氣得舒。剛才那一箭之仇得報,沙揚烈心情極好,勾住雲鸾的肩膀,帶着雲鸾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給雲鸾斟了一杯酒。
齊格翰的目光徘徊在沙揚烈的身上,眉頭上挑。沙揚刃嘴角劃過一絲殘忍的笑意,等齊格翰把目光放到他身上的時候,沙揚刃收起了眼底的冷酷,恭敬地向父親行禮,将獵來的獵物呈給齊格翰。齊格翰慈愛地摸了下沙揚刃的頭,随後扶起了這個讓他驕傲的兒子,牽着沙揚刃的手,坐在了自己身旁。
阿提薩獨自一人啜飲着碗中的烈酒,一口氣沒舒平,劇烈地咳喘起來。哈馬爾連忙替他順氣,她聽見了年老的漠仆低聲地念叨:“齊格翰是屬狐貍的!不是豹子!”花白的胡須随着阿提薩噴出的呼吸起伏,哈馬爾覺得有趣,又不敢笑出聲來,只得悶在心裏。後來她跟雲鸾說到這事的時候,仍是笑得合不攏嘴。
北漠王族們一年一度的獵籌會結束了。
喝得醉醺醺的齊格翰,無法捏緊馬缰,侍從們只得扶着瀚海王登上馬車,将年老的北漠之王送回了赤宮。
老貴族們在瀚海王走後也紛紛離開,偌大的觀獵場上,還未走的只剩下沙揚烈、沙揚刃、雲鸾、坐在羊毛氈子上打着酒嗝的漠仆以及照顧漠仆的哈馬爾。
雲鸾靜靜地撫摸着窩在懷裏睡着的狼崽,夕陽照在他臉上,如女孩般的容顏顯得更加和煦。沙揚刃盯着雲鸾出神,這六年來,他與雲鸾幾乎每個月都能見幾次,從未像現在這樣能夠仔細地打量他。沙揚刃已經二十了,漠仆說在世樂,這才是男孩成人的年紀。雲鸾不過剛滿十六,還有四年才能成人,可雲鸾在北漠生活了六年,十四歲那年阿提薩用砺金河裏提煉的銀鐵替雲鸾打制了一把精致的匕首,并帶雲鸾去月牙泉沐浴,雲鸾按照北漠孩子的禮儀行了成年禮。按照北漠的習俗,雲鸾已經是個真正的男人了。現在的雲鸾咧嘴笑着,低頭撫摸懷裏睡着的狼崽,就像個孩子一般沉浸在喜悅之中。沙揚刃挑眉,六年裏,私下見雲鸾的時候,這個少年總會冷靜且睿智地替他分析眼前的時局,每次在談話結束後,總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提醒沙揚刃別忘了與他的約定。
“雲鸾,回去了。”沙揚烈翻身上馬,伸出手要搭雲鸾一程。
雲鸾仰頭對沙揚烈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又順了下懷裏狼崽的毛,伸手搭在沙揚烈的手上。沙揚烈用力一提,把雲鸾和狼崽一同拉上了馬背。
“七弟,我們先回去了。”沙揚烈對沙揚刃露出一個挑釁地笑容,雙腳輕踢馬肚,駿馬撒開四蹄,不用主人牽引朝着熟悉的道路奔馳起來。
沙揚刃看着越來越遠的背影,湛藍色的眼裏亮起了駭人的亮光。
阿提薩酒差不多醒了,他站起身來,佝偻着背,走到沙揚刃身邊,擡起手遮在額前,追着沙揚烈跑過的方向望,廣袤的草原上只剩下一個黑影。突然,阿提薩嘿嘿地笑了一聲,問身邊沉下臉的七王子:“齊格翰那天說要去炎崆替你求娶凝公主,你沒答應?”
沙揚刃詫然地看了一眼老得快成精的阿提薩,點頭:“我不娶內陸的女人。”
“這樣啊……”阿提薩笑笑,“那些老貴族怕很失望吧。”
“他們?”沙揚刃鄙夷地勾了下嘴角,“他們腦子裏炎崆的金子,還有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
“可惜世樂的國主沒生個漂漂亮亮的女兒,全是兒子。”阿提薩細長的雙眼裏露出狐貍一般的眼神來,“看世子的容貌就知道雲氏子弟多美人了,如果世子是女人,現在已經是三王子帳下的王妃了吧。”
沙揚刃橫了一眼面前的老者,冷笑:“就怕他不敢要!”
“呵呵……”阿提薩仰頭看了一眼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青年,朝遠處的哈馬爾招招手,“哈馬爾,我送你回你主子那去。”
哈馬爾點點頭,恭敬地扶着阿提薩走了。
赤旅飛長嘶一聲躍到沙揚刃身邊,沙揚刃飛身上馬,猛打馬缰,從阿提薩和哈馬爾身邊閃身而過,馬蹄揚起的灰塵紛紛揚揚地撲向白袍老人和紅裙少女,哈馬爾連忙替阿提薩扇掉面前的灰塵,阿提薩搖搖頭,得罪誰也別得罪年輕氣盛的草原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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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