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秋風·三
墨敬之爬上一株榆樹,坐在樹枝上,背後貼着樹幹打盹。秋日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穿過,樹影斑駁,耳邊偶爾傳來一陣鳥鳴,墨敬之微微睜開眼,手掌遮在額頭上,仰望萬裏無雲的天空。很多年前,這是這樣一個秋日,他在去炎京的路上遇見了顧茗瀾。
墨敬之第一次見顧茗瀾的時候,以為顧茗瀾是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小叫花子,蓬頭垢面,只有那雙褐色的眼珠透露出這個十幾歲少年的桀骜不馴。桀骜麽?墨敬之摸了摸鼻子,努力回想他人口中沉默的禦将軍,這二十多年來,墨敬之聽過許多關于顧茗瀾的評價,唯獨沒有“桀骜不馴”這四個字,最接近的形容也只是“沉默寡言”或者“冷峻狠厲”吧。墨敬之覺得,這三個詞都與他見過并且深深埋在心底的那個人不搭。二十年前,墨敬之跟父親一起去炎京見國主,就是在郡外的這條偏窄小道上,坐在馬車頭興致勃勃地墨敬之揚着馬鞭,跟着車夫學駕車,第一鞭還未甩到馬身上,駿馬揚起前蹄高聲嘶鳴,墨敬之吓了一跳,下意識跳下車,剛落到地上,一把長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長劍泛着冷光,一個蓬頭垢面不到十四歲的少年稚氣的臉上露着可憐的殺氣,他褐色的眼睛亮得吓人,比他臉上的殺氣還要吓人,墨敬之先愣了一下,等他看清楚對方面上的表情,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顧茗瀾瞪着眼睛,裝出兇狠的模樣來,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太小,不足以威脅任何人,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将長劍往墨敬之脖子邊貼了過去。
劍刃在墨敬之白皙的脖子處擦了一道傷口,隐隐可以見到血絲,墨敬之感覺到脖子邊劍刃冰涼,卻沒有感覺到傷口的疼痛,他完全被面前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打劫者稚氣又兇狠的面容吸引了。
墨敬之立刻噤聲,眼珠轉了一圈,學着家仆與他講遇見山賊時候的模樣,雙手高高舉過頭頂,跪在顧茗瀾身邊,連連念叨:“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求好漢留我一命!”
“啧!”也不知是墨敬之演得太過了,還是顧茗瀾壓根就不在乎墨敬之的求饒。顧茗瀾不屑地啐了一聲,蹲下身來,對墨敬之說:“我不要錢。”
“難道你要命?!”墨敬之忍住笑,右手悄悄地摸上了藏在腰間的匕首。
顧茗瀾翻了個白眼:“這輛馬車給我!”
“啊?”墨敬之擡頭,匕首在顧茗瀾面前劃過一道奪目的白光,落空了。執着長劍的少年在瞬間退開了一丈,墨敬之完全不知對方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躲過了自己的攻擊。
“我現在不僅要這馬車,連你的命也會一并拿去!”少年被激怒,褐色的眼眸倏然亮得驚人,他就如同餓久了被放出籠子的鷹,緊緊盯着被鎖定的獵物。
墨敬之吸了口涼氣,剛才那一擊是他最得意的攻擊手法,如果這一擊沒有制住敵人,那墨敬之就再沒機會了。從遇見這個少年開始,墨敬之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懼怕眼前這個髒兮兮的打劫者。
顧茗瀾的長劍宛若蛟龍,攻勢大開大合又靈巧多變,墨敬之以一柄匕首迎戰,相形見绌,第三招始,墨敬之就完全不敵顧茗瀾,好幾次顧茗瀾的長劍劍鋒刺向致命之處,墨敬之皆是僥幸躲過,墨敬之不知自己還有多少次僥幸,他的背後已經汗濕,握着匕首的手心中冷汗涔涔。
“喂喂喂!我認輸了,馬車給你就是了!”墨敬之試圖讨饒,他是靖烈侯的獨子,從小養尊處優慣了,還是第一次處于如此危險的環境。
顧茗瀾銳利的雙眼并未收起狠辣,他出招越來越快,快到墨敬之已經接不住這連環攻勢,只得踉踉跄跄地左躲右閃,狼狽不堪。墨敬之玄色的錦衣上沾滿了泥土,束冠的玉簪掉落,發絲貼在臉上,比顧茗瀾還要蓬頭垢面。
“我……你……”墨敬之最後一口氣用光,仰躺在地上,想擡手指着顧茗瀾大罵,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居高臨下的人長劍劍鋒對準了墨敬之的心髒,顧茗瀾眼裏漸漸聚起一層戾氣,濃得讓人心驚膽顫。墨敬之感受到了長劍上傳來的寒意,一瞬間,全身被寒意籠罩,墨敬之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之中,眼前這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年輕人好像從地獄裏一步一步爬出來的修羅,只想嗜血不會有多餘的感情。長劍離開了墨敬之心口一寸,墨敬之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無助地閉上眼,等待着顧茗瀾長劍貫穿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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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劇烈的疼痛并未傳來,耳畔響過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墨敬之迅速睜開眼,對準自己胸口的長劍掉落在地,顧茗瀾愕然地望着馬車那邊,車簾随秋風微微擺動,車廂內并無聲響。
墨敬之趁着顧茗瀾怔愣地瞬間連滾帶爬地跑到馬車邊,緊緊靠着馬車窗戶,嚎啕大哭:“爹啊!救命啊!”聲音響徹雲霄,直灌在場衆人耳中,甚至驚得駕車的馬匹嘶鳴一聲,前蹄高揚,好像要立刻離開墨敬之身邊。
一只雪白的鳥兒落在了墨敬之的肩頭,它好像把墨敬之當做了一棵樹,就這麽站在墨敬之肩膀上用喙打理自己的羽毛。墨敬之剛擡起手想要撫摸下鳥兒的羽毛,鳥兒驚覺,撲棱棱翅膀飛走了。墨敬之手懸在半空,無奈地笑了笑。二十多年前,他有一瞬間也像這只鳥兒一樣懼怕顧茗瀾。
顧茗瀾劫持馬車是為了送一位受傷的同伴治傷,然而他那位同伴受傷太重,在去找大夫的路上死去了。顧茗瀾呆呆地坐在馬車裏,拄着長劍,望着同伴傷痕累累的屍體,握緊了手中長劍。墨敬之想伸手去拍拍顧茗瀾的肩膀,又懼怕顧茗瀾的長劍,只得悻悻地手回了手。
老靖烈侯敬重顧茗瀾的重情重義,不計前嫌,讓顧茗瀾留在靖烈侯府,保護墨敬之,從此以後,兩個年歲相仿的少年一同習武練劍。墨敬之懶散慣了,在武學上一直追趕不上顧茗瀾,墨敬之也不在意。顧茗瀾剛開始不怎麽說話,與靖烈侯府上下相處久了,顧茗瀾漸漸放了開,尤其在墨敬之的帶領下,在璃城名聲大噪,璃城十二少中,赫然有顧茗瀾和墨敬之的名字。
墨敬之發現,除了習武外,顧茗瀾對很多難于做成的事情都很有興趣,在酷熱的璃城種植喜陰的霜棠花,制作從未有人吃過的糕點,有時候顧茗瀾興致來了,還會邀墨敬之往淨水登船游覽。墨敬之想起那唯一一次乘船游覽,雖然他從船離港口開始就吐得昏天黑地,但他身邊時刻有一個替他撫背端茶,陪他窩在船艙裏不出去獨賞風景的人,墨敬之那時候想,過幾個月再與顧茗瀾一起來淨水看兩岸風景,賠給顧茗瀾這日的損失。然而,墨敬之未曾想到這第一次的淨水之游也是兩人最後一次乘船游覽淨水。
半年後,當他一人駕馬穿過璃城大門,追到淨水岸的時候,顧茗瀾臨風立在船頭,手裏握着那一柄長劍,銳利的眼眸裏沒有絲毫的愧疚與後悔。就像芙玉說的,顧茗瀾是個絕情的人,他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即便他曾經對那個人說想一輩子都跟得上他的腳步。
陽光漸漸變換了角度,墨敬之側頭下望,偏窄的小道上,只有荷擔的三兩農夫。小道上安安靜靜的,好似走在這條路上,人就會自然的安靜下來。坐在樹上的墨敬之伸手按了按腰側的短劍,輕輕笑了起來。顧茗瀾說想一輩子跟上他的腳步,但顧茗瀾不知道,在墨敬之的眼裏,他也想一輩子跟上他的腳步。兩個相互追趕的人終是在兩條平行永遠不會相遇的道路上,一輩子都只能隔看對方,卻不會再有交集。
耳畔的風聲響了起來,墨敬之仰起頭,一道冰冷的光從他的頭頂襲來,墨敬之短劍出鞘,架住了逼近的冷光。
“沉滄。”墨敬之倏然睜開眼,如豹般銳利的眼裏帶着冰冷的死寂,還有一閃而過的失望。
來的人,是他等的人。
墨隽惴惴不安地在屋內來回踱步,自從墨敬之離開炎京,他就被關在了自己的王府裏不得走出去半步。他試圖暗中聯絡芙玉,可得不到任何消息。已經過了半個月了,再過幾日,便是與狐尋約定的日子,如果他再不出現,這一場交易就會泡湯。
在屋內來回走了許久,墨隽終于忍耐不住,推開屋門,眼前一片黑壓壓的墨甲武士像一堵黑色的高牆,将齊淵侯府圍得水洩不通。跟在墨隽身邊的家仆連忙上前,想勸一勸自家主人:“侯爺,您還是先回屋吧。”
墨隽被困在屋內半個月,本就氣悶,不曾想自家的仆人不僅不幫他,還要阻止他出去,墨隽一把推開家仆,沉了口氣,對着立在府門前的袁晉斥道:“你們還想圍困本侯幾日?本侯乃皇室血親,你們侯爺僅為偏家偏門,他有何權力可圍困本侯?!”
袁晉掃了一眼墨隽,這冷酷的眼神吓得墨隽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墨隽不甘心,又往前邁了一步,他這次是拼足了勇氣才敢出來,怎能被一個小小副将折煞?墨隽再次挺直胸,剛要開口,就被袁晉亮出的墨色腰牌給懾住了。
袁晉拿出的是一塊墨色玉制上刻一只紅色長耳大鼠令牌,這是炎崆國主的火禦令,代表炎崆絕對的權威。
“侯爺,這是國主的命令。”袁晉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齊淵侯,把那枚令牌小心翼翼地放回懷裏。
墨隽等袁晉走遠了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來,家仆趕緊迎上去扶起齊淵侯,墨隽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問:“芙玉姑娘那邊可有消息?”
家仆一愣,然後回道:“芙玉姑娘早已不在璃城了。”
“什麽?!”墨隽緊緊攥住家仆的手,甚是驚愕。芙玉不在璃城,那她會去哪裏?如果沒有芙玉,那要如何與世樂聯絡?墨隽胸口突然湧起一絲不安,他被困在侯府,怕不是簡簡單單的追查趙琛死因才被禁足,墨隽額頭冷汗涔涔,他有種預感,芙玉的身份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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