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秋風·五
墨敬之把吃了一小口的糕點放在鑲金邊的玉盤上,側頭微微撇了撇嘴。墨敬之現在很後悔放芙玉離開,這些天裏在炎京,墨敬之就沒吃過一頓合口的飯菜,即便他現在吃的是宮內的糕點。
端坐在書案前的年輕帝王抿嘴笑了笑,揮手讓身邊的內侍去撤掉靖烈侯身邊放着的琳琅滿目的糕點。
“不合世叔胃口?”墨衣深英挺的面容上帶着一縷笑意。墨敬之嘴刁,身在炎京的年輕國主早已聽聞。
墨敬之轉過頭,站起身行了個禮,歉疚地說:“讓國主見笑了。”
墨衣深擺擺手:“朕這裏沒有世叔那麽體己的人兒,衣食照料得妥妥當當。”
“國主折煞微臣了。”墨敬之再次行禮,他來這座宮裏已經快一個時辰,除了與墨衣深說了幾句寒暄客套的話,就吃了一口不合口味的糕點,再然後就一直沉默地坐在到了現在。他穿的還是那一身從璃城出來的寬袍博帶,只把披散的頭發用一根玉簪子束起,顯得精神了些。墨敬之心裏憋得慌,在璃城做慣了懶散的侯爺,能這麽端端正正地坐在國主面前,已是難得。
墨衣深依舊笑笑,他站起身來,走到墨敬之身邊坐下,端起茶壺給墨敬之沏了杯茶。“這裏也沒外人,世叔就跟平常在聽風齋一樣吧。”墨衣深把沏好茶的茶杯遞給了墨敬之,邀墨敬之坐下來說話。
墨敬之愣了下,接過墨衣深遞來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茶杯裏飄着一朵指蓋大小的白菊,被水泡開,清香撲鼻。墨敬之嗅了下,茶香萦繞鼻久久不散。“素菊茶?”墨敬之啜了一口,問道。
墨衣深點頭:“比世樂的素菊茶可差遠了。炎崆種不出扶風那種大花瓣的白菊,一株上只能得這麽大小的幾朵,甚是珍貴。”
世樂尚白,一切白色事物都以白字命名,炎崆以赤色為尊,白菊在炎崆被喚為素菊。墨敬之右手食指來回撥拉了下茶杯裏漂浮的白菊,忽然笑了起來:“敬之又讓國主費心了。”
墨衣深眉梢一挑,故意板起臉:“朕都說了,世叔就當這裏是聽風齋,沒有國主,沒有靖烈侯,只有叔侄。我是小輩,為世叔準備這些應該的。”
墨敬之把茶杯放回案幾上,擡眼打量墨衣深,他與墨衣深并非親叔侄,墨衣深說靖烈侯一脈對炎崆有恩,便以叔侄相稱。墨衣深即位不過七年,勵精圖治,依靠武器機關制造之術,國力漸強,俨然成為祖洲內陸第一強國。墨衣深今年不過二十七歲,眼角已經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墨敬之借着茶水照了照自己的眼角,除了多了兩撇胡子外,與墨衣深相比他這個三十多歲的世叔要年輕些。墨敬之摸了下下巴上有點紮手的胡須,無言地咧嘴笑了笑。
“世叔笑什麽?”墨敬之來到宮裏近一個時辰,總會露出令人費解的笑容,墨衣深好奇。
“國主長大了,敬之高興。”墨敬之直視墨衣深說。
“世叔不怪朕擅自做決定?”墨衣深問,頓了下,墨衣深轉頭看着正前方的窗外,天邊被夕陽染了一層金色,就像終年赤紅的炎崆山頂。
墨敬之看了一眼身邊的這個年輕的國主,笑了笑:“國主是說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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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衣深給自己面前的茶杯裏斟了杯茶,捧在手上,未飲一口。良久,墨衣深道:“芙玉畢竟跟了世叔十多年,又深得世叔喜歡,但是她是沉滄的人,朕不得不防。”
墨敬之點頭,與墨衣深一樣望着雕花窗棂後漸漸隐去的夕陽,餘晖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卻添了一份淡漠。“國主,微臣有個請求。”墨敬之捧起了已經涼了大半的茶杯說。
“世叔是想問朕借兵吧。”墨衣深擡起頭,直視墨敬之,年輕的國主睿智的雙眸裏溢出一道亮光,墨衣深抿嘴笑着,笑容越來越深刻。
墨敬之微微蹙眉,墨衣深的笑容十分詭異。他斂神起身,雙手交疊橫放在胸前,朝着墨衣深長揖一禮,正色道:“世樂毀我武庫,派密探隐藏侯府,唆使皇族子嗣背叛我國,臣請陛下出兵赤隴,駐守淨水,以防世樂。”
“誰領兵?”墨衣深仍舊笑着問。
“臣願往!”收起慵懶模樣的墨敬之就像一頭雄獅,他的眼裏閃着灼灼目光。
墨衣深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長長地嘆了口氣:“世叔,世樂的禦将軍已将兵十萬于淨水河邊,世叔覺得能勝過顧茗瀾麽?”
墨敬之一怔,心裏升起一股寒意。墨衣深看他的眼神不再如剛才那樣平和,墨衣深的眼神如一把刀,刺入墨敬之胸口,想要把墨敬之的心剖出來看看。墨敬之感覺到自己手裏沁出了冷汗,他許久沒有被恐怖籠罩過,年輕的墨衣深的眼神,讓他跌入到了深深的枯井之中。
“世叔?”墨衣深喚了一聲,墨敬之瞬間回過神。
墨敬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沒跟他打過,我怎麽知道。”
“不一定要在戰場上才能知道對手如何。”墨衣深站起身。日已沉,月已升,殿中點起了燈,一排排宮燈照得整個大殿光亮如晝。然而,這一刻好似所有的光芒都籠罩在墨衣深的身上,墨敬之覺得眼睛快要睜不開,只得微微側開了頭。
“世叔,你與禦将軍認識十多年,每日都能收到顧茗瀾的消息,朕猜測,世樂禦将軍如何,你心知肚明吧。”墨衣深眼光越來越鋒利,他手按在腰間一柄赤紅色的寶劍上,直視墨敬之。
臉上的笑容僵住,墨敬之想要吸一口氣,可卻覺得周圍的空氣一瞬間被抽幹。他怎麽就忘了呢,雖然他們都姓墨,可一千年前他們可是有血海深仇的!炎崆的靖烈侯,就算偏居于離炎京幾十裏的睢陽郡,也躲不掉皇室的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少年還是儲君時候親口對他說的話,十多年後少年徹底忘記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墨衣深就從未相信過墨敬之。
墨敬之緩緩跪在了地上,炎崆的靖烈侯曾因救駕有功而被賜予一切殊榮,包括後人在國主面前不用屈膝下跪。墨敬之此時不得不跪,這份殊榮随着墨衣深漸冷的目光消失了,墨敬之是臣,墨衣深是君,君臣之間,怎可不跪?
“微臣失言,國主英明。”墨敬之雙手交疊放在地上,腦袋埋在手背上,恭恭敬敬地回道。
墨衣深十分滿意墨敬之行這個大禮,他嘴角得意地翹起,像頭高傲的獅子,看着匍匐在地向他臣服的另一頭雄獅,低下高貴的頭顱。“世叔為炎崆廢寝忘食,朕就許你三萬墨騎駐守淨水。”墨衣深往墨敬之身邊走了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人,命令道,“世樂天羽軍一日不退,三萬墨騎一日不還!”
“臣領令!”墨敬之再拜,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東浔國,錦華宮。
下了半個月的雨停了,陽光像是一柄利刃,剖開了濃重的沉雲。葉拂衣捧着一杯沏好的熱茶,立在錦華宮外,等着裏頭的人傳喚。
秋風漸涼,黃葉在風中打了個卷兒飄落在葉拂衣腳邊,連忙有服侍的宮人将枯葉撿走。葉拂衣注意到那是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眉目清秀,幽藍色的眼眸裏帶着一縷孩童般的稚氣以及一絲不屑,這個少年是位血統純正的白澤人,如今祖洲之上,純正血統的白澤人僅僅不到千人,其中有九成都效命于沉滄。葉拂衣從那個少年眼裏看出了他對自己的厭惡。葉拂衣無言地笑了笑,他雖是東浔國翰墨閣的館臣,自從被顧眷之選中,就未曾再踏入翰墨閣一步,錦華宮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顧眷之的男寵,像女子一般以魅惑之色侍人。但真如這樣麽?葉拂衣仰頭望着碧藍的天空,彎起嘴角。沒人知道這個來自普通東浔國的葉拂衣其實也是白澤人,只不過他并沒有純粹的白澤人血統。
緊閉的朱紅色大門緩緩打開,從裏面魚貫走出了幾位老臣子,老臣子們經過葉拂衣身邊皆投來鄙夷目光,如果這些目光是刀,葉拂衣怕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這些目光不是刀,這些老臣子也沒有殺死葉拂衣的能力,葉拂衣挺直了身體,微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向每一個走過自己身邊的老臣子們回禮。
“孽障!”左相白冠奇經過葉拂衣身邊憤怒地甩了下衣袖,怒叱葉拂衣。他本是支持原太子的老臣,在東浔國王儲之争中,太子是最為名正言順的繼任者,然而不知從哪裏殺出來一個六王子,奪取了本來屬于太子的皇位。這位老臣支持名正言順的太子,見老國主遺诏上寫着顧眷之的名字,自然支持老國主的遺願,鼎力支持他并不喜歡的六王子成為新國君。白冠奇本就對整日沉醉在丹青書墨中的顧眷之痛心疾首,如今又多了一個魅惑國主的葉拂衣,白冠奇積聚的怒火全部都投向了面前這個清秀淡漠的年輕人。
葉拂衣對白冠奇的謾罵充耳不聞,他微微躬身,沉默地向白冠奇行禮,直到白冠奇走遠,他才直起有些酸疼的腰。有機靈的內侍早早躲在宮門後,等那些老臣走遠了,內侍小步跑到葉拂衣身邊,邀葉拂衣進去:“葉大人,陛下等您許久了。”
葉拂衣點點頭,看了一眼那個年輕的內侍,轉過頭徑直邁進了錦華宮內。這個孩子是來監督他行動的,葉拂衣嘴角浮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沉滄的主人不信他,葉拂衣心裏清楚得很。當初是那個男人教他用這種方法取得對方的信任,那個男人也說過,用這種方法有弊端,會讓他不信任葉拂衣。葉拂衣記得,顧茗瀾跟他說的那一刻,眼裏有一閃而過的落寞。當時他不知道顧茗瀾為何會有那樣的神情,現在葉拂衣知道了,顧茗瀾用過這個方法對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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