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秋風·九
一百七十四聲、一百七十五聲、一百七十六聲……幽暗的牢房內,葉拂衣百無聊奈地數着從牆頂上滴漏的水聲。他被鐵欄圍住,只得靠着兩人高的天窗透出的晝與暗來分辨自己被困在這裏多少天了。葉拂衣被關在這裏近一個月,不論牢內牢外,除了偶爾提審犯人的聲音外,再沒有多餘的聲音。今夜暴雨如注,雨聲砸在地上,刺痛耳膜。葉拂衣數累了,從發黴的草墊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如果他沒有猜錯,世樂對炎崆的那場戰争早在一個月前就開戰了,身為沉滄蛇部的一員,他與身在炎崆的芙玉一樣,是能夠定期從沉滄暗中潛伏的聯絡者那裏接到相關指示的。葉拂衣稍一推敲,就能猜出顧茗瀾的計策,而顧茗瀾顯然也不曾隐瞞他們,所走的每一步棋,顧茗瀾從不遮掩。縱然顧茗瀾擔心蛇部這個極度容易叛變的部門會将他的計劃外洩,甚至會讓計劃功虧于潰,但顧茗瀾很自信,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彌補,還能立刻解決掉背叛沉滄的人。葉拂衣握住攔在面前冰冷的鐵栅欄,寒意透過指尖傳來,葉拂衣深深吸了口氣,已到了深秋,再過半個月就會迎來初冬。東浔國位于祖洲南端,鮮少能見到雪,葉拂衣卻感覺得到,今年的東浔國會飄落大雪。
“國主,要下雪了。”葉拂衣轉過頭,望着天窗外電閃雷鳴的夜,喃喃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一個個都沒辦法了麽?!”顧眷之面前烏泱泱地跪了一地臣子,他來回踱着步,白皙的臉因為極怒而泛起紅色。
“當初微臣建議陛下派兵駐紮巫城,陛下因微臣勸陛下立後,對微臣的建議充耳不聞。如今大勢已去,陛下還是速速與世樂國主和談。恐怕我國會損失很多,但能保住一方之地,還有東山再起之日。”白冠奇跪坐在衆臣子之首,仰頭望着居高臨下瞪着自己的年輕國主,眼中有失望,有無奈,更多的是冷淡。
顧眷之捏緊藏在衣袖中的雙手,東浔國巫城上前鬼行者結陣護防,卻抵擋不住百來世樂司命院的高階司命,縱然世樂司命院從人皇時代傳承至今近兩千年,但東浔國的鬼行者們亦是傳承了千年,以術法護衛南浔和東浔國至今。當初白冠奇要求顧眷之出兵巫城,顧眷之因為白冠奇逼其立後之事并未應允,又因巫城城主與東浔國歷代國主有約,不得派兵入駐巫城,顧眷之一味相信鬼行者們的力量,不曾料到世樂司命院司命們的靈力如此之強。
“白相是要将東浔國拱手讓給世樂麽?”平日沉醉在水墨丹青裏的帝王終于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擡起頭,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衆臣子,冷冷地問道,“諸位東浔國的好臣子麽,也都是這麽想的麽?”
“老臣并非要将東浔國拱手想讓予世樂,”白冠奇猛地站起身,直視顧眷之,“當年白澤人拒降,惹怒世樂青龍王青葚,就算白澤國主最後抵擋不住出城投降,青葚仍舊砍下了白澤國主的頭顱。白澤人戰死三十萬,只剩老弱婦孺,至今祖洲之上都無白澤人身影。”
“可他們不是還有沉滄!還有那個攝政王澤牧若?!”顧眷之心裏直發慌,關于白澤國,即使過了千年,還被镌刻在史書之中。顧眷之雖對政事不萦于心,也曾聽過授課的老師屢屢提及。
白冠奇不屑地挑了下嘴角:“沉滄?澤牧若?或許有澤牧若在的沉滄還能在暗中捅一捅元始帝的痛腳,可自從祖洲再次分崩為諸國,亂世到來,沉滄的力量已無用處。國主若想效仿澤牧若,已經遲了。”
“遲了?”顧眷之苦笑一聲,“白相是一定要我出城投降了?”
白冠奇屈膝跪在地上,以頭抵地,朗聲道:“望國主速速決斷。”
“望國主速速決斷。”跪在地上的一衆臣子們跟着白冠奇一齊拜下,偌大的錦華宮裏充斥着臣子們振聾發聩的聲音。
“你們!好!”顧眷之伸手指着白冠奇,渾身瑟瑟發抖,最終只得怒拂衣袖,轉身就走。
白冠奇聽着顧眷之匆匆離去的聲音,頭埋在地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東浔已亡。
寂靜的牢房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站在門欄邊的人緩緩擡起了眼,對面昏暗的小道裏,一個身穿宮服的男子帶着幾個侍從匆匆走來。
葉拂衣眼皮一跳,輕輕整理了下略顯淩亂的衣衫,挺直身,等着迎着自己走來的那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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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公子。”來的人是錦華宮裏顧眷之的貼身內侍,叫意和。
“意公公。”葉拂衣向意和點了下頭。昏暗的火光中,意和神色有些着急,他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國主命我前來接公子出去。”說罷,意和揮手讓跟在他身後的一名牢頭開鎖。
葉拂衣微笑,向意和道了聲謝。他從意和的神情裏看出了自己擔心的事情終是發生了,意和來接他走,說明顧眷之已經料到東浔國守不住,要退往別處。
葉拂衣從牢內走了出來,不禁轉頭回望,這個困了他近一個月的牢籠其實不算太差,兩人高的天窗透出一點亮光,葉拂衣微微自嘲地笑了起來,他如果想走,還是能走出去的。身為沉滄的人,他必須得習武保護自己,或者在被抓前逃脫。
“葉公子,走吧。”意和催促着,顧眷之的給他下的命令是連夜帶着葉拂衣從警刑司裏離開,不要被白冠奇的人發現。
葉拂衣回過神,跟着意和走出了警刑司。從警刑司出來,顧眷之發現事情比他料想的還要嚴重。雖是雨夜,青門郡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冒雨疾行的路人,他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非常一致——驚恐,甚至不安。
警刑司在錦華宮的最西邊,順着前方一條筆直的石板路往前走不到一個時辰就可以出青門。警刑司外,一駕青布馬車停在一旁,意和替葉拂衣撐開傘,引葉拂衣上車。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葉拂衣伸手握住了傘柄,自己撐着傘。
意和猶豫,不知該如何向葉拂衣說。“這個……”意和面露難色,出宮前,顧眷之再三叮囑意和不要和葉拂衣提起東浔的現狀。
“世樂是不是出兵了?”葉拂衣握緊了傘柄,追問。
意和猛地瞪大了眼,結結巴巴地說:“葉公子您知道?”
葉拂衣悵然一笑,把傘還到意和手中,輕輕退出了傘外。雨落在他身上,瞬間把清秀的公子淋濕,意和連忙要把傘撐到葉拂衣頭頂,卻被葉拂衣躲開了。
“把馬車停在郡門外藏好,如果明日寅時未見我與國主出城,你們就自行離開吧。”葉拂衣說完,轉身沒入雨中,朝錦華宮的方向飛奔。
意和沒來得及攔住葉拂衣,只得沖着漸漸消失在雨幕中清秀的背影拼命地呼喊:“葉公子!不要去啊!葉公子!”
一個轉瞬,葉拂衣的身影消失不見。意和大口喘着氣,怔愣地望着漆黑的道路盡頭,意和忽然覺得,這個外表看似柔弱的貴公子身手突然變得矯健起來,短短一個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然而,再怎樣,葉拂衣也是趕不及了。
“葉公子,晚了。”意和閉上眼,他看見了,錦華宮燃起了熊熊大火。
簌簌秋風從河岸對面席卷而來,青沂已經裹了一層冬衣,站在新築起的城垛上抱着雙臂瑟瑟發抖。巫玄換回了司命院少司命的寬衣廣袖玄袍,頭發披散在身後,俨然一副塵外之姿。顧茗瀾倚在城垛邊,望着對面五個沉默的石巨人,長長地嘆了口氣。
“将軍因何事而嘆息?”巫玄雙手攏在袖中,黑色發絲被風吹起。
顧茗瀾手點在佩劍的劍鞘上,發出一陣沉悶的響聲。“昨夜斥候送來消息,東浔國國主***于錦華宮內。”
“看不出來,那個一向唯諾的國主居然會用這麽慘烈的方式了解自己啊。”青沂“嘩啦”一聲展開折扇,在這秋風蕭瑟的深秋,也不忘擺擺樣子。
巫玄清冷的面容上表情并無多大變換,他垂頭看了一眼腳下的石板,石板新砌,還未落有太多灰塵。“漏算了一步,還以為他會退縮,與我國簽訂盟約。”
顧茗瀾點頭:“還好不算太棘手,畢竟是個偏安的小國,一時半會也不會像澤牧若那樣集結太多的人手組成一個暗殺組織。”
巫玄亦點頭:“不過要分散一些兵力駐防在巫城邊境,巫城一旦有變,或許會成為我們對戰炎崆的掣肘。”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吧。”青沂撇嘴,他忽然轉頭看了一眼顧茗瀾,問道,“你安插在顧眷之身邊的那枚棋子呢?”
“死了,錦華宮發現了兩具燒焦的屍體,一具是顧眷之的,一具是他的,據說兩具屍體緊緊擁在一起,分不開。”顧茗瀾淡淡地回,就像死的人是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青沂舒了一口氣:“還好死了,要是活着,以他對顧眷之的感情,還不知道會不會轉而把利刃對準我們。”
顧茗瀾看了一眼青沂,道:“他是你的人。”
青沂回擊:“也不知誰是沉滄真正主事。”
“總之,第一步算是走完了,雖然走得有些坎坷,不過能對赤隴形成合圍之勢,切斷他與南浔國和東浔國的勾連,将軍這步棋走得尚可。”巫玄道。
顧茗瀾轉身走下了城垛的樓梯,司命院未來的大司命對他的一言一行時刻留心,國主雲軒對他也并非徹頭徹尾的信任。顧茗瀾輕輕撣下衣袖上落的一片枯葉,城垛旁的一株榆樹只剩下光禿的樹枝,冬日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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