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料峭·六

扶風郡守戰戰兢兢地領着一隊親兵站在扶風城門下,忍不住唉聲嘆氣。自從三年前顧茗瀾等人離開扶風郡,扶風郡守終于松了口氣,可誰知,僅僅三年,當初讓他連早飯都吃不好的貴胄們又從帝都滄落來了。

“怎麽辦,怎麽辦,這次國主的旨意是不拿下炎崆就不會讓天羽軍回朝,我的太平日子喲!”扶風郡守直跺腳,恨不得把地踩出一個天坑來,将扶風郡徹底隔絕起來。

跟随在扶風郡守身後的親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去勸自己的主人,畢竟這是國主的意思,縱然扶風郡守再不情願,也得接受。

浩浩蕩蕩的銀铠軍隊從天邊馳來,與天融為一色。扶風郡守用肥厚的右手擋在頭頂,遮住陽光,眯起眼,想看清楚領頭的幾個人。待天羽軍離自己不到百步,扶風郡守才看清楚了來人是誰。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個身穿玄色寬袍,神色憊懶的男人,他的腰間系了一柄短劍,右手食指勾着一個酒囊,左手随意握着馬缰,騎一段路,就着酒囊喝一口酒,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顯然是離開滄落前才打理過,十來日過去,胡渣重新長出,這人卻沒再打理。扶風郡守皺眉,他從不記得世樂有這位邋遢的将軍,就在他走神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嘆聲:“那是禦将軍麽?怎麽變成這模樣了?”

禦将軍?顧茗瀾?!扶風郡守吃驚地張大嘴,他不得不揉揉眼,再看,果然,那人就是三年前一身銀色铠甲,不茍言笑的顧茗瀾!扶風郡守緩緩合上張大的嘴巴,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三年前,顧茗瀾帶着十萬天羽軍來到扶風的時候,顧茗瀾如鷹隼般的眼神只要往扶風郡守身上一掃,扶風郡守吓得渾身發顫,如今顧茗瀾這副模樣,原本鋒利的唇角邊壓着一抹不羁的笑意,這哪裏是三年前的顧茗瀾!

待離扶風郡城門還有不到半裏的路程,騎在馬上喝着酒的男人看見了站在城牆下的一小隊扶風郡親衛。顧茗瀾塞好酒囊的塞子,左手勒住馬缰,讓馬停下步子。他拿着馬鞭,随意地點了點站在城牆下的扶風郡守,對身邊的青龍王說:“這三年他過得還不錯,又胖了點。”

青沂已經漸漸習慣了顧茗瀾現在的脾性,他點頭:“畢竟又回到了從前的局勢,北揚郡重歸炎崆,炎崆三郡,世樂三郡,這微妙的平衡又回來了,扶風郡守自然開心。”

“開心?”顧茗瀾呵呵笑了聲,收回點着扶風郡守身上的馬鞭,“若人人都像他這樣,也不錯。”

“聽說将軍最近在讀《大同篇》?”走在顧茗瀾左手邊的巫玄直視前方巍峨高聳的扶風郡城牆,冷冰冰地問。

顧茗瀾轉頭看了一眼身邊清冷的少司命,從懷裏掏出一本有些褶皺的書冊,遞到巫玄身邊:“少司命也感興趣?這是我出征前從禦覽閣借的,剛看完,少司命若喜歡,可以借給少司命一覽。”

“多謝禦将軍。”巫玄目不斜視,拒絕了顧茗瀾的好意。

顧茗瀾撇撇嘴,把書收了回去,一邊收,一邊喃喃道:“這可是本好書呢。”

“虛妄之言,就如同鏡中花,水中月,除非人人摒棄邪念,才能抵達如斯境界。将軍為何執拗而為?”巫玄收回目光,側頭看着身邊漫不經心的人,冷峻的人喟嘆道。

“好了好了,能別頂着烈日停在這裏談什麽大同啊,虛妄啊,我們身後還有十萬天羽軍呢,你們不累,也要體恤将士們啊。”青沂呼啦一聲展開折扇,把折扇放在頭頂上,雖說剛過仲春,扶風與赤隴隔着淨水,但炎崆山脈的熱浪的威力還是能夠吹到扶風郡來。青沂最怕酷熱,從滄落來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裏衣,外罩青色綢衫,如今到了扶風,仍抵不住這滾滾熱浪。

巫玄點頭,不再言語。顧茗瀾也懶得與巫玄争辯,打馬繼續往前走。站在扶風城牆下的扶風郡守剛見顧茗瀾、青沂和巫玄三人停了下來,不知發生何時,頭頂烈日,汗不停地從額頭冒出,也不知是冷汗還是真熱的慌,他一邊穩住瑟瑟發抖的身子,一邊趕緊用袖子把汗珠抹掉。然而還未等他穩住心神,一個熟悉的聲音就落在了扶風郡守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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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見,郡守別來無恙啊。”顧茗瀾跳下馬,手裏還拎着酒囊,他嘴裏滿是酒氣,一開口就熏得扶風郡守差點捂住鼻子。

扶風郡守等酒氣過去,擡起頭,還是那張肥碩的臉,還是那熟悉的谄媚笑容,他拱手向面前的從滄落來的三位貴胄行禮,躬着身說:“下官有失遠迎,還望三位大人恕罪。”

“怎麽又是這句?”顧茗瀾眉梢一挑,嫌棄地看了一眼頭快要觸到地的扶風郡守,他伸手在扶風郡守的肩頭拍了拍,打了個酒嗝,而後說,“太沒新意了!”

扶風郡守心頭一顫,身子又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他接到從滄落送來的旨意的時候,心裏雖是緊張,但想想還是三年前的那幾位,倒也不會擔心自己太過失禮。可如今,顧茗瀾換了副模樣,就連性情都變了,扶風郡守一個頭兩個大,完全不知該如何去應對顧茗瀾。

扶風郡守抖抖霍霍着身子,青沂有些不忍,不論是扶風郡守,還是他們這些與顧茗瀾相交多年的人,三年後重見顧茗瀾都有些震驚。青沂把顧茗瀾放在扶風郡守肩上的手拿了下來,扶起快要跪坐在地上的扶風郡守,笑着說:“郡守辛苦,還是按照從前那樣就好,勿須多慮。”青沂三年前就知道,這位看似肥碩的扶風郡守的心髒比尋常人要小得多。

扶風郡守抹掉一頭的冷汗,顫巍巍地直起身,看見青沂的笑臉,終于緩過了神。可他剛要道謝,眼角餘光撇見了另一個繃緊臉,面容冰冷,正望着自己的人,心髒一時又吓得停下了半拍。

“見、見過……少司命。”扶風郡守又一次彎下肥胖的身子。

巫玄點了下頭,目光追着已經自顧自走入扶風郡城門的人,攏在胸前的雙手突然分開,他不悅地哼了一聲,跟着顧茗瀾走進了扶風郡內。

“哎喲,都是些随便的人!”青沂不得不再次把快跪在地上的扶風郡守扶起來,示意扶風郡守的親衛照顧好他們的主子,把扇子舉在頭頂,追着前面兩個人跑進了扶風郡門裏。

“這、這、這……”扶風郡守看着三個人一個追着一個走進扶風郡裏,結結巴巴了半天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随他們去吧。”忽然扶風郡守耳邊傳來一個輕靈悅耳的女子聲音,然而這個聲音聽在扶風郡守耳中,別提多刺耳。澤白月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綢衫,烏黑的發絲盤在頭頂,用一根玉步搖壓在耳邊,與前面三個人相比,澤白月穿着是最素淨的人。

扶風郡守又一次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他記得,三年前,世樂與炎崆最後一戰裏,這個看上去溫婉可人的女子僅憑一柄匕首,就殺了數百人。澤白月見扶風郡守呆呆地望着自己,覺得好玩兒,對扶風郡守吐了個舌頭,又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地走進了扶風郡內。

扶風郡守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癱在親衛身上,口中喃喃道:“扶、扶我……回府。”

顧茗瀾沒有住在扶風郡守府內。他一人一馬,沿着城後偏仄小徑,拎着一壺剛從城內打的酒,悠然自得地走上了雪岚山。仲春時節,蜿蜒的山道旁滿目蒼翠,隐隐有煙霧缭繞于山腰,讓人仍不住停下步子多看幾眼。

拔開酒塞,顧茗瀾仰頭灌了一口酒,扶風郡的酒水比滄落的要烈許多,一口酒下去,顧茗瀾沒留意,被嗆了一口。劇烈的咳喘聲回蕩在寂靜的山林中,顯得這條通往扶風別院的路蕭瑟又寂寥。顧茗瀾毫不在意,一人一馬,颠着手中的酒囊,就這麽慢悠悠地往山上走,似乎這裏所有的寂寞才能掩蓋住他心底的失落。三年前,在這條路上,他被墨敬之抱在懷裏,他以為能就此把墨敬之徹底留下,最後還是低估了墨敬之的決絕。比起心狠,他不及墨敬之的萬分之一。

顧茗瀾手伸入懷中,把那本泛黃的書冊拿在手裏。“《大同篇》,虛妄之言,如鏡中花,水中月,不可得,不可念。墨敬之,你還真是傻啊。”他把那冊書随意地抛了出去,就像抛掉所有的不甘與怨恨一樣。墨敬之的理想,他為什麽要接着幫他完成?

一路走走停停,顧茗瀾花了半個時辰才看見隐藏在山中的扶風別院。別院門前,站着一個身穿青色綢衫,斜倚靠在門前雪松上的人。不是青沂,還會有誰?

嘆了口氣,顧茗瀾只得繼續往山腰走。走到青沂面前,顧茗瀾擡頭瞄了一眼沉下臉的學生,又繼續往前走。就在顧茗瀾要推開院門的時候,青沂忽然說:“老師,不要忘了,你這次來扶風的真正目的。”

“知道了知道了,什麽時候學生要來提醒老師不要忘這忘那了。”顧茗瀾不耐煩地背對着青沂揮了揮手,“先接世子歸國,再拿下炎崆,我記着呢。”說完,顧茗瀾就要合上院門,把青沂關在門外。

青沂快了一步,追上顧茗瀾,一手抵在院門上,沒讓顧茗瀾合上院門,青沂再次提醒:“這關系到世子能否成為儲君,老師可否給學生一個保證?”

“保證?”顧茗瀾翻了個白眼,“不到最後,我沒法保證。我只能對你說,我盡力。”

“老師……”青沂還要說些什麽,卻抵不住顧茗瀾的力氣,院門終究被合上了。他讪讪地收回手,嘆了口氣,轉頭對慢了一步趕來的人說:“怎麽辦?”

“現在也唯有信他了。”巫玄仰頭望着頭頂上的匾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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