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驚蟄·三
澤白月回到赤宮的時候,顧茗瀾與雲鸾正好從赤宮出來。顧茗瀾一臉輕松地笑着,雲鸾嘴角邊也有淡淡的笑意。澤白月收起手中的瑪瑙石,邁着輕盈的步伐來到兩人身邊。澤白月向雲鸾與顧茗瀾欠身行禮:“澤白月見過世子。”
雲鸾從顧茗瀾口中知道這個女子乃沉滄的領事,他擺了擺手,示意澤白月免禮。
顧茗瀾注意到澤白月素色綢衫上落了些沙塵泥土,笑道:“白月是守不住寂寞的人,一早就去過集市了?”
澤白月心中一顫,擡頭對上顧茗瀾幽深的眼眸,忽然又低下了頭。她怎麽就天真的以為曾經在靖烈侯府呆了三年的沉滄之主會不知道靖烈侯一脈的來源。澤白月緊抿着唇,思索了一會,揚起臉笑道:“聽聞北漠集市有各種手工制品,白月去看一看。”
“可有買到什麽玩意兒麽?”顧茗瀾摸了下鼻子,促狹地問。
澤白月偷偷對顧茗瀾翻了個白眼,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奈何顧茗瀾就是故意要捉她的把柄。
澤白月嘟囔道:“白月又沒銀子,只能看,不能買。”
顧茗瀾呵呵笑了一聲,不再言語,他轉身向站在身旁的雲鸾微微點了下頭,雲鸾的目光在澤白月身上徘徊了一會兒,然後擡腳走過澤白月身邊,待走過澤白月身邊幾步,雲鸾忽然說:“集市上的那間墨家鋪子裏的瑪瑙手钏頗受北漠女子的青睐,我帳篷裏倒是有幾串,白月姑娘若喜歡,可前來挑選一二。”
澤白月剛松的一口氣又再次在胸口凝滞,她櫻唇微張,想轉頭詢問什麽,思量了一番,又合上了嘴。顧茗瀾此時正好與她比肩而立,目光落在澤白月煞白的面容上,将澤白月此時情狀全部看在了眼裏。澤白月見顧茗瀾正饒有興趣地望着自己,立時明白了自己先前的那番作為其實是畫蛇添足。
“白月知錯了。”澤白月緩緩轉過身,向背對着她的人欠身行禮。
顧茗瀾斂起笑容,扶起了半彎着腰的人,什麽話也沒說,然而向着雲鸾走去。
待雲鸾與顧茗瀾走進了帳篷內,澤白月才直起身子,抹掉了額頭上的冷汗,讪讪地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沙揚刃站在赤宮的門前,湛藍色的瞳孔突然收緊,猶如隐藏在草叢中,發現了獵物的狼。直到赤宮前那三個人的身影全部消失在了視線中,沙揚刃走回王座旁,骨節分明的右手壓在黃金打造的王座手柄上,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炎崆,墨衣深麽,這筆賬該好好算一算了。”
顧茗瀾跪坐在氈席上,捧起面前的銀碗,向坐在對面的人舉了舉。如今雲鸾已經能喝北漠的烈酒,但也只是一碗而已,他也捧起了銀碗,啜了一下口,随後放下了銀碗,純黑的瞳仁裏看不出喜怒哀樂。
“大司命還是防備着我啊。”雲鸾低嘆一聲,直視着對面曾經在大司命劍下救過自己的人。
顧茗瀾肅了肅神,收起了眼中的憊懶,目光暗了些:“司命院以侍奉地母為己任,如此防備世子也是怕世子體內的曜舜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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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是還有伏眷之靈麽?”雲鸾笑道。
顧茗瀾感受到了雲鸾玩味的目光,他點頭:“是,可世子自己能感覺得到,伏眷之靈終是虛弱了些,若世子控制不好,只怕……”顧茗瀾低下頭,銀碗中的酒水清冽,能照出他自己冷靜的面容。
雲鸾手按在了腰間的銀制匕首上,一股涼意襲上心頭,雲鸾似笑非笑地說:“我畢竟不是伏眷與曜舜,我就是我。承天襲雲?不過是是古人為了給元始帝一個名正言順的奪位理由加上去的而已,伏眷與曜舜也不過是兄弟争位的結果,他們都将自己的野心裝飾成傳說,可真正的呢?”雲鸾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手指輕輕彈了下匕首刃,又把匕首橫過來把刃口對準了顧茗瀾的脖子,“要一統這個天下,必須踩着無數的屍骨,即便不是在亂世,也有許多的迫不得已。而我,已經殺了很多人,我是不是讓老師失望了?”
顧茗瀾愣了下,明白雲鸾說的失望是指什麽。三年裏雲鸾為助沙揚刃登上瀚海王位,替沙揚刃出謀劃策,将沙揚烈、沙揚旭以及沙揚葛三人及背後支持的老貴族們全部打壓,若論手中的鮮血,雲鸾并不必沙揚刃少。然而,有些事情的确迫不得已,雲鸾為了重回世樂,與沙揚刃定下約定,助沙揚刃登上瀚海王位。顧茗瀾伸手握住雲鸾的匕首,鮮血瞬間順着匕首刃流了下來:“元始帝也是踩着累累白骨才成為了王者,他為何一直被人銘記與稱頌,你可知道?”
雲鸾想了下道:“因為北征後,元始帝開始采取休養生息之策,祖洲無兵甲戰火近三百年,這三百年是祖洲最安穩的時刻,海清河晏,天下靖平。”
“是,所以就算元始帝祖洲一統後以二十萬兵馬北征北漠而被诟病,但後二十年裏,元始帝休養生息,并叮囑後世子孫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用兵,逐漸恢複了祖洲元氣,所以後世之人提到元始帝,皆敬佩不已。”顧茗瀾左手食指在雲鸾握着匕首的手腕上輕輕點了下,雲鸾手中的匕首脫手,顧茗瀾接住了匕首,把它插入了雲鸾腰側的匕首鞘裏,“做君王,尤其是做一統天下的君王,必須要有絕不後悔的決心,世子有嗎?”
雲鸾怔愣片刻,而後躬身向顧茗瀾行了個大禮,朗聲道:“多謝老師指點!”
澤白月又去了一趟沙海城的市集,走到墨家鋪子門口,她猶豫了片刻,擡腳走了進去。
這算是沙海城裏比較體面的鋪子,來這裏的人要麽是北漠的貴族,要麽就是從內陸來置辦貨物的商賈,鮮少有平民百姓能走進這間鋪子。
門口迎客的小夥計見澤白月一身內陸式樣的白色綢衫,頭上戴了一根玉制步搖,就算在祖洲,普通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戴得起玉制步搖。小夥計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邊迎澤白月進店,一邊堆着笑臉問:“姑娘是從內陸來的吧,姑娘可真有眼光,我家鋪子裏的瑪瑙都是頂好的!”說着,小二還伸出拇指比了比。
澤白月見這小夥計也不過十五六的年紀,面上神情卻是有模有樣,比起幾十年的老夥計還有些老成,“噗嗤”笑出聲來。“你們掌櫃可在,我有件物件要請掌櫃瞧上一瞧。”
小夥計一聽,立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斜眼打量了下澤白月,雖然這個女子俏麗出塵,但沒有錢賺,再美的人兒他也沒興趣多說一句。小夥計撇嘴回道:“我家掌櫃可不是尋常人能見着的。”
“尋常人?”澤白月嘴邊壓着一抹笑,從懷中掏出一方火紅的玉石,上面刻着一個“墨”字,“我算尋常人麽?”
小夥計一見那玉石,立刻呆了片刻,而後又恢複了滿臉的笑容道:“姑娘說笑了,掌櫃就在二樓,小的這就帶您去。”
小夥計二話不說,立刻帶着澤白月穿過挑選瑪瑙的人群,走至鋪子後的一個拐角,請澤白月上樓。走上樓梯左拐幾步就到了一間屋子,小二讓澤白月稍等片刻,輕輕敲了敲屋門。
“有事?”屋內傳來了一個醇厚的男聲,聽聲音,男人年紀應在在三十歲左右。
“爺,有位姑娘說有一物件想請您過過眼。”小夥計說。
“請她進來。”屋內的男人沒有推拒,而是一口應下了。
澤白月心頭詫異,見小夥計沖自己點了下頭,又指了指屋門,意思是讓澤白月自己進去,澤白月向小夥計道了聲謝,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不大,屋內陳設也很簡單随意,屋子正中放了個方形桌子,桌子四方各放了一張木凳,桌子的左邊不遠處有一個案幾,案幾旁一個男人手裏拿着一柄精致的矬子,埋頭修刻案幾上的赤血瑪瑙石,看模樣是要雕一尊地母像。
“墨當家是麽?”澤白月往案幾那方走了幾步,詢問道。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放下矬子,拿起案幾上的方巾随意地擦了下手,而後擡起頭,對澤白月點了下頭:“我是,姑娘有什麽物件需要我瞧瞧?”
男人擡頭的瞬間,澤白月感覺到自己呼吸和心跳都突然沒有了,她杏目瞪圓,俏麗的面容微微扭曲,澤白月張了張口,一個名字脫口而出:“墨敬之?!”
男人劍眉一蹙,有些驚訝:“你見過靖烈侯?”
聽得男人這麽說,澤白月回過了神。面前這個男人與墨敬之的确一模一樣,雖然這個男人看上去也是懶洋洋的,但他的眼裏沒有墨敬之那樣的狡黠,這個人眼裏多了一絲市儈與陰郁。澤白月歉然一笑:“曾得見一面,侯爺人中豪傑,讓人過目不忘。”
“人中豪傑?”墨當家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他的确當得上豪傑,只有豪傑才死得早。”
澤白月抿了下嘴,不置可否。看樣子,這位墨當家似乎對墨敬之有些抵牾。
墨當家見澤白月不說話,轉了話頭道:“你要我看的東西呢?”
澤白月猶豫了下,還是把那枚火鼠瑪瑙石拿了出來,遞給了墨當家。墨當家甫一見那枚火鼠瑪瑙石臉色變了下,随即恢複了正常。他接過了那枚瑪瑙石,随意地看了一眼,就還給了澤白月。墨當家冷笑道:“姑娘想拿這枚瑪瑙石從我這裏套出什麽?”
澤白月把瑪瑙石放好,笑得天真無邪:“白月不敢。”
“不敢?”墨當家睨了一眼澤白月,走回案幾邊,拿起锉刀,繼續埋頭打磨那枚赤血瑪瑙,一邊說,“姑娘出身不凡,與那位質留在此地的世樂世子應有些關系,姑娘此番前來,真的只是鑒定一下這枚火鼠瑪瑙石?”
“既然墨當家知道白月的來意,那白月也不與墨當家拐彎抹角了。”澤白月斂神道,“世樂欲與炎崆一戰,墨當家幫是不幫?”
“我一商人,為何要參合進兩國之争?”墨當家反問。
“如果許墨氏為炎崆領主,墨當家覺得如何?”
墨當家擡起頭,眉梢高高揚起,嘴邊漸漸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來,他丢下手中的锉刀,撫掌大笑:“在商言商,姑娘倒是看得精明。我墨氏需要的可不是炎崆領主這個虛職,而是要……”
“墨衣深的腦袋!”墨當家咬牙道。
“自是可以。”澤白月微揚嘴角,笑道,“敢問墨當家之名。”
“墨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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