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驚蟄·五
赤宮上懸挂的赤色瑪瑙石被夜風吹地叮當作響,夜色深沉,赤宮內仍是一片燈火輝煌。
沙揚刃坐在瀚海王的黃金王座上,次席左右分別坐着雲鸾與顧茗瀾。雲鸾把玩着手裏的赤色瑪瑙石,嘴邊勾着一抹疏離的笑。一直雲淡風輕的顧茗瀾此刻垂着眼,不像平日那般随意。沙揚刃把兩人打量了一番,看着顧茗瀾,忽然笑了起來:“聽聞禦将軍去了晚市,難道沒尋到入眼的瑪瑙?”
顧茗瀾擡起頭,向沙揚刃行了個禮,然後說:“倒是尋到了一塊上好的地母像,奈何顧某囊中羞澀,只得望石興嘆了。”
“哦能讓禦将軍出不起價的鋪子,難道是墨家的店?”沙揚刃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雲鸾手中把玩的那顆赤色瑪瑙石,那枚瑪瑙石材質一般,顯然不是出自墨家鋪子,倒像是尋常玩意兒。
“正是。”顧茗瀾點頭,嘴角邊笑容更淡,“墨家之名傳遍祖洲,瑪瑙制品幾可與炎崆琉璃坊的制品相媲美。”
“若将軍喜歡,孤替将軍買來可好?”沙揚刃話是向顧茗瀾說的,目光落處卻是雲鸾那方。
雲鸾感覺到來自前方的灼灼目光,擡起眼,揶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墨家鋪子裏的東西,大王還需要買麽?”
“顧某記得,大王的母親出身墨家?”顧茗瀾适時開口詢問。
沙揚刃眼中露出一抹銳利,他撫掌大笑:“世子與禦将軍一唱一和,當真默契。”
雲鸾與顧茗瀾相視一眼,而後皆不沉默不語。沙揚刃見兩人無話,繼續道:“世子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這天下有兩個王、三個王或者諸多王,那這普天不是要分成多份了?”
“大王說笑,至少這北漠還是屬于大王的。”雲鸾毫不避忌沙揚刃話中的鋒芒,對上沙揚刃如狼般的眼神,鎮定地說道。
“至少北漠?”沙揚刃重複一句,忽然從王座上站起身,踱步走到雲鸾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坐在毛氈上的世樂世子,“這個‘至少’可讓孤心驚膽戰啊。”
雲鸾跪直身體,雙手伸展置于地面,然後整個人都貼在地上,向沙揚刃行了個禮:“祖洲亂世,任何一國皆朝不保夕,北漠偏離亂世戰火得保千年,至少不會像祖洲任何一國一般。”
“祖洲任何一國,包括世樂?”沙揚刃俯視着雲鸾問道。
“世樂建國三千年,自然是包括世樂。”回沙揚刃話的不是雲鸾,而是端坐在另一邊,正給自己銀碗裏倒美酒的顧茗瀾。
沙揚刃轉頭看着對面漫不經心的人,問道:“禦将軍如此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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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茗瀾放下手中的酒壺,疑惑地看了眼沙揚刃:“大王覺得顧某說的有錯?”
沙揚刃緩緩轉過頭,他仍是睥睨地看着埋首在他腳邊的人,赤宮裏只剩下顧茗瀾酣飲時發出的聲響,餘下再無任何聲音。
良久後,沙揚刃嗤笑一聲,轉身走回了自己的王座,骨節分明的手掌緊緊握住了王座的扶手,沙揚刃道:“孤真的不敢放你走。”
伏在地上的雲鸾直起身子,整理了下有些褶皺的衣衫,對着沙揚刃淡淡笑了笑:“為君者一言九鼎,大王必不願失信于天下吧。”
沙揚刃眉頭高高挑起,手指點在王座扶手上,似笑非笑地道:“孤會如你所願。”
“多謝大王。”雲鸾俯身再拜。
坐在對面的顧茗瀾捧起又倒滿美酒的銀碗,淺淺地啜了一口,他含着碗沿的嘴邊劃過一抹如願以償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沙揚刃派仆從來喚雲鸾與顧茗瀾,說是要邀兩人一同獵籌。既然是沙揚刃邀約,雲鸾與顧茗瀾無法推脫,兩人從赤宮後的牧馬場裏挑了兩匹北漠駿馬,随沙揚刃來到了草原。
北漠皇族的獵籌會一般都在秋日,現在初夏剛過,獵物早早躲了起來,沙揚刃所說的獵籌,不過是借了個由頭而已。雲鸾與顧茗瀾心照不宣,手握馬鞭,駕着馬跟在沙揚刃的赤旅飛身後,漫步在草原上。
走了約莫半刻,沙揚刃勒住馬缰,握着馬鞭的手指向遠處的山丘說道:“日頭也烈,那山丘背陰,倒是涼爽,不如去那歇息一下如何?”
雲鸾好奇地望了一眼那山丘,沙揚刃今日帶的這條路與往日獵籌時走的不同,雲鸾從未走過,再加上沙揚刃今日行馬速度并不快,雲鸾當即明白了沙揚刃的意思。山丘後必然有些什麽。
顧茗瀾好似也早就看出了沙揚刃的安排,點頭道:“也好。”
沙揚刃向身邊跟着的侍衛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由他一人帶着雲鸾與顧茗瀾兩人向山丘走去。
片刻後,三人駕馬來至山丘前,長過馬膝的草叢裏,有個身穿玄色短衫,把頭發高高紮起的人正背着身,好像是在眺望山丘上的風景。顧茗瀾見那人的背影,驀地一怔,那人的身影太過熟悉,他知道,那個人并非是他心裏想的那個人。
那人好像聽到了身後的馬蹄聲,轉過身來,他右手握拳貼于心髒處,俯身向沙揚刃行了個北漠的禮儀,然而他的面容俊朗,卻是內陸之人。
“墨斂之拜見大王。”墨斂之道。
沙揚刃走近墨斂之身前,手虛空往上一擡,讓墨斂之起身:“這裏不是赤宮,這些繁缛的禮節能免則免。”
“多謝大王。”墨斂之直起身子,目光落處卻是站在沙揚刃身後的顧茗瀾。
沙揚刃順着墨斂之的目光瞧了一眼,指着雲鸾道:“這位是世樂世子,雲鸾。而這位……”沙揚刃轉手指向顧茗瀾,臉上顯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想必墨當家應已見過,世樂禦将軍顧茗瀾。”
墨斂之向雲鸾點頭颔首算是行了見禮,而後将目光定在了顧茗瀾身上,挑起唇角,暧昧地笑道:“大王慧眼,禦将軍豐神俊秀,一見難忘。”
“哦?”沙揚刃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顧茗瀾,就見原本散漫的人忽然繃緊了臉,不由得笑道:“看禦将軍的臉色,該不是在墨當家那裏吃了什麽虧不成?”
墨斂之忙擺手:“大王說笑了,墨家做生意向來明買明賣,公平合理,絕無暗箱。”他故意将“公平合理”四字加重了音調,就見對面的人臉色更加不快。
沙揚刃故意板起臉揶揄道:“墨當家會錯孤的意思了。”
“斂之惶恐,還請大王指教。”墨斂之亦收起說笑神色,誠惶誠恐地向沙揚刃行禮。
沙揚刃卻只笑了一笑,把墨斂之扶起:“孤也只是随意那麽一猜,聽聞禦将軍看中了斂之鋪子中的一方地母像,斂之開個價,孤替禦将軍買下,也算是孤贈與禦将軍的禮物,斂之可願割愛?”
墨斂之再拜:“原來是尊地母像,斂之鋪子裏的東西,只要禦将軍喜歡,随意拿走便是。”墨斂之沖顧茗瀾笑了笑,接着道,“斂之冒昧,不知禦将軍看中的是哪一尊,可否請禦将軍與斂之同去鋪中取來?”
顧茗瀾見沙揚刃與墨斂之說話時的神情便看出一二,沙揚刃與墨斂之許是關系甚篤,若非如此墨斂之言談間又為何不避及沙揚刃的瀚海王身份。兩人今日這番作為怕是故意示給自己和雲鸾看的,北漠墨氏與北漠皇室之間的關系牢不可破,若日後世樂打起北漠主意,墨氏絕對會站在北漠這方。顧茗瀾啞然輕笑,昨日與墨斂之談的那些條件是反悔不得了,再加上墨斂之最後的那個附加條件,顧茗瀾只覺得這墨斂之的手段卑鄙許多。
“禦将軍有所顧忌?”見顧茗瀾沒有應聲,墨斂之提高聲音追問道。
顧茗瀾回過神道:“墨當家邀約,顧某自不會推脫。只是顧某是臣,世子是君,君不允,臣無法擅自決定。”
“墨當家一番好意,雲鸾若要攔阻,就是不通情理了。”一直靜默站在一旁的雲鸾也早将墨斂之與沙揚刃兩人的意圖看得清楚,揚起嘴角笑道,“禦将軍這幾日随意便好。”沙揚刃自不會如此輕易地讓自己離開北漠,雲鸾摸透沙揚刃脾性,故意以退為進。
“微臣多謝世子。”顧茗瀾垂首行禮,擡起頭時,就見對面望着自己的人陰翳的眼眸裏晃着一抹得逞似的笑意。
雲鸾與沙揚刃繼續在山丘上休息,顧茗瀾跟着墨斂之駕馬沿着一條小路而行。一路上兩人無話,只有此起彼伏的馬蹄聲。
不知過了多久,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勒住了馬缰,調轉馬頭靠近了顧茗瀾。顧茗瀾劍眉微斂,就算這人外貌與墨敬之一模一樣,心思卻要陰沉許多,顧茗瀾不由得加強了戒心。
顧茗瀾臉上的神色立刻被墨斂之瞧清楚了,他邪邪地勾了下嘴角,右腳用力蹬住馬镫,縱身跨上了顧茗瀾騎着的馬背上。顧茗瀾眉頭斂得更深,剛要擡手将人揮下,卻被墨斂之扣牢了雙手。
“禦将軍不拿出點誠意?”墨斂之附在顧茗瀾耳邊輕笑。
顧茗瀾冷笑一聲:“不曾想墨當家武藝出衆,不入仕為将倒是可惜了。”
“心散貪閑的人,沒那麽大志向。”
“敢問墨當家志向為何?”顧茗瀾見掙脫不掉墨斂之,也懶得再掙紮,由着墨斂之在自己耳邊呼氣。
墨斂之笑道:“做點生意,與心愛之人攜手并辔,就像現在這樣。”
“顧某何德何能。”顧茗瀾這是真話,他與墨斂之不過只是昨日匆匆見過一面,墨斂之釋出的熱情讓顧茗瀾覺得莫名其妙。
“何德何能?”墨斂之玩味地重複了一句,又說道,“你又何德何能被墨敬之愛得連命都不要?”
顧茗瀾猛然一怔,側頭瞪着墨斂之,對上墨斂之審視又玩味的目光,顧茗瀾忽然明白了墨斂之為何會招惹上自己。“你是來為他打抱不平的?”顧茗瀾嗤笑。
“嗯,畢竟他是我墨氏一支,”墨斂之點頭,又道,“我也想弄清楚,堂堂炎崆的靖烈侯,狡猾如狐貍一般的人,會為一個人連命都不要。你到底哪裏值得我墨氏最優秀的人為你去死?”
聽到“死”字,顧茗瀾收緊了面上神色,雙手不由得攥緊。他一直在避開一些事情,不願去正視一些事情,但他愛過的人,不是想抹去就抹去的。
“靖烈侯是戰死在北揚郡的。”顧茗瀾低聲道,卻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呵……”墨斂之的一聲哂笑,如同一柄紮在顧茗瀾心髒的刺。
“愛上你的人都是傻子。”墨斂之松開了顧茗瀾,躍向自己的馬匹,駕着馬匹往前走了幾步,與顧茗瀾拉開了些距離。
顧茗瀾望着不遠處人挺直的後背,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坐在璃城高聳的牆頭上,墨敬之對他說:“如若你我征戰天下,我會駕馬走在你前頭,替你開辟一條平坦大道。”那個說要替他開路的人死在三年前,如今是另一個人走在他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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