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驚蟄·七
顧茗瀾皺着眉頭把墨斂之吹的曲子聽完了。若說北漠荒涼,笛音凄寒,但也不是墨斂之吹的那樣的……尋不到調兒。
好容易等墨斂之吹完了曲子,顧茗瀾見夜色深沉,起身要向墨斂之告辭。墨斂之似乎意猶未盡,擦了下手中的鷹骨笛,問剛放下銀杯站起身的顧茗瀾:“禦将軍可願再聽一首?”
再聽一首?顧茗瀾一顫,下意識地搖頭:“不晚了,顧某就不叨擾墨當家。”
墨斂之好似沒聽出顧茗瀾的意思,他用鷹骨笛攔下了顧茗瀾的去路,并不放棄:“禦将軍客氣了,左右明日無事,禦将軍晚些起也無人會責怪。”
顧茗瀾心想墨斂之這是不把自己留下來再聽一首那不着調兒的笛曲是不會放自己離開,索性又坐回了凳上,給自己面前的銀質酒杯裏斟滿了清冽的酒水。
墨斂之看顧茗瀾又重新坐定,收回了鷹骨笛,試了個音,一首讓顧茗瀾眉頭緊斂的曲子從墨斂之的指尖溢出,顧茗瀾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想以口中醇厚的酒香掩蓋掉刺耳的笛音。
又一曲吹完,墨斂之的興味好似更濃厚了,他給顧茗瀾空了的酒杯裏又斟了一杯,說道:“禦将軍覺得這一首如何?”
如何?顧茗瀾想真是不怎麽樣,但這話他不能說。顧茗瀾向墨斂之道了聲謝,捧起酒杯敬向墨斂之:“墨當家的笛音不同凡響。”
墨斂之哈哈一笑,把鷹骨笛放在了身邊的石桌上道:“原來禦将軍也會迎奉阿谀,也難怪,禦将軍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一躍至現在的地位,自是有将軍的手段不是?”
顧茗瀾一怔,随後将端着的酒杯放在石桌上,面色漸漸沉了下來。墨斂之并非不會吹笛,他故意将曲調吹得不着調,為的是好在此時給他一擊。顧茗瀾忽然搖頭哂笑,他大意了,墨斂之是個陰沉狡猾的商人,他一直在留心注意着這個人,卻因為他長得太像墨敬之而松了戒備。“宦海浮沉沒點心思與手腕,終會翻覆,墨當家既然懂這份理,又何需驚訝?”顧茗瀾恢複了懶散的神色,再次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嘴角挂着疏離淡漠的笑意,直視着對面微微變了臉色的人。墨斂之終究只是墨斂之,他怎麽就糊塗了呢。
這次換成墨斂之收緊了神色,他啞然半晌,也忽然笑了起來,眼神甚是銳利:“我真有點怕……愛上你。”
“墨當家無需擔憂,”顧茗瀾嗤笑一聲,“顧某一定不會讓你愛上顧某。”
庭院內,除了漸漸飄遠的腳步聲,再無其他聲響。墨斂之手撫上已經被夜風吹得冰涼的鷹骨笛,收起了徘徊在顧茗瀾身上的目光。他怎麽會愛上顧茗瀾,這個男人的心裏只裝了一個墨敬之,就算墨敬之已經死了,也不會再讓任何人走進去。想到這裏,墨斂之漸漸握緊了鷹骨笛,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
自那夜後,墨斂之一直不曾見過顧茗瀾。直到兩個月後,秋風突如其來地席卷了北漠,在北漠為質十多年的世樂世子終于要離開北漠,回往世樂,墨斂之才在臨街的酒樓上,望着騎在馬上,帶着淡漠疏離笑容的男人,飲下了一杯澀口的酒水。
沙揚刃親自送雲鸾至礫金綠洲,待世樂百人影月軍走出礫金城,沙揚刃即刻調轉馬頭,領兵回赤宮,他的懸在脖子上的狼牙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有眼尖的仆從注意到,沙揚刃的腰間,多了一塊剔透的碧色玉石,形狀好似一彎月牙。
過礫金綠洲向南而行,經過北漠最大的戈壁——荒莽原。據說在千年前,荒莽原還有人煙,諸多北漠之王在此建立城邦,荒莽原是勾連北漠與祖洲的要道,如今只入目粗砂礫石,大地龜裂的溝壑有的寬如人臂,有的廣如長河,灰褐色的駱駝刺間或生長在縱橫蜿蜒的溝壑邊。荒莽原讓旅人覺得蒼涼,還因為随處可見的風化遺跡,石壁斑駁,有些早已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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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鸾駕馬走在顧茗瀾身側,因為質子身份,這十年裏他只能行至礫金綠洲,十年前他在馬車中昏昏沉沉地随意看了一眼荒莽原,早已不記得荒莽原到底是何種模樣,只有這一片黃沙蓋眼。
“荒莽原地處北漠最南,原先還有些植被覆蓋,但近年來漠神為阻炎崆山脈熱氣而設下的結界逐漸減弱,荒莽原的植被就更加稀少。”顧茗瀾見雲鸾面露詫異,解釋道。
雲鸾點頭,繼續駕馬跟在顧茗瀾身邊。不遠處,一根高聳的石柱孤零零地立在路中央,旁邊還有一些風化沒落的古跡,顯得荒莽原更加蒼涼。顧茗瀾忽然勒住了馬,擡手示意身後的百人軍隊停下腳步。
“怎麽了?”澤白月不喜歡這蒼涼的荒莽原,巴不得早些走出這裏,見顧茗瀾突然停下步子,秀眉高挑,卻不好開口催促。
顧茗瀾四下仔細地看了一圈,低聲道:“情況不對,讓大家注意些。”
“是什麽人?”雖已入秋,荒莽原依舊暑氣蒸騰,雲鸾順着顧茗瀾的目光望去,就見蒸騰的暑氣中,那片荒涼的古跡變得有些模糊。
靜默的空氣中,隐隐約約傳來一陣腳步聲,顧茗瀾眉梢緊蹙,對澤白月命令道:“讓影月軍将短箭裝好,一會突圍後你帶着世子向西去,找個偏僻的地方讓世子換上影月軍服!”
“不是沙盜?”澤白月疑惑地問,傳說荒莽原沙盜橫行,剛聽顧茗瀾說要讓雲鸾換下世子外袍,難道是針對雲鸾而來?
顧茗瀾面色冷峻:“他們步伐整齊,絕對不是普通的沙盜。”
澤白月不再言語,駕馬往雲鸾身邊貼近了些,低聲道:“請世子跟緊白月。”
“嗯。”雲鸾沒有拒絕,作為一個未來的王者,他需要的不是做孤獨的英雄,而應該時刻把自己的命攥緊在手中,只有離開北漠,回到世樂,他才能離那個王位更近一步,離天下一統更近一些。
顧茗瀾見雲鸾與澤白月那方妥當,将手背在身後,拇指伸出,四指握拳,向身後影月軍下了命令。百名影月軍立刻将右手皮套上扣住的短劍放入左手腕上綁着的千機弩上,每個人的表情都十分嚴肅。顧茗瀾确定所有人都裝備妥當,收回背在身後的右手,馬缰一抖,當先一人馳向古城遺跡。
随後影月軍們緊跟而上,澤白月把雲鸾護在身側,估摸有一半影月軍沖了出去後,澤白月帶着雲鸾突然沒入了影月軍中,跟着軍隊一齊沖鋒。
馬蹄揚塵,百人影月軍團猶如一柄離弦之箭,瞬間沖入荒涼的遺跡。在顧茗瀾馬蹄躍入古跡的一刻,寒光自上而下貼着顧茗瀾的面劈來,顧茗瀾側頭閃避,半個身子懸在半空之外,手中短劍出鞘,準确地刺入了握着彎刀的手腕,劍刃翻轉,一條胳膊帶着血花摔在黃沙之上,接着一聲嚎叫入耳,只一瞬又淹沒在突然乍起的喊殺聲中。
靜默的荒莽原突然變成了人間煉獄,如潮水般蜂擁而至的黑衫殺手以黑巾蒙面,他們就像游弋在荒漠中的毒蛇,手中的彎刀就是他們的毒牙。百人影月軍按照顧茗瀾的命令,如利刃般剁下這些殺手的頭顱,然而圍攻的殺手人數遠遠超過了影月軍,縱然突圍缺口一次又一次被打開,卻一次又一次被黑衣殺手們堵住,顧茗瀾的短劍上滿是鮮血,他看着又一次被重重黑衣圍住的缺口,眉頭斂得更深,他的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嚎聲,他已分不清楚是影月軍還是那些黑衣殺手。
“主人,人太多了。”澤白月一劍刺向了撲上來的殺手,焦急地朝顧茗瀾喊道。她從未遇見過如此棘手的殺手,一批又一批不要命地沖上來,縱然是沉滄的殺手們,也不如這些人果敢,不!這些人并非真正的殺手!澤白月忽然明白了過來,她的心中恐懼陡升,她把身邊的雲鸾護得更緊,再次對顧茗瀾喊道,“是墨騎軍!”
不錯,是墨騎軍。只有他們才能不用任何人指揮就能快速地判斷出敵人的致命之處。
“墨騎軍?”雲鸾擡眼看了下四周圍上來的蒙面殺手,忽然挑起了嘴角,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原來炎崆的那位國主怕他,怕到已經迫不及待要取了他的命。雲鸾勒住馬缰,讓沖鋒的馬匹停下了步子,護在他身邊的女子猛然回頭,她不明白在這樣的危急關頭,雲鸾為何要突然停下來。
“世子你做什麽?!”澤白月想要伸手去扯雲鸾的馬缰,卻被一道寒芒阻住,硬是将她與雲鸾隔了開來。
在前方突圍的顧茗瀾聽得澤白月一聲驚吼,連忙轉頭,就見被墨色包圍的人群中倏然炸開一片刺目白光,勒住馬缰的人右手懸于半空,手掌之上浮起一團白色光芒,原本純黑的瞳仁變得一片純白,随着光芒的熾烈而愈發純粹。“異瞳?”顧茗瀾雖知雲鸾擁有異瞳,但他第一見異瞳的威力,不由得也是一怔。
圍聚在雲鸾周身的墨騎被刺目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雲鸾手中光芒瞬間化作數道利刃,襲向将他圍住的人。剛停下的哀嚎聲又一次響起,見慣了戰場厮殺的顧茗瀾神色凝肅,所有被白光砸中的人瞬間化為一灘血水,血腥味彌漫在古老的遺跡裏,讓人作嘔。
“走!”雲鸾的身邊瞬間破開了一個突圍口,他毫不猶疑地扯動馬缰,對身後人喊了一句,當先駕馬沖出。
澤白月看了一眼顧茗瀾,得到顧茗瀾的同意後,調轉馬頭跟上雲鸾。“你們護住世子!”顧茗瀾打量了一番周圍,讓剩餘的影月軍全部跟上雲鸾,他自己則一人置于最後,待所有影月軍全數撤走,他才打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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