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扇門，門外是殺戮場，門內則安靜地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

楊菀覺得自己應該要閉上嘴巴，捂住耳朵，然後假裝什麽都沒看到，等着一切都歸為平靜，花滿堂會站在門外輕聲對她說：“菀兒，天晚了，早些睡。”就和往常一樣。可是她卻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內，瞪大了眼睛，能聽得到門外有刀劍落地的聲音，空氣中泛起濃重的血腥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一切都安靜下來，有人走到門前，擡手推門。楊菀忽然擡起雙手死死頂住門，眼睛裏閃過惶恐，身子不自覺地開始發顫。

門一推沒開，門外人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後再沒動作，周圍一片死寂。

“收拾東西，我們離開這裏。”半晌，門外傳來花滿堂清冷的聲音，無波無瀾。說完，轉身走開。

楊菀急促地喘着氣，手腳冰涼。她明知道門外是他，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堵上了門，她知道不該這麽做，可她完全是想都沒想就這麽做了。而正因為是無意識的，才更傷人。

她其實很想打開門跑出去看看他有沒有受傷，她很想拉住他，跟他道歉，然後一切都不會改變，花滿堂還是花滿堂，楊菀還是楊菀。可是……

她咬了咬牙，轉身把油燈點上開始收拾行李。在院子裏收拾殘局的花滿堂随意地看了一眼屋內忙碌的身影，然後移開視線，眼底只有一片冰冷。

楊菀收拾的很快，等打開門，院子裏也已經收拾幹淨，雖然借着月光還是能看到地面上斑駁的血跡，但屍體卻是沒有看到。

花滿堂牽了馬走過來，遙遙地與她對視。楊菀有些心虛地低着頭，小跑着到他身邊。

花滿堂伸手扶她上馬，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花滿堂動作一頓，但最後還是将她扶了上去。

“我們走了，小铎哥怎麽辦？”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聲音有些幹澀，但如果繼續這麽沉默下去，會讓她覺得更加難熬。

“他會自己追上來。”花滿堂說着拿出一個火把。

楊菀一驚：“你要做什麽？”

花滿堂沒有答話，只是舉着火把開始四處放火。天幹物燥，火勢很容易蔓延，不一會兒大火就燒了起來。馬兒變得有些暴躁，不住的想要沖出去，楊菀只能緊緊抓着缰繩，有些慌亂地看着花滿堂。

今天晚上的花滿堂在她看來，實在是太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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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們是獨門獨院，所以不用擔心火勢蔓延至後殃及無辜。花滿堂将火把抛進火海裏，然後轉身到了楊菀身邊，翻身上馬。一抖缰繩，馬兒立刻竄了出去，楊菀一個沒坐穩，往後栽倒在他懷裏。掙紮着從他肩膀往後看去，一片火海。

楊菀什麽也沒有問，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能問什麽。不知道要去哪裏，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些事情，不知道為什麽要……逃跑。明明這麽多的不明白，可她卻一個都問不出口。抱緊包袱縮在花滿堂懷裏，任由自己的命運往不知名的方向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馬兒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在樹林裏找地方坐下，花滿堂生起一堆火，兩人就這麽隔着火堆沉默。

“哥……”楊菀還是忍不住喚了聲。

花滿堂擡頭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楊菀一驚，忽的想起當初在明月戲班初見他時，也是這般冷漠，這幾年卻是很少見他如此。因為不在意，所以才可以冷眼相對。等她想到這一層時，心裏一突，想也不想，提起包袱就到了他身旁。

花滿堂背靠着樹坐着，閉着眼睛假寐。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泛着淡淡的橘紅色。

楊菀在他身旁坐下，又開口喚了聲：“哥。”

花滿堂依舊不答，楊菀卻像是上了瘾，執拗地接着喊：“哥……”

花滿堂終于開了口：“什麽事？”眼睛微微掙開一條縫，對着火光像是想到了什麽，有些出神。

“那些是什麽人？”楊菀最後還是問了出來。這個問題就像是一扇門，一旦推開，便踏入另一片領地，無法回頭，但她還是問了，因為事關他，事關己。

“敵人。”花滿堂冷然答道。

楊菀咬着下唇，面上有些委屈，直盯着他不說話。

花滿堂沉默良久，開口說道：“對于有些人來說，我必須死，所以他們派了很多很多人來殺我；可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我又必須活着，所以我又不會被輕易殺死。今天來的，是第一種人。”

“你……做了什麽壞事嗎？”楊菀小心翼翼地問，“所以……有人要殺你。”

花滿堂扭頭看着她，表情有些複雜。楊菀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如此看自己，正尋思着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花滿堂忽然間笑了起來。

“菀兒，你的世界太簡單了……在我的世界裏，只為了争一個身份，就可以讓很多人心甘情願去死。”他說這話時，微微擡着下巴，聲音低低淺淺，仿若嘆息。

楊菀有些不明白的看着他。

花滿堂忽然伸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放在她手上。楊菀定睛一看，竟是賣石榴那次拿錯的玉石，此刻再見，依舊是那麽漂亮精美。

花滿堂握住她的手将玉微微擡高，露出底部刻着的蠅頭小字：“認得這個字嗎？”

楊菀瞧着，忽然想起之前學地名時，國家的名稱裏有一個“黎兆國”的“黎”字，似乎就是這麽寫的，可是細看上去又有些不同。

“是‘黎’，黎兆國的黎。”花滿堂解釋道，“在黎兆國的皇宮裏，黎字都是這麽寫的。”說罷，他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說，“而我，叫黎暄。”

楊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再看看他，問：“你不是……叫花滿堂嗎？”

花滿堂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她。

“黎……暄……”楊菀喃喃道，又看了看玉，驀地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有些發白，“你是……”

“李铎對你說的關于我身世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将我爹換成黎兆國的皇帝，我娘換成黎兆國的妃子就可以了。”花滿堂看了她一眼，問，“想聽我的故事嗎？”

楊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花滿堂輕輕笑了下，又往火堆裏扔了一根樹枝：“我是黎兆國的九皇子，最小的一個，也是最不受大家喜歡的一個。沒人喜歡我，連我父皇都不喜歡我，因為我娘是個戲子，卑賤的身份，卻成了黎兆國的皇妃，還擁有了一個皇子。沒有人會在意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只會對她嫉妒到生恨。”

楊菀不自覺地攥住了花滿堂的衣袖，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但她卻感覺到他很難過。她忽然間很想阻止他，可未等她開口，花滿堂已經接着說了下去：“我娘叫花依依，長得很好看，戲也唱的很好……”

楊菀勉強笑了笑：“是嗎？”

“她很善良，”花滿堂說着忽然停了下來，垂眸盯着那堆火，半晌，輕聲道，“她後來瘋掉了，然後死了。”

“哥……”楊菀臉上露出不忍。

“很奇怪。我父皇其實很愛我娘，可他卻不愛我。我娘應該也是愛我父皇的吧，但是她卻讨厭被束縛，所以，最後她死了。”

楊菀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然插不上話。安慰的話，或者阻止的話，全都說不出來。

“方才不是我第一次殺人，十四歲之前，我都是借別人的手殺人，十四歲之後，我都是自己動手殺人。”他說着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楊菀，忽然間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很失望？你一直喜歡的那個花滿堂，原來也有這麽黑暗的一面？”

楊菀的心在一點點往下沉，看着這樣笑着的花滿堂，她忽然覺得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着一樣的疼。

“在那個地方，自己不想死，就要讓別人死。這個道理我娘不懂，但我懂。後來我娘死了，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意義了，所以我就離開了。”

“小铎哥說……你是被家人趕出來的……你真的偷了家裏東西嗎？”楊菀輕聲問。

“我原本沒偷，只是栽贓，但既然已經被栽贓了，我索性就真的把東西偷了。”花滿堂說的雲淡風輕，“頂要人命的一樣東西。”

楊菀抿着嘴不說話。

花滿堂見她如此，垂下眼眸，又扔了一根樹枝到火堆裏，兩人一時無話。

花滿堂說起這些往事，就像是将已經愈合的傷口撕開來給旁人看，很痛，但更讓他在意的，卻是楊菀的反應。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今日之所以全部告訴她，一方面是因為今晚的事情發生之後，很多事情勢必就瞞不住了。而另一原因，卻是因為他的私心。

楊菀是不一樣的。

他一直都知道楊菀喜歡他，可他不确定的是，她喜歡的到底是作為花滿堂的自己，還是真正的自己，所以他賭了一把。

他知道自己是喜歡楊菀的，或許是從她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刻起，或許是她跌落他懷裏的那刻起，又或者，是因為那個璀璨的雪夜。反正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所以不願她看到滿地屍體露出驚恐的表情，所以執拗的想要讓她接受真正的自己。想要觸碰她，卻又害怕傷害她，想要把她拉入自己的世界，卻又害怕她因此逃離。

他今日将所有的一切說出，楊菀可以選擇接受或者離開。只是，他不會放手。

忽然，楊菀站起了身，花滿堂心下一沉，下一刻，她卻忽然撲進了他懷裏：“我喜歡的人是你，不管你是花滿堂還是黎暄。”

作者有話要說： 呼呼，更晚了，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