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前生那些事兒——挨打

晚上回到戲園子,小扣兒無精打采的拖着腳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因着李德才的關系,他一直都有自己的一間屋子,不用和那些小學徒擠大通鋪。

吱呀——關不嚴的門一推開,小扣兒的眼睛猛地一亮!不為別的,他竟然聞到了誘人的飯菜的香氣。他伸長細脖子,努力瞪大小細眼,發現坐在昏暗的屋子裏的不是別個,正是李德才。火炕上的炕桌上擺着一大海碗的白米飯,上面還蓋着好些油亮亮的紅燒肉,簡直就和過年一樣!

“還不快上炕吃飯!”李德才瞅着小孩兒光站在門口傻愣愣的流口水,不由笑罵道。

小扣兒撓着稀疏的黃毛傻笑,然後一骨碌爬上炕,也不多話,兩只小手捧着海碗就往嘴裏扒飯,明明噎得直翻白眼,偏偏還拼命的往嘴裏塞。

“吃這麽快作甚,又沒人和你搶!”李德才看着直發笑,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到旁邊。看着小扣兒一邊扒飯一邊伸長手拿茶碗,這麽一伸手,卻露出了細白的手腕上大塊的淤紫青紅,還有一些一看就知是抽出來的紅痕血點。

李德才臉立馬變了,他一把搶過小扣兒的手腕,撩起袖子仔細查看,發現除了這些倒是沒有更嚴重的傷,他才稍稍緩下臉色。

小扣兒見他沒有說話,立刻抽回手,急吼吼的悶頭扒飯。沒一會兒,李德才走開了,然後又回到了炕上。等他把最後一口熱飯填進肚子,手就被拉了過去,發熱腫痛的部位塗上了清涼的藥膏。

“我沒事。”小扣兒用另一只手抹了抹嘴巴,終于挪出空不在乎的說。

李德才低着頭,在這只細細的手臂上仔細塗抹,輕輕按揉。這也不是第一回了,頭回他還會問,怎麽挨打了?現在卻不會了。成名的角兒都是咬牙咽着血沫子一步步爬上來的……經歷多了那些個污穢的事兒,往往心就變得硬了,扭曲了。

小扣兒是他親自撿回來的,心裏總是存着一份疼惜。不是沒想過認了他,這戲園子裏便沒有人可以欺負他——但是認了一個戲子做爹,那比什麽都還要下賤。從前娼優并稱,娼在優前,事實上,優連娼的地位也不如。伶人對娼妓相見時還得行禮請安。理由是娼妓一旦從良,前途還有受诰封的希望,做戲子的連這一點也沒有,所以地位更加的低下。如今雖然世道變了,但戲子仍舊是那些貴人們手中的玩物。小扣兒若是不學戲,不認他做爹,以後還能做一個良民百姓,學問好了還能受人尊敬……但是認了,以後也就只能娶個伶人。

他雖說經營這戲園子,終究也得靠這靠那,做不了主。做不了自己的主,又怎麽去管這孩子呢?

“你這孩子……命不好……”李德才低聲說着,自己的眼眶卻是紅了。

手中的細腕子抖了一抖,然後就越來越僵硬。李德才抹完藥,一擡頭,看見小孩兒怔怔的看着自己,臉上全是鼻涕眼淚,狼狽不堪,一雙眼睛裏全是苦痛和過早的滄桑,還有莫名的渴望。

“我……我想我爹娘——”小扣兒淌着淚,渾身哆嗦着看着李德才。要是村裏沒被土匪搶,要是爹娘沒死……他應該還是可以在自家的炕上打滾,早上吃娘煮的白煮蛋,和爹上山打野兔……他不會在這裏任人打任人罵,不用在廚房偷吃那些剩菜剩飯,不用看着人家有爹自己偷偷抹眼淚——

李德才這下是心疼到底了,把小扣兒抱着,也不知道該怎麽哄。平常他總是罵他長得賊眉鼠眼,但是若是他一家無事,沒有成為居無定所的乞兒……就算是長得再醜,還不是父母眼中的寶。

小扣兒閉着眼抽噎着伏在李德才的懷裏,心裏卻感覺是碎成了一塊塊。白日裏看見的那對父子,和他之後遭李亦棠毒打,讓他幼小的心徹底崩潰了……人和人怎麽就不一樣了?為什麽有人就可以那樣幸福的活着?

為什麽他就要這樣的活着?

“扣兒不哭……乖,咱不哭……”李德才摸着小孩兒那一頭軟毛,說是勸着,勸到後面自己也低泣起來。他們這些人,生來就命不好,沒有那個福氣托生在富貴人家,哪怕是殷實點兒的平頭百姓家……你說來這人世一遭,總不會就是來吃苦受罪的吧?可他李德才,從出生起就沒過過好日子。

當初好不容易熬成了角兒,頭一晚就被送到了金主的床頭。從那以後,他就不把自己當成男人……這樣反而還好過些。畢竟,哪有他那樣成日……成日雌伏在別個男人身下的男人呢?就說如今,他也是靠着那個人,在這皇城腳下站穩腳跟,若是哪天那個人翻了臉,他也只能卷着鋪蓋沿街乞讨。

“班主也不哭……”小扣兒緩了口氣,抽噎着抹了把眼淚。他擡起小腦袋,看着這個撿他回來,又一直照拂着他的人,秀美的臉上挂着淚,卻不像自己一樣惹人嫌,反而嬌花弱柳一般,令人憐惜。他伸出小手,擦掉李德才臉上的眼淚。

李德才察覺失态,也漸收了淚,低頭看着懷裏的孩子。這麽一哭,他倒想起個事兒。“小扣兒,我跟你說個事兒。”

小扣兒眨眨眼,沒有吭氣。

“還記得福州的李叔嗎?”李德才不以為意,繼續問。

“記得,李德裕。”小扣兒立刻想起來,回答。當初他被李德才撿回來的時候,正是李德才從戲臺子上退下來,忙戲園子的時候。那個時候李德裕是師哥,還在替李德才撐臺子,不唱戲的時候就幫忙照顧他,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許是那時候年紀太小,所以他竟連李德裕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記得了……

“記性不錯。”李德才摸了摸小扣兒的大腦瓜,笑着說:“你李叔在福州也開了戲園子,聽說現在正紅火起來,身邊缺個小厮。”

“李叔為什麽去福州?”小扣兒好奇的問。福州,他也只是聽過,反正離京城是很遠的。

“那是他老家,”李德才嘆了口氣,眼神柔和的說:“我打算薦你去,也跟你李叔說過了……說是小厮,他也舍不得讓你做那些粗活,你跟在你李叔身邊,學學算賬,學學管事,将來說不準……”他的話音漸低,說不準什麽,他也不說。這些将來的事情,本來也就沒個準兒。

“不管怎麽樣,總也是條出路不是……”李德才振奮了下精神,笑眯眯的對小扣兒說。

“那……我是要去福州?”小扣兒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會兒才回過味來,小小的眉頭都打成了死結。

“怎麽?舍不得?”李德才故作輕松,聲音卻又低啞起來。到了這時候,他也才回過味,小扣兒竟是要離了他身邊了嗎?

小孩兒沒有回答,只是無精打采的低着頭,只給李德才露個淺色的發旋,和細白的脖子。

李德才沉默下來,伸手摸了摸小孩兒的細脖子。這孩子,自從撿了他回來,就沒離過他身邊,不是父子,也親似父子了。他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了,說不準,也就小扣兒一個。

想到這裏,李德才忽然感到很後悔,他應該确實的,收養小扣兒。給他一個名字。這樣,即使小扣兒以後到了別處,也記得他有一個爹……百年後,還有他李德才的後代,不會落到死後無人知曉,無人記得。

“我去了福州……今後還能回來不?”小扣兒悶了半天,憋出一句話。

李德才失笑。他怎麽忘了,小扣兒這孩子,平常是偷雞摸狗的不幹好事,可是他的心啊……可是比這世上大部分的人要好的多,難得情深。

“怎麽不回來?”他板起臉看着小孩兒:“別忘記是誰養了你這麽久,總還得回來給我養老不是!”

小扣兒鼓起了小臉,小細眼卻忍不住眯起來,心裏突然安定下來。班主不是不要他了……在這個世上,他小扣兒還是有個可以回的地兒。

這一晚,爺倆就這樣抱着說着小話,雖然天熱,也不覺憋悶。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月,到了要走的前一日,李德才特特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好菜。要說起來,他自打入了戲行,雖說吃了很多苦,像做飯洗衣這樣的粗活,卻真真沒沾過手。這手竈臺上的好手藝,還得多虧那個人。

想到那個人,李德才就不由煩躁起來,也說不清煩躁什麽。他還是角兒的時候,年紀正小,每年寒暑總被接到那人的宅子裏。舒服是舒服,但那人總要求他親自下廚,剛開始的那會兒,他的一雙手上不是這一道口就是那一道口的,每回回戲班子都得讓師傅心疼死。

“班主……”門口傳來別扭的聲音。李德才回過神,轉身瞧過去,不由笑了。小扣兒怕是頭回穿的這麽正兒八經的,瞧瞧,綢布的圓領長袍,上好的料子,合身的剪裁,襯着小人倒有幾分小少爺的樣子。

“我倒忘了給你換身行頭……”李德才點着頭,笑吟吟的問:“這是哪個給你的?”

小扣兒皺起眉,半天才不情願的說:“李老板。”

李德才頓時挑起秀眉。這倒奇了……當初讓小扣兒到李亦棠身邊,也是為了他能賺些銀錢,學些手藝,但大大小小的罪也沒少受,怎麽臨到走了,那厮反倒良心發現了?

也不再多想,他招呼小扣兒和他平日交好的幾個小學徒上桌,熱熱鬧鬧的吃飯。小扣兒夾着菜,卻并不似往日那樣吃得香。他看着李德才不停的給自己夾菜,不停的念叨着以後見到這個人該怎麽辦那個人該怎麽打招呼,心裏難受的厲害。

要說起來,李德才是他這輩子除了爹媽對他最好的人了……可是,他仍然管不了自己的去留。小扣兒一點也不傻,在某些事情上,他甚至比李德才還有清楚。比如說,他這次去福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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