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何總,你好你好。”

“嗳,應經理來啦,來,請坐,我們好好談談吧。”

剛進門,前面西裝革履、圓圓胖胖的中年男人抹了把汗水,就忙忙堆笑着走向何佳琪,何佳琪說笑着伸出一手示意他們請進。

應經理坐在一側的沙發上,許是穿着西裝後背濕糯、他歪了歪屁股,有些不大舒适,也不好當下脫去外套,待坐穩了,才見身後的人竟是沒跟了過來、還杵在門口,一直盯着隔間上的霧面玻璃發着呆。

應經理不大高興,又不好當下發脾氣,就低低呵道:“少清——”

轉臉又對何佳琪讪笑着解釋道:“是我堂弟,跟着我出來歷練一番,只是人有些書呆氣,叫何總笑話了……”

何佳琪輕輕點了點頭,含着笑意的目光落了過去,若有所思。

應經理反複叫了幾次,差點想站起來掄了胳膊把那傻呆站着的應少清掌捆了過來,省的在旁人眼裏叫他丢人現眼——平日裏這堂弟一副文绉又彬彬有禮的模樣,今日不知怎地,就變成了一副呆鵝樣,應經理一直覺得這堂弟去坐辦公室和搞研究是極好的,可這次,一聽到他要來仰光處理公事,堂弟就拗了性子非要跟來,說是長見識啥的,應經理只覺自己并不見老,思想也是頗開通的,可就是不大懂得這些年輕人的想法了——好好的研究院不去上班,跟着來碼頭,這像是嘛子話?!

那門口杵着的年輕男人終于回了神,面色上有些慌張,一張臉也是白裏透紅,手足無措的攥了攥手掌,又去扶金絲眼鏡,一雙略帶文氣和善的雙眼在鏡面閃光下顯露了一瞬,薄厚适中的嘴唇有些木讷的張了張,這才挪開腳步,向應經理走來。

坐定後,何佳琪貌似無意的問道:“應經理你這位堂弟曾經來過緬甸?”

應經理倒是沒承想她問這個,剛要說兩句,身邊的應少清就生硬的開了口:“沒,是第一次。”

他一張白面孔配了金絲眼鏡,頗是儒雅,雖然模樣是中規中矩的,可更添了一份親切感,淳厚的聲音不高不低,實實在在的叫人難以辨認那話的真僞,可那話說過之後,他面色就脹的微微發紅,嘴唇一直在微微顫動,臉上的肌肉也仿佛在抽動着,游移着某種恍似是悲憤的情緒。

片刻後他面色恢複了正常,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何佳琪留意到他扶在皮質沙發上的手——手掌在輕微的蹭動中,在皮質沙發上印下一片濕糯的痕跡。

應少清好似察覺到何佳琪的目光,就猛地擡起了頭,拘謹道:“不好意思,我……有些愛出汗。”

說着他就把手伸進了褲兜裏,何佳琪不想他是掏出一塊藍色格子的手絹,見他把那濕糯的手印擦去後,那塊手絹就被他揉在手心裏撚來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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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佳琪忍俊不禁,把茶水往應經理和應少清的方向推了推:“喝口水吧。”

那廂一位老總一位負責人談得火熱,這邊應少清看着老老實實的樣子,實則早已魂不守舍難捱到極點。

*******

隔間的陽光曬的正好,官小熊的目光望向窗外,晴空萬裏,蒼穹無垠。

她複低下頭,目光又落在了攥着玻璃杯的手指,一縷陽光明晃晃的照在手指上,像是要在無形中把它打個通透。

在隔間能清晰的聽見外邊的對話,她聽見應少清說:沒,是第一次。雖然鬧不清楚他為什麽那麽說,且在乍見她時除了顯露出一點異樣情緒後,就同見了陌生人一樣淡漠,可她繃緊的心髒在鼓動中終于輕輕松了下來。

官小熊松開玻璃杯,才發現手心裏沁着濕膩膩的汗水,四下看了看,沒找見紙巾,就沉吟了片刻,重重的閉了閉眼睛,最終又輕輕的睜開,一閉一睜之間靈魂像是穿梭過了整個青蔥歲月,終于在岔道上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定。

她擡頭問一側站着的便衣衛兵道:“看看哪裏有毛巾,我擦把手。”

衛兵也四下看了看,應道:“官小姐你等等,我去找找。”

說着他就扭過身子輕手輕腳的來回走動,翻動着一些雜物。

官小熊的手從茶幾的鋼化玻璃滑到了下面,飛快的捏了一支筆,抽了一沓名片最上方的一張,極快的寫了幾個字,最後放筆,那張卡片被她揉進手心。

“官小姐,這裏有紙巾,先用這個吧。”

衛兵扭過身子,遞來一沓紙巾。

官小熊要伸出去的手抖的厲害,她狠狠掐了一把大拇指,接過紙巾,應道:“謝謝……”

同時飛快的瞅了衛兵一眼,就垂下了眸子——她心口砰砰亂跳,就像是做了一件極壞的事,差點被當場抓獲一樣,又有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從心底激蕩而來,像是淺灘上的岩石被潮水鋪天蓋地的襲來,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沖洗,待潮水退去後,本該平靜下來的一切,突然就暗湧出一股茫然無措的空蕩。

官小熊心裏突然就那麽莫名的空落落起來。

她的目光在無意間對上了霧面玻璃,透過玻璃,能看見應少清朦胧的身影。

他的身影,像是代表着她一直抓不住的某種東西,卻在猝不及防下,生猛猛的撞進了她視野。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逃跑被抓回的那日,她在山坡上從橋上的檢查站看到橋的那邊,故土在一片血紅昏暈的烘托下,朦胧的就像是沙漠裏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

而現在,故人就真實又清晰的坐在外間,讓她一顆心再次蠢蠢欲動,卻在手掌無意間觸摸到肚腹間後,心神不定、焦慮到難以抉擇。

先前突然見到應少清的那一剎那,她的心髒好像是停止跳動的,整個人所有的思緒是被抽離的,若不是衛兵在耳邊輕喚了她幾聲,她不知道自己的那種表現會反常到哪種地步。

應少清是她的大學學長,那次入境緬北,也有他一個。

兩人頗是熟稔,于她而言,他像是兄長一樣,在學校期間總是淳淳叮囑關懷她;于他而言,仿佛一直對她有種她不想深究的好感——可若真同他尋求幫助,她不知他會否答應,勝算又是多少,又無法預知事情一旦開始,到時候會牽扯他多少。尤其是他先前突然遇到她時,那神情仿佛頗是震撼,震撼過去就是她看不明白的冷漠,又隐約夾雜着一些濃郁的悲憤和憎惡。

那廂何佳琪同應經理談話過後,就打了電話叫人安排飯局子,又随意聊了兩句,待電話通知訂好了餐廳,三人就起身往外邊走。

官小熊聽見那邊動靜,就要站起來,哪知腿腳像是灌了鉛一樣,沉甸甸的直往下墜,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又輕輕的吐出來,這才邁出了腳步。

便衣衛兵随之就跟了上去,伸手推開霧面玻璃的門。

“這是要出去,天兒不早了,不然我回去吧。”

官小熊率先開口說道,面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何佳琪笑着牽了她手臂:“別嘛,應經理也不是外人,同我慣熟的很,咱們一道去吃個飯,權當認識個朋友,老二那邊要是催急了,我幫你應付着他還不成。”

後面跟着的應少清只覺得那話刺耳的很,臉上也不知是個甚表情,就生硬的扭過了頭。

何佳琪又笑吟吟的向應經理介紹了幾句,那應經理也是極精明的人,略是明白了官小熊的身份,就滿臉堆笑的點頭應承,随後幾個人一道出了門。

剛走在辦公室的走廊裏,迎面走過來幾個搬着重物的員工,何佳琪原本是和官小熊并肩相走的,見此就松開她手臂朝前快走幾步,讓開了道,又叮囑着員工輕些拿放,對應經理說笑着是辦公房新添的一些擺設,權當撐門面用的。

官小熊也側着身子讓了讓,就落到了後面,餘光裏可見身後跟着個應少清,不知怎地,她腳下一歪,就朝那員工身上傾倒了去,員工手裏托着重物,自然顧及不了她,身後的應少清卻是想也不想就去拉了她,結果兩個人一道扭到了地上。

“哎呀,這是怎麽了?”

何佳琪又是呵斥員工,又是一驚一乍,差點跳了腳,忙跑過來扶起官小熊,走在最後的衛兵恰好是被員工們擡也不是、放也不是的重物遮擋住了道,探起脖子着急忙慌的看着前面。

何佳琪邊扶起官小熊邊詢問着:“有沒有哪裏痛?懷孕了還叫你摔了這麽一跤,這可怎麽好……”

而最先扶着官小熊的應少清聽這話,倏地僵了一瞬,一張臉又是灰白又是潮紅,目光也直刺刺的射向了官小熊,官小熊淡淡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道:“謝謝應先生了,我沒事,你……放開吧。”

何佳琪也好整以暇的看了應少清一眼,應少清緩緩又沉沉的收回了自己扶在她腰部的手,一時間百種滋味在心尖上翻倒而過,又是冷汗涔涔,又是氣血翻湧,難捱的竟是想當場掉頭走人,或是狠狠的去質問她——卻在恍然間,這一切情緒都灰敗頹然到了極點——他有甚資格去質問?有甚權利去質問?

“你瞧我這……我還是回吧。”

官小熊站定後,小心撫摸着小腹,不好意思的笑着對何佳琪說道。

“好好好,你先回去,回去了也別懈怠這肚子,要是真有什麽事了,老二可不要恨死我了。”

何佳琪替她攏了攏短發,又叮囑了衛兵幾句,叫他小心送官小熊回家。

這麽一個插曲過後,剩下的三人才各懷心思的去了餐廳。

期間應少清在餐廳去了一趟衛生間,在衛生間冷白的燈光下,他展開了汗津津的掌心——被汗水反複浸濕的、被揉搓成團的卡片在官小熊摔倒那一刻,塞進了他手心裏。

冷白的燈光和他此時雜亂砰動的心跳、并不妨礙他腦子裏一絲漣漪柔軟的騰升而起——她涼津津的手,像是隔了千山萬水,隔了此去經年,在送進他手裏的那一刻,觸覺是那般柔若無骨,輕輕又深重的騷動了他一顆極其紊亂的心。

應少清看完卡片上略是模糊的字跡,才重重的呼了一口氣,放下一些情緒的同時,胸腔裏油然升起滿滿的快要膨脹的酸痛。

他莫名的就要被感動和激動的差點流出眼淚。

他那麽美好的學妹,現下的處境竟然根本不是他所知道的那樣——他,要救她,不遺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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