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寄眉平躺在炕上,身上蓋了一方薄毯,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肚子上。她磕傷了頭,腦袋上纏了一圈白布,這會人還沒醒。她的母親蕭素秋坐在炕沿上,瞅着地上跪着的金翠,恨的咬牙。

她當時和幾個嫂子聊天,聽到金翠說姑娘受傷了,沒命似的趕回來,一雙小腳跑不快,上臺階的時候,險些把自己摔傷了。這天殺的蕭硯澤不知怎麽就看寄眉不順眼,三天兩頭來找茬欺負她,明知道她怕蟲子,偏拿蜘蛛吓她。

寄眉這會身體發燙,呼吸略顯急促。

周氏這時領了個醫婆進來,先來到炕前,去探寄眉的額頭:“還好,沒那麽熱了。”然後向素秋介紹那醫婆:“張嬷嬷對小兒的病頗有一套的,硯臣之前得溫熱病,都是她瞧好的。”

素秋側身讓醫婆到炕前:“快給我們寄眉看看,怎麽還不醒?”

醫婆摸了摸寄眉的腦門和小手,安慰道:“這個年歲的孩子沒那麽容易燒壞了,姑娘現在也不是很熱了,先拿冷手巾夾在腋下,再喝一劑退燒的湯藥,這人很快就能醒了。”

蕭素秋按照醫婆的吩咐,用濕手巾放在女兒腦門和腋下降溫,雖然比剛發現暈倒那會好多了,但人一刻不醒,她一刻都揪着心。

周氏聽醫婆這麽說,暗暗松了一口氣:“都是硯澤這死孩子!下手沒個輕重,看我回去扒他的皮!”

蕭素秋埋怨的看了眼嫂子,沒再說話。等一會藥熬好了,讓金翠把寄眉扶起來,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她喝藥。

“娘……嗚嗚嗚……娘……”寄眉的睫毛抖了抖,含糊的哼了幾哼:“……娘……娘……”

素秋趕緊撂下碗,握住女兒的手:“寄眉,寄眉,娘在這呢,能聽到娘的聲音嗎?”

寄眉微微點頭:“……能……”

蕭素秋道:“你睜開眼睛看看娘……”

寄眉皺着眉,一點點的睜開眼睛,黑葡萄似的眸子,與以前一樣水靈靈的讨人喜歡,只是白眼仁的地方存了點血絲。她眨了眨眼睛,撅着嘴巴:“娘……好黑啊,點蠟呀……”

素秋用力握住女兒的手,不敢相信寄眉的話:“你說什麽,寄眉,你說什麽?”

寄眉摸了摸身旁,奇怪的道:“娘,我頭朝哪邊睡呢?怎麽看不到窗戶呀?”就算黑天,也能從窗戶看到月亮。

周氏靠過來,對寄眉道:“好眉兒,舅媽在哪兒呢?你能看到嗎?”

寄眉沖她的方向,蹙了蹙眉毛:“舅媽,點蠟吧,好黑啊,我怕。”

“別怕,別怕……娘在這裏。”蕭素秋哽咽道,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不敢相信女兒的眼睛居然懷了。她求救般的看向那醫婆:“……怎麽這樣了,你快想想辦法……”

寄眉奇怪的問:“娘,還有誰在呀?”

那醫婆趕緊道:“別怕,有這樣的,燒着的時候,眼睛看不清東西,等燒退了,過幾天就好了。”

寄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唬了一跳,拉着母親的手道:“娘,她是誰呀?”

蕭素秋安撫女兒:“寄眉,乖,不要動。”

周氏伸手在寄眉眼前晃了晃,發現孩子的眼珠根本不轉,她心裏咯噔一下,這孩子瞎了,硯澤闖禍了。她六神無主的退到一旁,趁蕭素秋一心撲在女兒身上,趕緊提着裙擺,邁着小碎步扭着腰,出門派人去找兒子。

蕭硯澤一聽表妹失明了,這才有點怕了:“我、我就是吓吓她而已。”

周氏擰了兒子一下,氣的道:“闖禍了罷,她若是瞎了,咱們家不知要賠多少銀子!賠錢還是次要的,等你爹回來知道這事,非剝了你的皮!”見兒子也一臉的恐慌,她深吸一口氣,教訓道:“你現在跟我去見姑媽,先好好陪個不是。等你爹回來,再商量賠錢的事。”

“賠錢?賠多少?”蕭硯澤道:“她們娘倆吃穿用,全是咱們蕭家的。”

“賠多少?!”周氏點着兒子腦門道:“看大夫的錢,喝湯藥的錢,這眼睛要是好不了,下半輩子的吃用錢,咱們家都得包了!趁你祖宗還不知道,咱們把事情壓下來。”說完,扯着兒子出門去給蕭素秋賠不是。

蕭素秋只是一味流淚,不責怪也不原諒,等周氏好話說了一籮筐才道:“等大哥哥回來說話,大哥哥要是說不明白,咱們就找老爺子理論。”

蕭家老爺子脾氣暴烈,且一向偏袒小女兒素秋,這事要是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責任一點跑不了,還得額外被老爺子訓斥責罵。老爺子沒嫡子,雖然庶出的兒子們也各個成才,但老爺子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對這些個兒子向來沒好臉色。蕭賦林雖是長子,現在管着外面的生意,但在他爹面前,從來不敢大口喘氣。

周氏為了丈夫好,自然不願意:“妹子,咱們有話好說,硯澤闖了禍,我們認。粟城沒好大夫,咱們就去京城請,再不行,派人帶着寄眉去京城看,什麽時候治好了,什麽時候回來。吃喝用住,我們全包。”

見周氏态度不錯,蕭素秋也說不出什麽來:“我也希望寄眉能治好,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他爹了,看他怎麽說。”

這時周氏瞪了眼兒子:“還不去給你表妹認個錯!”

蕭硯澤忸怩了半天,才不情願的嘀咕道:“我這就去。”撩簾子進了裏屋,見表妹躺在炕上,身邊還坐了個黑黢黢的粗丫頭,不禁一咧嘴:“陸寄眉……”

“哥哥?”寄眉茫然的睜開眼睛,可她什麽也看不到。

蕭硯澤垂着臉走過去,悶聲道:“是我不好,不該吓你。”

“……”這會燒已經退了,寄眉嘟着嘴巴,不出聲,好一會才道:“我不怪你……我一直想有個小哥哥的……要是你不欺負我……就更好了。”

蕭硯澤伸手在她眼前晃,發現她似乎真的看不到:“我是不該吓唬你,可誰讓你往炕桌上撞了?誰讓你發燒了?眼睛瞎了,也是你自個弄的。”

金翠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對他怒目而視:“小少爺!”

“……我看不到了?”寄眉吸了吸鼻水,胡亂的摸着:“金翠,金翠——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娘說我睡一覺就會看見了……”

金翠怕姑娘掉到地上,抱着她往炕裏攬:“姑娘,你別聽他胡說,你的眼睛能治好。”

這屋寄眉一哭,惹的周氏跟素秋急匆匆挑簾子進來,見又是蕭硯澤闖的禍,素秋急了,哭道:“哪有這樣欺負人的?一而再再而三,有完沒完了?!”說完,抱住女兒不住的抽噎:“都是娘不好,帶你到這裏來。”

周氏兇道:“硯澤,別添亂了,滾回你屋去!”

蕭硯澤撇了撇嘴,朝陸寄眉哼了聲,走了。

周氏費盡口舌将蕭素秋娘倆安撫好,等着丈夫回來。蕭賦林去吃知府公子的喜酒,一回來就聽家裏出了這檔子事,連夜要取家法抽蕭硯澤。周氏勸道:“事到如今,打他又有什麽用?咱們城裏的大小大夫都看過了,弄不清楚這樣眼睛是怎麽壞的,是磕壞了,還是燒壞的。趕緊派人拿銀子讓她們娘倆去京城看眼睛罷。”

幸好蕭家在京城也有生意,蕭素秋娘倆有人接應。但看病的銀兩花費,還是如流水一般,她們在京城住了大半年,之前帶去的二百兩銀子花沒了,又派人回蕭家要。

蕭家理虧,哪敢不掏,趕緊送了一百兩過去。但前後花了三百兩有餘,陸寄眉的眼睛還是瞎的,一點起色沒有。

隔年三月,素秋帶着女兒回到了粟城蕭家,丈夫陸成棟忙着縣學事務,只在過年的時候,來京城陪過她們幾天,剩下求醫問藥的事,全是由蕭家的人四處托人打點的。

幾番折騰下來,周氏也有怨言了:“真當蕭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花得太快了。”這次聽說蕭素秋竟然又回來了,便不願意見人。素秋派人請了幾次,周氏才姍姍來遲。

寄眉的眼眸像兩汪死水,毫無生氣,她這會像偶人似的坐在炕上,小手無措的放在膝蓋上,顯得很規矩,也很拘束。

周氏一眼就看到寄眉的腳沒再裹了,驚訝道:“孩子的腳怎麽了?”

“沒時間管這個了。”素秋眼底盡是疲色:“她眼睛看不到,再裹腳,連路都沒法走。”

“……”周氏愣了下,道:“可不能這麽說,裹腳是女人一輩子事,一雙大腳可怎麽嫁人啊。”

“哼,怎麽嫁人?”素秋道:“她眼睛看不到,誰肯娶個瞎子?纏了腳也白搭!”

周氏皺眉道:“妹子火氣也太大了,我知道這次去京城眼睛沒看好。我們又沒說以後不給看了,今年不行,明天接着找大夫。”

“找大夫也行,但有件事得跟你們說清楚。”素秋高聲道:“孫家聽說寄眉眼睛不好了,不搭理我們了,孩子的生辰八字都送回來了。你說說,我們寄眉以後怎麽辦?”

周氏嗅出危險的味道:“……寄眉模樣好,不愁嫁的吧。”

“不愁嫁?她眼睛看不到,如何做女紅,如何替丈夫料理家事?靠模樣嫁人?你當我面寄眉是什麽?”

周氏捏緊帕子:“妹子有話直說罷。”

“我們寄眉嫁不出去,可要怪她表哥,這責,他是不是得承擔了?”

周氏冷笑:“想讓硯澤娶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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