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割袍斷義 (1)

“有何不可呢?”

“先生, 我知道,劉大人曾在随州駐守三年,如今随州邊軍将領與劉大人也是舊識。兄長文武雙全, 熟讀兵書, 且同樣有從軍報國的志向,他去這裏,可以不必被趙、何兩家掣肘, 有百利而無一害。”

裴雲潇說的極為認真,這也是她思索良久, 終于做出的決定。

既然非走不可, 那地方就讓他們來選。

黃晗眉頭緊皺,好半天, 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定:“好!我去找老劉, 這件事, 一定做成!”

“謝先生!”裴雲潇松了一口氣。

“那謝英他們呢?”黃晗又問道。

裴雲潇再次看向地圖。

“川蜀!膠東!還有東南!這些地方, 在外人看來都是蠻荒偏僻之地, 不會引人注目, 但越是這些地方,越可以盡早布局。”

“川蜀之地, 依托天險,自成氣候。近年又因南境茶路, 商業極為發達,與南邊諸族的聯系也頗為緊密。膠東不必說, 戰略要地。東南則與海運息息相關……”

“至于李延……”裴雲潇想起那個在自己面前許下大志的少年:“讓他回吳州吧,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還有老師和鄭院首,我相信他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小七為了朋友, 謀算的太多了。”黃晗道:

“那你自己,決定好去處了嗎?”

“我……還是留在吏部吧。”裴雲潇想了想,說道。

“吏部?可你之前不是……”黃晗一訝。

裴雲潇一笑:“是,我本來不想去吏部。那裏是裴氏的大本營,經營多年,我做什麽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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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裴雲潇确實是這麽想,可現在她改變了注意。

唐桁不能留在京城,她一切的計劃都要推翻。她必須蟄伏!

“可現在我倒覺得,那裏是朝堂的腹心,我越是接近,就越安全。”

黃晗苦笑一聲,裴雲潇與自己當年,果然是截然不同的。

她堅韌,不服輸,敢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今日的妥協,只是為了來日的複起。今日的離開,是為了來日更好的歸來。”

“先生,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為了一己私利、争權奪利,而肆意摧毀他人的前程,剝奪他人的生命,是要付出代價的!”

“殿試放榜已近半月,遲遲不下任命文書,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謝英拎着一盒剛買的糕點走在街上,身邊跟着同樣出來買東西的唐桁和沈思齊。

“也許是朝政繁瑣,楚方有些心急了。”沈思齊笑說道。

“難道喻賢不急嗎?”謝英不信:“咱們的名次不上不下的,留京還是外放,都是未知。”

“不過子寬倒是可以心定了,狀元入翰林,大歷定制,以後便是天子近臣了。”

唐桁搖頭輕笑,沒有接話。

“說起來,咱們幾人一起在吳州讀書,一起來京城趕考,形影不離的。可如今真的考完了,倒可能要各奔東西,天各一方了。”謝英說着,竟覺得有些傷感。

沈思齊臉色微沉:“容慶和永年絕交,為了此事又和敬文起了嫌隙,逸飛……也一直未再露面,都是摯交,怎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謝英神情一白。是啊,怎麽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三人一言不發的往前走着,突然,前方傳來一陣喧鬧,還沒等三人擡頭看個究竟,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就朝這邊跑來,嘴裏還叫着:“出事了!打人了!”

“诶,這不是馬兄?”謝英眼尖,一眼就認出了來人乃是今科考中的寒門學子馬明。

“馬兄,出什麽事了?”

“是、是……姚傑!”馬明氣喘籲籲:“他跟人打起來了!”

三人一驚,連忙飛奔而去,趕到人群之中看個究竟。

只見重重人群圍觀的中心,一個書生衣着樸素,雙手抱頭,蜷縮在地,旁邊幾個小厮打扮的人正罵罵咧咧地對他拳打腳踢。

小厮周圍,也圍着幾個書生打扮的人,正費力的要拉扯小厮,卻又比不過他們的力氣。

再看一旁,一個錦衣公子右手捂着額角,鮮紅的血液從指縫中流出,滴在地上。他的身後站着幾個與他打扮差不多的人,一看便是京城的纨绔子弟。

唐桁三人心裏就是一咯噔——見血了!

“姚傑!”突然,馬明一聲驚呼,衆人急忙看去。

一個小厮飛出一腳,正中姚傑的眼睛。被打的姚傑痛叫一聲,旋即暈了過去。

再打下去,一準會出人命!

唐桁此時也無暇再問始末緣由,大步上前,一把鉗制住踢姚傑的那小厮,将他甩到一邊。随即手中出招,幾下便将其餘的小厮都格擋開來,不能再上前一步。

“姚傑!”馬明立刻就撲了上來,扶起地上的書生。

卻見姚傑的左眼中已經流出了鮮血,一片血肉模糊。

“他、他……”馬明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打人的小厮,渾身都在發冷:“他鞋上有刀!”

唐桁眼神一凜,瞬間朝幾名小厮的鞋上望去,果然,鞋尖處全都鑲着一條細長的刀片,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唐桁的冷汗霎時竄上後背,這般行頭,是要幹什麽?

“怎麽回事?繼續啊!怎麽不打了?”那個額頭流血的錦衣公子跳着腳吼道。

小厮們神情喏喏,朝唐桁指了指,意思是遇到了硬茬兒,他們打不過。

謝英和沈思齊此時也圍了過來,看向姚傑的狀況——這只眼睛,恐怕要廢了。

“謝大哥……”一聲柔弱的輕喚,謝英循聲一望。

“寧姑娘?你怎麽在這裏?”

唐桁轉過頭去,一旁吓得臉色蒼白,眼睛紅通通的,可不正是寧靜心嗎?

馬明這才悲憤地解釋:“是我和姚傑幾個人上街買東西時,遇到這人對寧姑娘欲行不軌。我們認得韓公子和寧姑娘,自然要幫忙,哪知道就……”

“是這女人先勾引我,我陪她玩玩兒好嗎!自己送上門來,不玩白不玩!”錦衣公子當即就反咬一口。

“你放屁!”謝英立時怒從心起,站起身指着他罵道。

錦衣公子被謝英暴怒的樣子吓了一激靈,連忙後退,推搡着身邊的小厮喊道:“愣着幹什麽,都給我上啊。小爺都被打成這樣了,你們這群廢物!”

小厮們聽命,又呼喊着沖了上來。

手無縛雞之力的謝英哪裏是他們的對手,來不及躲閃小腿和手臂上就挨了他們幾腳,每一腳都連帶着刀片入肉,痛得毫無反抗之力。

唐桁見狀,也再不能手下留情,身形一轉,閃進人群,動作迅捷的讓人難以捕捉,自然也不會被鞋上的刀片傷到。而他手下則是拳拳到肉,很快便在謝英和自己身邊豎起了一道無形的保護屏障。

架一旦打起來,便輕易沒有停手的道理。錦衣公子和身邊一群纨绔以往也是“打”遍京城無敵手,自以為自己真的很強,看到此時的戰況,頭腦一熱,竟也紛紛吼叫着沖了上來。

雙拳難敵四手,就算是唐桁再厲害,也一時不能對付這麽多人。

馬明剛剛眼睜睜看着最好的兄弟被人廢了眼睛,一輩子都完了,心中正憤恨難抑,見此情形,抄起路邊攤販的扁擔也沖了上來。

他一沖,跟他同來的幾個朋友也跟着沖入了戰局。

這些人多是些農家出身的學生,幹過農活,力氣也大,他們一加入,局勢更亂了,整條街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就連本想去扶姚傑的沈思齊也挨了幾腳,不得已加入進去,開始反抗。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京兆府衙差敲着鑼,舉着佩刀沖進來将兩撥人分開,衆人才終于停手。

兩方站定,互相怒視,身上俱是狼狽不已,衣服上的腳印、血痕,臉上的紅腫、青紫,渾然全無任何斯文模樣。

京兆府捕快略一打眼,就看出了幾人的身份,腦內瞬間就是一陣嗡鳴。

一邊是即将入仕,将來官大一級壓死人的進士,另一邊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身後的家族各個權大氣粗。

他做錯了什麽?要來管這檔子破事兒!

“呃……怎麽回事?”捕快決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雙方和圍觀群衆七嘴八舌的解釋了一通。

捕快聽得頭疼,只得明裏訓斥,暗中安撫:“你們看看,都打成什麽樣子了?這個腦袋破了,那個眼睛腫了,還不趕緊去看醫生,杵着幹嘛呢!”

說着,捕快就像趕緊打發他們各自散去。

可雙方沒有一個人願意領這個情!

“怎麽的張頭,這些人打了爺幾個,你不把他們抓起來好好審審?”錦衣公子率先開口:“把爺打破了相,當爺是吃素的?”

捕快怎會不認識他?李轶,京城纨绔的小頭頭,京兆府的熟人。

憑心而論,捕快一見着李轶,就覺得這事兒一準是這群纨绔的錯,可他偏偏又惹不起這人。

李轶話說完,這邊的幾個學子也忍不住了:“是你挑釁在先,傷人在先,你們鞋上釘着刀片,誰知道是不是有預謀的殺人!”

兩方人又一次對罵起來,若不是衙差們擋着,又要扭打在一起了。

捕快實在處理不了如此棘手的問題,正焦頭爛額,只見街道一頭一輛馬車款款駛來,停在人群之外。

不一會兒,一個家仆模樣的人撥開人群走進來,揚聲喝道:“這是怎麽回事?何事擋路!”

捕快眼尖,那馬車的模樣一看就知是官老爺的座駕,瞬間喜上心頭,趕忙就要把燙手的山芋給扔出去:“不知是哪位大人的車駕,卑職慚愧。”

捕快幾句話将事情說明,那家仆點點頭,朝馬車走回去。

沒過多久,便見一個親随走來,手裏舉了個什麽牌子,朝争吵不休的衆人喊道:“都住手!趙大人再次,速速讓開!”

趙大人?所有人都停住動作,朝馬車望去。

哪個趙大人?

只見馬車車簾似被風随意吹起一角,露出裏面人的半張臉,随即又被掩住。

可便只是這一眼,也足以讓衆人看了個明白。

反應最快的是李轶,他捂着頭就是一聲哭叫:“表兄!你要給我做主啊!”

即便是許多年後,每當唐桁想起這一刻,他都對自己那一瞬間的心情記憶猶新。

就像是正在燃燒的火苗被瞬間潑下一桶冰涼的水,又像是一只本就殘破的瓷碗被高高擲下,荒唐碎落滿地。

這世間的一切是非黑白,公道正義,都抵不過那一聲“表兄”!

“子寬,是趙家的公子,趙希文。”沈思齊最先想到了來人的身份。

趙希文,趙希哲的堂兄,三年前的狀元,現任職中書。他的祖父才是太後娘娘的同胞兄弟,他與太後的血緣,比趙希哲與太後的血緣,還要親近。

于是唐桁就看着那馬車,從人群自動讓開的道路裏駛來,停在李轶的身邊。

他聽見馬車裏傳出一個聲音:“什麽人都值當你當街鬥狠,違反律例?”

李轶低頭,乖得與剛剛判若兩人。

唐桁又聽到趙希文朝捕快說道:“家人行事失當,本官帶回管教,定給京兆府一個交待。”

捕快爽快地應是:“大人明察秋毫,明斷是非,應當!應當!”

馬車堂而皇之的駛離,一衆纨绔跟随離去。

捕快目送一會兒,回身朝馬明安慰幾句,要他快去請郎中,便腳底抹油的走了。

人群散去,唐桁立在原地,目之所及,是被刀片劃得渾身帶傷的衆人,狼狽至斯,卻什麽公道都沒換來,像個,笑話!

“馬兄。”唐桁從袖中掏出一個鼓囊囊的錢袋:“快帶姚傑去醫治吧,請最好的醫生,至少……保住另一只眼睛。”

馬明接過錢,道了謝,背起姚傑匆匆離去。

唐桁嘆了口氣,與沈思齊攙扶起受傷最重的謝英,叫上一旁的寧靜心,走回了客棧。

直到把謝英送進房中,唐桁才突然覺得哪裏有些別扭。細思今日之事,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被人在背後盯住的感覺。

裴府。

“小公子,李轶那裏,我們已經安排好了。”錦英進屋時,裴雲潇正站在窗邊出身。

上午事發時,裴雲潇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尤其是那幫鞋尖上釘了刀片的打手,如此兇殘手段,讓裴雲潇直覺此事沒有那麽簡單。

可她卻也查不出什麽,更不知鬧這麽一出子又能得到什麽利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替自己人出口惡氣。

“藥量如何?”裴雲潇冷冷開口:“我要讓李轶的半張臉,永遠爛掉!”

錦英一笑:“小公子放心吧,他這輩子,怕是不敢見人了。”

“哼。”裴雲潇心裏總算解了氣:“姚傑呢?”

“左眼保不住了,也……再難登仕途。”

裴雲潇閉了閉眼,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好半天,才終于平靜下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等着!

無論是裴雲潇還是唐桁,都以為打架之事已然過去,可誰也沒想到,這件事,只是個序章。

這天一早,唐桁因前一晚讀書熬到三更,因此難得睡了回懶覺。正半夢半醒,不知時辰,卻聽到門外有人敲門,聽起來很是急促。

他一個翻身,從床上躍起,披上外袍,走出去打開了屋門。

是客棧的小厮:“唐公子,出大事了!”

“什麽?”唐桁瞬間睡意全無,連忙追問。

小厮急地跺腳:“有一群人圍在東林酒樓門口,又是罵人又是打人的,我們東家和謝公子他們都去了,東家說您身手好,要小的來請您前去幫忙!”

唐桁朝外一瞧,天色竟已接近正午,正是東林酒樓生意熱鬧的時候。他點點頭,回屋拿了腰帶,便快步飛奔下樓。

東林酒樓之外,已然是人頭攢動。

唐桁不過在人群外停留了須臾,立刻就聽出了緣由。

來鬧事的還是上次與他們打架的那群纨绔,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李轶不在其中。

這夥人打得是為上次未了的矛盾出氣的旗號,找到東林酒樓來,自然是因為這裏是寒門士子常來的地方。

他們一來就開始砸搶酒樓的東西,韓少祯手下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反應過來,将他們轟了出去。

這群人一看進不了酒樓,就站在門外罵罵咧咧,只要是進出酒樓的人,不管是誰,叫什麽,張口就罵,上手就打。

謝英和沈思齊認得他們,因此一來就被他們圍攻。同來的秦東襄和李延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聽着那些人各種侮辱的言辭,又哪裏能忍得住,自然也加入了罵戰。

不消片刻,這場罵戰便波及了幾乎所有寒門儒生和世家子弟,兩方竟随時還有更多的支持者加入進來,罵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

而今天,京兆府的衙差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好半天都沒有出現。

唐桁按捺住心裏越來越大的詭異與不安,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我這身衣服的價錢,比你們一輩子見的錢都多,認清賤人就只能有賤命,別肖想配不上的東西!”

一個打扮的像花公雞的富家公子正指天指地的叫罵,手指揮舞着,正巧指在了剛走過來的唐桁的胸前。

富家公子擡頭看着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還多,一臉不虞,臉色泛黑的精壯少年,一肚子的謾罵瞬間卡在了嗓子眼,喉頭不自主地滾動幾下,咽了咽口水,下意識退後一步。

唐桁冷眼斜睨他一眼,不願将目光在此種色厲內荏的人渣之上多停留片刻,旋即看向最初挑事的那幾人,眼裏明晃晃就寫着——還想幹什麽,放馬過來!

“是唐兄!”

“子寬來了!”

唐桁一來,東林酒樓門前“奮戰”許久的十多個書生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瞬間聚攏在他的周圍。

挑事的纨绔見是他,心裏也有些發怵。他們已領教過唐桁的身手,因此不敢貿然上前。

只是他們到底是沒有忘記今天來此的目的。

随着幾聲哨響,大街一頭突然噪雜起來。人群裏的衆人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可站在東林酒樓對面酒家二樓的裴雲潇,卻将街上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一夥身着勁裝短打的人推着一輛架子車,凡經過之處,行人皆捏着鼻子避之不及。他們卻絲毫不停,一路沖向東林酒樓前彙聚的人群中央。

“給我砸!”

随着一聲令下,推車的人仿佛訓練了很多遍一般,掀開架子車上大桶的蓋子,從裏面拿出一個個紮好的囊袋,朝東林酒樓的牌匾上扔了過去!

囊袋打在酒樓的梁柱、匾額之上,瞬間破裂,裏面的東西四散而出,一瞬間,臭氣熏天。

“是……是糞水!”一聲驚呼傳來,圍觀百姓抱頭逃竄。

站在酒樓下方的書生們急忙躲閃,卻被早就圍在外面的纨绔們擋住了逃離的去路。

可他們想做的,顯然不止于此。

又是一聲哨響,纨绔們這邊立時讓出空擋,兩個打手一齊拎着一只碩大的白色囊袋朝酒樓本來,首當其沖,便是酒樓之前的衆人。

光天化日,當街被潑灑污穢之物,對讀書人來說,乃是莫大的恥辱!

別人不會管潑糞的人是不是正當正義,只會嘲笑被潑的人有多麽的狼狽髒污。

是人都有自尊,被潑的人也很難安慰自己,反而會因此羞憤難當。

唐桁當即腳下便是一點,踏住旁邊的石墩以作借力,躍至半空,大力扯下酒樓外飄揚的酒旗,旋即落地,手臂一展:“敬文兄,接着!”唐桁朝另一頭站在最邊上的秦東襄高喊一句,自己拽住酒旗一端,将另一端擲向秦東襄。

秦東襄眼神一震:“好!”随即上前,一把抓住酒旗,迅速鋪展開來,擋在衆人身前。

“謝兄!沈兄!”李延一踮腳,急切地招呼離得較遠的謝英沈思齊二人退到酒旗之後。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嘩”的一聲,囊袋被當中撕裂破開,無數髒污之物飛向半空,再紛紛墜落。

難忍的氣味瞬間散發各處,有些人禁不住便捂住腹部幹嘔起來。

沈思齊眼瞧着黑乎乎的東西撲面而來,他舉起手臂遮擋面部,壓住惡心等待着被當頭澆下。

突然,一個黑影從旁竄出,旋即一襲風起,沈思齊看見一片寬大的衣袂在眼前飄揚起來,謝英不知何時脫下外袍,擋在他身前,用衣裳蒙住了兩人的頭。

糞水瀝瀝而下,星星點點,濺上衣裳、酒旗,落在地面。

“楚方?”沈思齊率先反應過來,去看謝英。他身上還有傷!

“你這是作甚?”

沈思齊突然想到自二人相識之後,因着自己性情清冷,遇事少言,總是謝英替自己打抱不平。

吳州狀元酒樓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謝英無所謂的一笑,轉了轉被扯到傷口的肩膀,将外袍團成一團扔到一邊,道:“沈喻賢你反應也太慢了,這兒就我們倆人,我若不擋着,咱倆都得遭殃!記得賠我件衣裳!”

沈思齊:“……”好的,這下一點都不感動了。

對街。

“小公子!他們太過分了!”錦妙看着下方一片狼藉,氣得就想往下沖。

裴雲潇急忙拉住她:“別去!”

“可……”錦妙氣鼓鼓地噘起嘴,想要據理力争,卻被一旁的錦英打斷。

“錦妙!別胡鬧,公子自有安排。”

錦妙恨恨地朝窗下望去,如今整條街都彌漫着濃郁的臭味,沒有人敢再接近東林酒樓。

她掃視着樓下的情形,不期然,發現了人群聚集的不遠處,停着一輛有些眼熟的馬車。馬車中的人正好撩起了車簾,錦妙立時瞪圓了眼睛:“小公子,你看!是六公子!”

裴雲潇視線順着錦妙所指,馬車裏果然是裴雲拓,一臉的得意與興奮。

“原來他也插了一腳。”裴雲潇喃喃自語,拳頭又緊了幾分。

堂堂裴氏一族的嫡支子孫,竟在這裏替別人打頭陣?真有夠離譜!

“查到還有什麽人參與此事了嗎?”裴雲潇沉聲朝錦英問道。

錦英搖搖頭,如實回答:“按小公子先前的猜測,都派人盯住了,有幾個行動的,不是主謀,其他人,沒什麽異動。”

裴雲潇眉頭一皺。

她連僅僅只在幾天前剛剛跟唐桁他們有過一次交集的趙希文都算上了,還能漏掉誰呢?

正兀自思索,便聽遠處傳來一陣高喊,伴随着打打馬蹄聲。

裴雲潇傾耳細聽,那喊着的是三個字——“聖旨到!”

裴雲潇渾身猛然一凜:“聖旨?聖旨為什麽傳到這兒來了!”

讓定睛向下看去,那手中高舉玄色聖旨,騎馬飛奔而來的,不正是皇城的禁衛軍嗎!

“我們下去!”裴雲潇錘了錘窗框,終于有了動作。

“聖旨到!”禁衛軍跳下馬,聖旨舉過頭頂,走過人群。

他雖然也沒料到在此處迎接他的居然是這麽一副場面,可嚴格的紀律還是讓他目不斜視,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

唐桁幾人面面相觑,對視一番後,顧不得地上的污穢,咬着牙,撩起衣裳下擺,跪地接旨。

聖旨所言,正是唐桁、謝英、沈思齊、秦東襄與李延的官職任命。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幾個明明名列金榜前茅的學子,竟全部被派往了偏遠的窮鄉僻壤,一個也沒能留在京城!

尤其是狀元唐桁,分明本該入翰林就職,卻被派去随州邊軍之中!

讓一個文狀元去邊關參軍?這是要做什麽?

圍觀的人看看東林酒樓今日的這場鬧劇,心裏全都犯起了嘀咕——難不成狀元郎得罪了朝中的什麽人?嫌他死的不夠快嗎!

“臣等……接旨。”

饒是不安與疑惑充斥內心,唐桁幾人依舊中規中矩地接下旨意,送走了禁衛軍。

禁衛軍一走,人群立刻掀起嘩然之聲。

“子寬,這是……怎麽了?”

秦東襄被派去了東南郡,以他的成績,本不至于到那樣一個貧瘠偏遠的地方。可他并未質疑什麽,更多的反而是震驚于唐桁的去處。

“子寬,是不是……”沈思齊被外放至川蜀之地,他此時的心裏,已經隐隐有了些許的猜測。

可還來不及等他說什麽,一旁的謝英便看到了從對街走過來的裴雲潇。

多日未見,連消息都沒有送來過,謝英下意識就朝裴雲潇招起了手:“逸飛!”

唐桁轉過頭,正對上裴雲潇望過來的雙眸。那眼中,沒有久違的溫度,冷靜的可怕。

他看着裴雲潇仿佛沒有看到自己一樣,漠然地朝一旁走去,停在一輛馬車之前。一瞬間,唐桁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什麽地方,塌了一塊兒。

裴雲潇站定在裴雲拓的馬車跟前,深吸一口氣,用最清亮的聲音揚聲喚道:“六哥,事情辦好了嗎?”

馬車裏的裴雲拓身子猛地一抖。

裴雲潇怎麽在這兒?她怎麽知道是他?她喊這麽大聲做什麽!

一連串的問題登時飄過裴雲拓的腦海。

裴雲潇有多久沒喊過他“六哥”了?裴雲拓直覺裴雲潇一定別有用心,可惜他沒有證據。

“小七……也來了?”裴雲拓硬着頭皮掀開車簾,不意外的接收到街上無數審視的目光。

這樣的情景,傻子都能看出來,他是潑糞事件的指使者吧!

“裴雲潇,你想幹什麽!”裴雲拓壓低聲音,咬牙切齒。

裴雲潇只當沒聽見,笑得更是和善:“既然辦完了,那就走吧,家裏都準備好了,我都餓了。”

“???”裴雲拓愈發不知裴雲潇葫蘆裏想賣什麽藥了。

唐桁不是裴雲潇的結義兄弟嗎?裴雲潇該不會在憋什麽壞招吧?

看着裴雲拓一臉防備的樣子,裴雲潇默默翻了個白眼。

以他的智商,自然是猜不到自己要做什麽,也更不會知道這變更了的聖旨乃是自己的手筆。就是不知道,那個隐藏在最深處的操盤之人,是不是已經猜到了她的計劃。

“怎麽?六哥不打算載我一程?”裴雲潇問道。

裴雲拓撇了撇嘴,不得已朝裏面讓了讓。裴雲潇扶着錦英,就要登車。

“裴公子,且請留步!”

裴雲潇身形一頓,轉過身,看着唐桁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近前。

“裴公子,在下只想問一句,今日之事,可與你有關?”唐桁目不轉睛地盯着裴雲潇,眼中說不清是什麽情緒。

他在等,等裴雲潇的回答。

身後,謝英、沈思齊等人被唐桁突然的表現震住,反應過來之後,也朝裴雲潇望了過來。

裴雲潇輕輕勾起唇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即便早知會是這個答案,唐桁依然有些失态地搖了搖頭,不敢相信這會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

“為什麽?”

“哪有什麽為什麽?我為什麽要跟你解釋?”裴雲潇反問。

唐桁不怒反笑,面露輕嘲:“好,我明白了。”

裴雲潇不以為意地就要轉身,卻不料唐桁竟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來。錦英反應迅速,一下子擋在裴雲潇身前,警惕地防備着唐桁。

裴雲潇表情一變:“唐桁,你幹嘛?”

匕首在唐桁手中轉了兩圈,挽出幾道刀光。

唐桁伸出左手,盯着看了幾眼,好像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手臂向下一揮,衣衫下擺立時飛揚起來。

就在同一剎那,右手一個反手,刀光劃過,巨大的裂帛之聲

斷裂的布塊兒緩緩落在地上,染上地面的髒污。唐桁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與決然:“裴公子,從今以後,你我兄弟,義氣不再!”

“只當我唐桁,錯看了人!”

裴雲潇整個人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臉難以置信:“唐桁,你不要不識好歹!”

唐桁冷笑一聲:“裴公子的好歹,在下寧願永遠不識!”

說罷,他擲匕首于地,帶着周身森冷寒氣,甩袖離去。

事情變得太快,快得連一旁的謝英幾人都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直到唐桁走出十幾步外,這幾人才匆匆忙忙擡步追去,從始至終,都未曾顧及裴雲潇。

四周嘩然,議論紛紛。

當年堂堂裴氏的“仙童”裴雲潇與“農家子”唐桁結義的事情傳遍了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誰又能想到,二人的情意,竟會是結束在這樣的一場鬧劇之中。

看到了全程的裴雲拓心裏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總之極為複雜。他下意識伸手,去抓裴雲潇的手腕:“小七……”

“啪”地一聲,裴雲潇甩開裴雲拓的手臂,怒氣沖沖地回頭瞪他一眼,連馬車也不坐了,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裴雲拓的手被裴雲潇甩到了馬車壁上,磕的生疼。他低呼一聲,捂住手背,暗罵一聲:“什麽玩意兒!”

再看周圍看熱鬧的人遲遲不肯離去,不知在指指點點什麽,他更加火氣,一把拉下車簾,朝車夫吼道:“還不快走,還要老子自己駕車嗎!”

車夫趕忙低頭告罪,揮起馬鞭,馬車快速跑了起來。

唐桁與裴雲潇當街割袍斷義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瞬間飛遍了整個京城。

随着這個消息一起傳出的,還有唐桁那極其不符合定制的任命旨意。

少時結義,同窗情分,一朝支離破碎,令人聞之唏噓。

有人說,唐桁與裴雲潇的結義,本就是有所貪圖。他一個農家子,若沒有裴雲潇的拉拔,如今恐怕還要在山溝溝裏種地,哪有現在的飛黃騰達?

如今狀元考上了,卻被發配到邊關受苦受罪,唐桁定是覺得裴雲潇沒能給他帶來好處,幹脆就一刀兩斷。

也有人說,裴雲潇指使人在東林酒樓鬧事,明擺着就是有意折辱那群寒門子弟。分明都是曾經的同窗,裴雲潇如此行事,根本就是無情無義。

說不定就是因為唐桁考上了狀元,卻不向強權低頭,不能為裴家所用,裴雲潇氣極之下才利用權勢将唐桁趕去了邊疆。唐桁為了尊嚴與裴雲潇決裂,自是理所應當。

朝堂之中,也同樣有着各種各樣的聲音。

百官心知肚明,此次唐桁等人的任命,乃是趙、何、裴三家的手筆,裴雲潇到底還是裴家人,到底不能違抗宗族家規。

在潑天的富貴權柄前,裴雲潇放棄了結義情分,這才是能成大事之人,心夠狠!

當謠言四起,衆說紛纭,無數說法相互交織,攪亂京城本就混沌的深水。這個時候,真相是什麽,往往并不重要。

唐桁幾人離開京城,前去上任的那一天,京城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場春雨。

十裏長亭,依依送別。

這一回,沒有送行,只有離人。

長亭上,秦東襄又忍不住望了一回京城的方向,依舊是失望的收回視線。

他們這群人,結伴進京,留下來的,卻只有裴雲潇、韓少祯和趙希哲三人。

而今天,這三人,一個也沒有來。

“此去山高路遠,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相見之期。”沈思齊望向亭外煙雨蒙蒙,不禁仰天長嘆。

李延背過身子,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點濕意。

他們之中,只有他自己能有幸回到老家。可待他回去見到師長,他怎麽開得了口啊!

“子寬。”謝英看向一直閉口不言的唐桁,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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