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香的心思

石頭不肯坐船,梵淨又堅持走水路,是以孫小香與石頭約好峨眉山見,便在襄陽城外分道而行了。

回到峨眉山時,石頭已經在普賢寺等候多日。

孫小香在枯茶師太耳邊嘀咕了一陣之後,師太便叮囑石頭每天早飯後都準時到藏經閣來,由他口述,梵淨筆錄,孫小香在一旁提點,将當初姬瑤光指點孫小香時所說過的話,一一記載下來,以便日後詳加推敲。

經姬瑤光之手改造過的那幾種峨眉派武功,孫小香都練得極是娴熟,也已轉授給其他弟子,是以梵淨頗為不解,不知為何還要作這一番工夫,私下裏向枯茶師太請教,師太看了她好一會,才嘆了口氣說道:“小香年輕雖輕,見事倒很是明白。梵淨,峨眉派不但要知道姬瑤光改造我派武功的結果,更要知道他是如何着手改造的,方能從中借鑒,以便于運用。”

就算不能知道姬瑤光在想些什麽,至少也要知道,他說了些什麽。

梵淨在她的弟子中,威望最著,她也向來寄予厚望,現在看來,眼界終究還是有限一些啊,倒是孫小香這小丫頭,原來還只是聰明伶俐罷了,跟在姬瑤光身邊三年,見多識廣,不但武功大有長進,尤其難得的是這般眼界胸懷……

枯茶師太的感嘆,讓梵淨心中不免一怔,隐隐生出異樣之感來。

孫小香可沒想那麽多,她當初突發奇想,對石頭說了那個理由,過後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道理,是以回來後即刻向枯茶師太禀報了,得意洋洋地想着,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能光大峨眉武功,又能給石頭找點兒事做,信手拈來的一個理由,居然有這等好處,倒讓她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了。

石頭每日乖乖地前來藏經閣報到,按照她的提點,仔細回想他們兩人一道跟在姬瑤光身邊時的情景,務求細致入微,以免将姬瑤光每次說過的話張冠李戴,石頭看起來愣頭愣腦的,卻連她每次穿的衣服、站的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讓孫小香震驚之餘,高興得連連叫道“石頭我太佩服你了!”她知道石頭記性好,可沒想到會好到這等程度,可真是撿到寶了。

孫小香這般高興,讓石頭也覺得心情非常之好,臉上平空添了一層光彩,只是接下來說的話,反而有些不太流利了。孫小香笑不可抑:“石頭,怎麽誇一誇你,你就臉紅了?”

她不說還好,這麽一說,石頭果然開始臉紅,讓孫小香又是一通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觸到石頭漲紅的臉孔,孫小香忽然覺得一顆心柔軟得沒了力氣跳動一般,吓得她下意識地斂了笑聲。轉眼看看梵淨與石頭,好在他們都沒注意到自己的異樣,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

歷時

三個月,方才錄完,孫小香又與石頭一道重新整理一遍,在一旁添上他們兩人當時的心得。如是這般,最後完成時,已近中秋,石頭本待告辭,孫小香叫他過了中秋節再走,石頭自是答應下來。

但是孫小香晚間回到自己房中時,仍舊忍不住滿心煩躁。往日她還可以與同室的七師姐聊聊天,可七師姐白天裏已經告假下山回家過節去了。孫小香輾轉良久,終究還是惱怒地跳了起來,鑽到廚房翻出一壺酒一包鹵花生,越牆而出,徑直向後山奔去。

時近中秋,峨眉山上月明如鏡,孫小香熟門熟路,不多時已經摸到她常去的那座孤崖,站在崖上叫道:“眉山,眉山和尚,出來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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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一個着白布僧衣的和尚應聲一躍而出,輕飄飄地落在崖上,振袖拂去衣上塵埃,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覺得依舊是風度翩翩有如朗月清風一般,甚是滿意,這才轉過身來,盤膝坐上左側那方光潔如鏡的白石,向孫小香招招手,笑得極是得道高僧模樣。

孫小香将酒和花生丢給他,自己席地而坐,下巴擱在膝蓋上,悶悶地一聲不吭。

眉山和尚也不多話,自顧飲酒。

眉山是普賢寺現任住持廣慈的小師弟,上任住持的關門弟子,年輕雖輕,輩份卻極高,普賢寺中,除了住持和幾位長老,再無人管束得他。兼之眉山天賦異禀,出師十年來,每次寺內比武,從無人能壓他一頭去,又幾次擊退尋釁的強敵,是以全寺上下,對于這位小師叔的種種古怪舉動,也就諸多容讓,至于這等不宿禪房、滿山亂走的舉動,較之眉山和尚的其他怪癖,無非小事一樁,更是不值一提了。

眉山向來自命為超塵脫俗,很是看不上普賢寺中諸位師兄的端方嚴肅、一幹師侄師侄孫的循規蹈矩,其他寺的僧人,對這位聲名在外的眉山大和尚又敬畏得很,是以眉山每每有舉世滔滔無談者的感嘆,偶然間遇上孫小香後,覺得這小姑娘氣宇開闊、心思靈動,絕無世俗之見,不免大有知己之感,孫小香也覺得眉山和尚夠直爽夠坦蕩外加有趣好玩,一來二去,倒成了莫逆之交,這處孤崖下的山洞,本是眉山平日裏的一個禪定之處,孫小香若得了空閑,便每每跑到這兒來找他喝酒。

只是,酒喝到一半,眉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一回孫小香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竟然沒有與他對酌;而尤其不對勁的是,坐下來這麽長時間,這個向來喜歡叽叽喳喳的丫頭居然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前前後後喝了孫小香那麽多酒,向來不屑于理會凡塵俗事的眉山和尚,很難得地覺得,自己似乎應該過問一下小丫頭的心事;不過,這回的酒還真不錯……

山心中略略掙紮了一下,還是将酒壺和花生暫且放到了一邊,拍拍孫小香的頭:“小香,什麽事情這麽為難?不妨同我說說。”

孫小香似乎對于他這難得的一回細心體貼,并不領情,仍是那副怏怏不樂焉頭焉腦的模樣。

眉山大為詫異,轉念一想,立刻來了興趣:“小香,有人整你了?還整得你還不了手?”

以孫小香的機靈幹練,居然有人能夠讓她吃個悶虧,這人想必很有兩手。若當真如此,倒是用得着他這個朋友的好時機。最近頗為悠閑的眉山,簡直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

誰知孫小香擡起頭來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多事!”

好心沒好報,眉山摸摸鼻子,縮回去仍舊喝他的酒。

月已中天,酒壺早已空了。眉山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我說小香,到底什麽事情,說出來聽聽又何妨?這大半夜的,總不能還在這兒發呆吧?”

孫小香默然片刻,慢慢轉過頭來:“沒什麽事情,就是心情不好。我先回去了。”

眉山望着孫小香心事重重的背影,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高昂滿漲的自信心,大受打擊。這丫頭明顯吃了虧,卻還憋在心裏不肯同他說,擺明了認定他對付不了那家夥是不是?

眉山這口氣還真是咽不下,一念之下,跳了起來,八步趕蟬捕風捉月的身法一施展開來,片刻之間已經追上孫小香,右手一伸搭向她後肩,孫小香聽得身後風聲,肩頭一縮一扭,身形往左側一讓,讓開了眉山這一抓,只是她今晚心中煩躁,連帶得反應也略有失常,沒能躲開眉山的下一招,到底還是被他扣住右肩拖了回來,一邊還恨鐵不成鋼地敲着她的頭:“不成氣的家夥,吃了虧就打回去啊,竟然只想着躲起來!”

孫小香恹恹地趴在那方白石上,仍舊悶着頭不吭聲。她委實不知道如何說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但是眉山和尚可不知道這一點,只當她不肯說。孫小香還在猶豫,突然間身子一輕,已被眉山抓住右腳腕,頭上腳下地吊在了孤崖邊。眉山扣住她腳腕時,勁力已直透筋脈,孫小香只覺全身麻軟無力,吓得失聲叫了起來。

眉山笑嘻嘻地探出頭來:“小香,下面風景如何?咱們好好談一談?”

孫小香驚魂初定,惱怒地道:“你等着,我上來後非要敲破你那個光頭!”

眉山不以為意,自顧得意地笑。孫小香從巫山回來之後,本事大長,他已經很久沒有機會這樣整治這丫頭了,今晚抓住這麽一個難得的機會,不由得心情大好,見孫小香兀自張牙舞爪地威脅他,眉山臉上笑意更深:“小香,我欺負你沒關系,可不能讓別人也欺到你頭上去。你且在這兒吊上一

吊,待我去打聽清楚那家夥是誰,抓了他來陪你可好?”

孫小香熟知眉山的脾氣和本事,聽他這麽一說,不覺脫口叫道:“石頭沒欺負我,不用你多管閑事!”

眉山滿意地聽到了“石頭”這個名字,看來讓孫小香這般煩惱的,就是那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了?

孫小香一說完便發覺自己失言了,眼珠不覺亂轉起來。眉山這瘋和尚,不會真地去找石頭的麻煩吧?還有,眉山和尚笑成那個樣子,千萬不要手一軟将自己掉下去才好……

好在眉山一邊笑一邊将她拎了上來,将她放在地上時,瞧着她臉上神情,突然福至心靈,說道:“小香,你喜歡那傻小子,那傻小子不喜歡你,是吧?”

孫小香怔了一怔,臉上驀地裏沒了血色,倒将眉山吓了一跳。

孫小香覺得自己簡直要哭出來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這些日子裏,這般煩躁不安輾轉難眠,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她編了一個完美的理由,将石頭從襄陽一路拉到了峨眉山;也是她将這個理由編得更為完美,将石頭留在山上幾個月時間;可是現在,所有的記錄都已整理完畢,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讓石頭繼續留下來。

一直以來,都是她由着自己的心意,歡歡喜喜地想方設法将石頭留下來;但是石頭自己的心意呢?也許,他聽從她的話留下來,不過就像以前聽從師父、後來又聽從姬瑤花姐弟一般,只是因為尊重或是敬佩,別無他意。所以,當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時,石頭也就那樣順水推舟地向她告辭。

他的師父說,他将有十年時間,自由自在地游歷四方,增長見識,那麽,石頭一定是不想困守在這幽冷僻淨的山中吧?

眉山看着孫小香臉上的神情變來變去,知道自己猜中了,難免要納悶:“怎麽會這樣?我看那小子,很不起眼嘛,枉自擔了一個巫山弟子的風流俊秀名聲。難得小香你瞧得中他,我還沒嫌棄他呢,他倒要拿架子了?”

被眉山這麽一說,孫小香只覺得無比難堪,倒像是自己不知輕重地有意纏着石頭似的,本能地争辯道:“沒有,我沒有喜歡他。”

眉山“哈”地一笑:“有什麽好害羞的,喜歡就留下他好啦!我保證今後絕不取笑那小子!”

孫小香心中微微一動,随即便對自己搖了搖頭。喜歡就留下……怎麽留下?要留多久?石頭若也有心,為什麽這麽幾年,他什麽也不對她講?石頭若是無心,會不會察覺到她的心思,然後直愣

愣地對她說,他并不喜歡她?

僅僅是想象着這樣的場景,已經讓孫小香渾身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原來自己平日裏那飛揚跋扈

的模樣,竟都只是一張虎皮而已,骨子裏的自己,卻是這般膽怯畏縮。

眉山的大手掌輕輕放在她頭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撫着,良久,嘆了口氣:“好吧小香,我來幫你試試那小子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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