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見到姥姥了

雖然過去的時候, 韓鈞心裏想的都是要做個君子，他睡左邊，譚淼睡右邊, 他倆雖然沒有拿着枕頭弄出什麽三八線, 可也各人蓋着各人的被子, 只是一張床而已。

可……剛才還被那個窄小的沙發睡不好弄得有點煩躁, 真躺到了大床上, 他反而睡不着了。

這屋子特別的靜, 靜的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到了譚淼身上。

譚淼的呼吸很輕，可并不勻稱，一聽也是沒睡着。

他于是動了一下，譚淼仿佛是接到了信號，就開了口，“鈞哥你沒睡啊。”

韓鈞自然聽出了譚淼口氣裏想要交談的意思, 跟他一樣, 他嗯了一聲。

然後就感覺到床墊在震動, 随後, 譚淼的聲音又近了一些，甚至都能感受到他說話的呼吸了, 他說，“我睡不着, 一直都睡不着, 我想姥姥了。”

韓鈞就扭了過去，就瞧見譚淼一半的臉縮進了柔軟的被子裏, 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面，格外的明亮，而那頭發, 借着不錯的月光，能看出來都已經成了鳥巢了，可見他翻了多少身。

韓鈞其實對姥姥并不算太熟悉，他也想更多的了解這個老人，不由說，“那就跟我講講吧。反正以後要經常見面，甚至一起生活的。”

譚淼正有着無數的傾訴欲呢，明明已經到了這會兒，他其實特緊張。

韓鈞願意聽，他就忍不住的嘟囔起來，“我姥姥是個很要強的女人。我姥爺三十歲就出意外去世了，那會兒她好像才二十七八歲，長得特別好看，我聽說，是當年十裏八鄉有名的美人。”

這點韓鈞信，譚宜通長得也就那樣，譚淼能長出這副模樣，顯然是母系貢獻更大。

譚淼就說，“我到了陸家的時候，她都五十歲了，可隔壁的爺爺奶奶們還都說她年輕時候的事兒呢，我也是聽他們講才知道的。”

“她不僅長得好看，還能幹，是有名的利索人，那會兒有很多條件好的看上她，最好的一個，好像是外放到我們那兒的年輕幹部，沒結過婚的大小夥，說是只要願意，就立刻結婚，但條件就一個，何月得留在我姥爺家，不能帶走。”

“那個幹部條件特別好，那個年代的大學生，說是回去就能提起來。姥姥家的人都想她嫁了。可她舍不得何月，怕她沒有爸在沒有媽，受欺負，就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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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很多，什麽萬元戶，什麽開廠子的。反正都挺好的，可也都是因為孩子，就沒成。有的是跟那個幹部一樣，不願意要孩子，有的是要孩子行，可相處起來對孩子不好。還有的都合适了，是何月不願意。”

“總之，我姥姥就一個人帶着我媽長大了。她是農村的，也沒個戶口，村子裏種地糊不了口，就帶着何月出來做小生意，賣過涼皮，也當過服務員，可終究如果不用容貌的優勢，她文化不夠，掙錢一直不多。”

“而何月偏偏成績很好，又很要自尊，所以，她要參加各種補習，還要跟同學們一樣，不肯讓別人看不起自己，花銷就更大了。”

“我姥姥那會兒也沒多想，她想的是，供出來就行了。到時候她自己掙點，何月再給點，她也就能養老了。誰能想，何月剛畢業就幹了這麽不要臉的事兒呢，她懷了我，又不敢跟譚家說，又不敢跟姥姥說，就躲到深圳失聯了。”

“姥姥歲數大了，沒合适的工作，找不到女兒，都吃不起飯了，只能走了年輕時沒走的路，嫁了陸老頭子。那會兒陸老頭子都七十多了，行動不便。家裏還要帶兩個孫子，那會兒就說好了，她伺候這一家人，等她老人，人家給她送終。那是什麽日子啊。”

譚淼想起了都替姥姥委屈。

“我去的時候，她就過得很不好。那家人小氣的很，大冬天的，也不讓燒個熱水洗碗洗菜洗衣服，她手又紅又腫又爛。何月說要把我留下，陸老頭立刻就翻了臉，讓她進屋去，我都聽見敲打的聲音了，她出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後背也彎了，明顯被打了，可她還是留下我了。”

“因為我在，她被罵的次數更多了，連熱乎飯都吃不上，可她從來沒對我說過什麽。我吃不到好東西，可吃的都是熱熱乎乎的。我沒有好衣服穿，但破衣服她也給我補得整整齊齊洗的幹幹淨淨，陸家的孩子在幼兒園，她就帶着我在家裏幹活，然後教我識字算數。”

“她雖然是個沒文化的老太太，可卻是有大胸襟的人，她告訴我，雖然我媽不好，但不是讀書的錯，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如果不是跪着求，陸家也不肯出我一份學費，她不會将我送走的。我到現在都忘不了，無休無止仿佛永遠都到不了的火車上，她摟着我一句句的交代，告訴我不要怨恨，要懂得感恩，告訴我好好活着，學出個樣子來，做個正直有本事的人。告訴我忘了她，她不求回報，也不要找她。”

譚淼說到最後，已經眼淚模糊聲音酸澀了，能聽見小孩忍不住抽泣的聲音，韓鈞也顧不得什麽，上前把人抱在了懷裏，拍着他的後背給他支持，“姥姥把你教的很好，現在她要享福了，你該高興才是。”

後來，他倆又說了什麽就記不清了，但可知的事實是，第二天一早，譚淼是在韓鈞懷裏醒來的。

男人的胸膛有着與被子不同的溫度，譚淼原先每次想到姥姥，都會一夜睡不安寧，總是在夢見姥姥在陸家受苦的畫面，可這一次，卻一點夢都沒做，睡得特別好。

譚淼擡頭悄悄看了一眼韓鈞的下颌，紅着臉安撫自己想，一定是因為知道姥姥的好消息了才這樣。一定不是因為睡在韓鈞懷裏，那也……那也太羞臊了。

他一動，韓鈞就醒了。

韓鈞低頭瞧他，就瞧見譚淼已經坐起來了，背對着他，只能露出一截紅了的耳朵尖，還有有些發粉的脖頸。

就這樣，還一本正經裝作沒事的說呢，“我去洗漱了，要趕緊走了。”

然後就匆匆去洗手間了。

韓鈞那股子一醒來愛人就沒影了，抱了個空氣的悵然感，完全消失不見了。

他家小伴侶這明顯是有意思害羞了，這進度不錯。

他覺得合并房間指日可待了。

他是很照顧譚淼的，所以給夠了譚淼時間，更不逼着他，譚淼對這事兒避而不談，他也就當作沒事人似的，很快洗漱了跟着下樓去了。

姜曉輝比他們下來的早，譚淼去拿早餐的時候，韓鈞還給姜曉輝點了個贊呢，“那房間不錯，以後就這個标準。”

姜曉輝一臉哎呀我這個媒人可真棒的表情。

不過這些暫時都比不上姥姥重要，吃完飯，他們很快就開車去了靜心養老院，到的時候剛剛八點，正好是探視的時間。

姜曉輝早就跟張院長打了招呼了，所以他們一到，保安就帶着他們進去了，邊走還邊說，“吳玉珍住在三層，往裏走吧。”

譚淼邊走就邊看着這周圍的環境。

真不怎麽樣，一共就一棟三層的樓房，還有一串的平房，看着應該是食堂和活動室。

外面的院子非常小，還沒學校的二百米操場大，旁邊還停了不少車，都占用了。

等着他們進到住宿樓，那種感覺更明顯了，還是老式的裝修，白色的牆都發灰了。

而且裏面冰冷冷的，雖然是在上海這樣的南方城市，可老人們天然怕冷，已經到了寒冬臘月了，居然一點取暖措施都沒有。

顯然，韓鈞也看不下去，問了句，“這裏一個月多少錢？”

保安實話實說，“三千五。”

他不知道譚淼他們的意思，還推銷呢，“我說實在的，別看咱這裏條件差，可這是周邊最便宜的養老院了。上海什麽房價啊，人工多貴啊，我跟你說，再也找不到更便宜的了。現在我們的鋪位都是滿的，後面多少排隊想進來的呢。”

譚淼立刻抓住了個關鍵詞，“鋪位？”

“對啊。這房間不一樣，有單人間，八千塊一個月，有雙人間，五千塊一個月，還有多人間，四個人一個房間，一人三千五。”

譚淼氣得手都抖起來了。

何月家裏住的那房子，沒有幾千萬拿不下來。

她昨天的穿戴，渾身都是名牌，沒一個便宜貨。

可她居然找的全上海最便宜的養老院裏的最便宜的床位給她親媽，這是什麽人？這還是人嗎？

他現在太後悔了，他昨天就應該告訴那個男人，他是譚淼，是當年何月不要臉當小三生下來的孩子。

他……

他正想着，已經到了三樓，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何月說，“你不是說這房間太吵又冷嗎？我這不是來給你換房間了嗎？單人間帶空調的，你怎麽還不去了呢。”

對面有個老邁的聲音回答她，“你這肯定有事，我來了第一個月就跟你說了，三年了你沒當回事，也不來看我，怎麽今天突然就這麽好了。我不信你，你是不是不想養我了，我告訴你，我不走。你不能不養我，我養了你二十二年，我別的不要求，你養我二十二年就行。”

何月都氣笑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那個聲音回答她，“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

何月不知道為什麽，特別的惱怒，立刻吼了一聲，“媽你怎麽說話呢！”

譚淼已經沖到了門口。

他看到了什麽？

他看到了何月還有她那個丈夫站在了房間裏，而他們對面，坐在床上冷的裹着被子的，滿臉皺紋壓根看不出任何年輕時的美貌的老太太，就是姥姥！

他忍不住就喊了一聲，“姥姥！”

那個老人猛然就擡起了頭，她看向了譚淼，她顯然看見了，可又不敢相信，于是伸出了幹枯的像是枯樹枝的手，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再看過來，然後就看清了。

她一句話都沒說出來，眼淚先跟決了堤的水一樣，嘩啦啦的落了下來。

她喊，“淼淼，是我的淼淼啊！”

譚淼直接推開擋路的何月，一頭紮進了姥姥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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