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幽靈孤兒院（十四）

喬鵲很快就沒有心思想別的了，他看到了666的記憶。

上次許思然的通靈，他是以一個上帝視角的旁觀者，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而這次666的記憶則不同，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視線變矮了許多，還不到大廳角落裏擺放的櫃子。

此時此刻，他正與別的孩子拉着手做游戲。

他正在666體內，透過他的眼睛看這個世界。

他從有記憶以來，一直都生活在這個大大的城堡裏。

是的，老師告訴他們，這是一座城堡。而他們，是一群不小心與父母失散了的小公主小王子。只要他們好好學習好好睡覺，做一個心地純潔的孩子，總有一天能與爸爸媽媽再相聚。

他從來沒有出過城堡，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但是他覺得這裏已經很好很好。

他們的城堡很大，也很高，頂層還帶着一個尖尖的鐘樓。

與他在童話書裏讀到的一模一樣。

他們有一個漂亮的大大的花園，草坪上長着鮮嫩的野花，每每到了春夏，陽光和暖的時候，到處都開滿了各色的月季花。

他們還有溫柔的老師。

老師就像他們的媽媽，教他們畫畫，教他們唱歌，給他們講故事。

666還小，有些怕黑，有時候晚上睡不着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哭，老師還會把他抱到自己的房間，輕輕安慰，守着他睡着。

老師還會煮好喝的肉湯。

只是女傭姐姐曾經說過，他們這裏全靠好心人捐款維持，所以一直算不上富裕，能吃上番茄湯和面包已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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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只有歡送會的時候，每個人都能分到好喝的奶油肉湯。

除了肉湯，還有紅燒肉、煎牛排、炸肉片等等平時吃不上的豐盛料理。

他很喜歡歡送會。

因為這代表着，又有一個兄弟姐妹，找到了他的爸爸媽媽，可以回到自己家，當一位真正幸福的公主王子。

今天，是525的歡送會。

525是個小女孩，褐色的頭發總是紮成兩根麻花辮，臉上有些小雀斑。她比666大幾歲，一直都很照顧他。

666長得瘦小，性格內向，有時候會被別的孩子欺負，她總是幫忙把人打跑，還把顏色最漂亮的彩色鉛筆偷偷讓給他。

她是666最好的朋友。

她此刻站在最前面，笑得甜甜的，聽老師宣布她的爸爸媽媽今天半夜就會來把她接回家。

半夜？

誰家父母會在半夜來接孩子？

喬鵲認出了這小姑娘就是那個油炸老三，看着她發自內心的笑顏，心裏不祥的預感鋪天蓋地。

然而所有的孩子都沒有覺得有哪裏不對。

666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拼命鼓掌，拍到巴掌通紅，眼淚不争氣地偷偷流了下來。

喬鵲聽到他小聲跟自己說：“不能哭哦。525就要回家了，她會變成一位真正的公主殿下，作為好朋友，怎麽能不為她高興呢。”

歡送會結束之後，是所有孩子們最喜歡的大餐環節，他們都眼巴巴地趴在餐桌上，咽着口水看着老師把一道道香噴噴的菜色端上桌。

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人嘆了嘆氣，溫柔地笑着：“老師教過你們什麽？”

所有的孩子立刻畢恭畢敬地把手放到身後，異口同聲：“要謙讓，要懂禮貌，不可以搶。”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在位置上坐好，老師來給你們分。每個人都有。”

最後666面前的小盤子裏，分到了一塊紅燒肉，一片油炸肉片，還有一小碗他最喜歡的奶油肉湯。

喬鵲預感成真：……

等等等等！橋豆麻袋！別別別！

卧槽！

他在666的身體裏，以第一人稱視角，看着這孩子歡天喜地地把所有東西都吃下了肚子。

最後連湯水都不曾浪費，用面包蘸着吃了個精光。

跟自己吃的沒什麽區別。

喬鵲：……大意了！

……萬萬沒想到會栽在這兒！

我髒了！

666吃得很滿足，直到肚皮撐得滾圓，才放下了餐具，跳下凳子，去找坐在最前面的525。

525十分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像個小大人一樣告訴他，以後她就不能保護他了，讓他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争取長得又高又壯，把欺負他的壞孩子都打跑。等他的爸爸媽媽來接他的時候，一定也會高興的。

聽了這話， 666悶悶不樂起來，問525，以後你還會回來嗎？

525想了想，也不确定了，畢竟所有回了家的孩子都沒有再回來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裏是個遠離大陸的地方呢？

她偷偷地與666拉了拉勾，與他約定，如果有機會，她一定會再回到這裏看他。

夜幕降臨，除了525還呆在樓下，所有的孩子都被勒令回到房間睡覺。

666一步一回頭地上了樓，525拼命對他揮手，眼睛裏泛出了淚花。

666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

他心裏想着，不知道525的爸爸媽媽來了嗎？

他們長什麽樣子？也會是褐色頭發嗎？

他們會喜歡525嗎？會允許525再回來城堡這裏嗎？

他想到了什麽，偷偷坐起身，在枕頭底下摸摸索索，掏出了一支小小的玫紅色水彩筆。

水彩筆與彩色鉛筆不一樣，畫出的顏色更漂亮水潤，在他們這裏，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以他自己的本事，在活動課上，根本搶不到水彩筆。

這支彩筆，是有一次他一反常态地積極舉手，回答出了所有孩子都不知道的問題，老師獎勵給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珍藏起來，一直都舍不得用。

所以它還是簇新簇新的。

玫紅色，是525最喜歡的顏色。

他想，她就要回家了，萬一以後不會再見面了怎麽辦？她會忘了我嗎？

我還是把這支水筆送給她做個紀念吧。

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出了門，快手快腳地向一樓走去。

他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還來得及，希望525還沒走。

一樓一片漆黑，只有餐廳和廚房的燈光亮着。

橙色的光線從裏面傾瀉而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上投下了一片方方的光明。

裏面時不時有黑色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看起來有人在走動。

還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傳來。

666笑了，太好了！看來525還沒走！老師正在與她玩游戲！

他剛要向那裏跑去，才發現自己赤着腳，不由吐了吐舌頭。

啊，急着出來，又忘了穿上棉拖，被老師看到了，一定會挨罵的。

如果能不讓老師發現，把筆放在525能拿到的地方就好了。

666這麽想着，放輕了腳步，貓着身子，偷偷從門縫裏往裏面看。

喬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阻止他，想擡起手捂住這孩子的眼睛，把他按進自己的懷裏，想大喊：

別看！別看！

快走！

然而他動彈不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借着666的眼睛，看到了房間裏的情形。

并不算明亮的老舊燈光下，黑衣女人正站在長條桌的一側，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周圍的牆壁上，散布着大片的深色斑點，仔細看看，連女人的臉上都沾到了污漬。

然而她好像完全不介意的樣子，繼續切着手裏的東西。

她的面前堆着一些切成大塊的肉。

這些肉看起來十分新鮮，呈現出一種亮晶晶的粉紅色，上面冒着絲絲鮮血，從桌子上一直滴到了地上。

666覺得哪裏不對。

我們哪來的這麽多肉？525呢？已經走了嗎？

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有些害怕，屏住了呼吸，不敢出聲。

他個子矮小，還不如桌子高，從下往上看，許多東西都被桌上的雜物遮擋了。

他把腦袋微微側了側，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随後，他疑惑地皺了皺眉頭。

他看到長條木桌邊的一角，垂下了一只小小的手。

手腕上用黑色的筆畫着一只手表。

是他下午和525玩游戲的時候互相給對方畫上去的，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525？

666還是個孩子，有那麽一段時間，他根本理解不了發生了什麽。

他的大腦是空白的，直覺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可是……

為什麽老師會在大晚上切肉？為什麽525明明是回了家，但她的手又……？

為什麽這個房間會到處濺滿了血跡？

他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直到黑衣女人終于切出了一盤滿意的大小規則的肉，把它們都裝進了一個袋子，哼着歌愉快地轉身去了廚房。

她的身影消失之後，666終于看見了一直被女人擋住的那個靠窗小幾。

小幾上點着一根純白的蠟燭，旁邊擺着一個圓盤。

裏面放着一顆頭顱。

眼睛還大睜着，眼裏面已經沒有了任何神采。

褐色的麻花小辮吸飽了血液，垂在頭顱的兩側，還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着。

在地上洇成了一灘小小的血泊。

666的瞳孔劇烈收縮。

然後驚恐地張大了嘴巴。

他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

手裏的水彩筆一下子松脫了，掉到了地上，發出了清脆卻明顯的“啪嗒”一聲。

喬鵲覺得自己抖成了篩子。

他想閉上眼睛，想拼命逃跑，然而666呆立在原地，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666的耳邊感覺到了一種冰涼的吐息，還有熟悉而溫柔的聲音：

“看夠了？”

666木木地回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流淌下來：“老……老師，為什麽？為什麽啊？”

黑衣女人沒有回答，只輕輕的笑了，說：“老師說過，好孩子天黑之後都要睡覺。你一直都很乖的，你為什麽不聽老師的話？嗯？”

666搖搖頭，本能向後退去。

他“哇”一聲哭了出來，不停抽噎，滿臉都是眼淚。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敢再回頭，拼命大叫着向黑暗中跑去。

喬鵲急得不行，他看着小小的男孩在空曠、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拼命躲避，像一只毫無希望的，慌亂的小螞蟻。

然後，記憶戛然而止。

一切又歸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