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陸、非花非霧

方錦娘醒時第一眼瞧見的是文祁那張睡得如孩子般的臉,她小心地拉開文祁攬在她腰際的手,坐起身來。怕吵醒文祁,便就這樣坐着,用手揉了揉額頭,着實沒想通明明将被子隔在了中間怎會在文祁的懷中醒過來。

其實文祁早在移動他手的時候就已經醒了,他也只是想看看方錦娘的反應,可是他失望得緊,這女人平靜得很。

文祁也坐起身來,披上了外衣:“錦娘換身衣服,咱們下去吃飯。”方錦娘穿好鞋在屏風後換了昨天文祁買的衣服走出來,剛拿出面具卻被文祁攔住:“就這樣吧,用不着非要掩飾自己的容貌,身份藏好就夠了,戴這個又麻煩又費勁。”

其實文祁只想看那胡倩瞅見方錦娘的真實面貌後會是怎樣的風雲變色。方錦娘也不做推诿,只用那支蘭花釵挽了個婦人髻,露出颀長白皙的脖頸。文祁看着那只釵斜斜插入青絲中,甚是滿意。

當胡倩看見方錦娘傾國傾城的臉時,自嘲地笑了笑,忙上前招呼陪着笑道:“原來小娘子長的這般模樣啊,叫我們這些如何出去見人。”聽得胡倩這般說,客棧中的人紛紛将目光投向方錦娘,這一看倒還真将他們的魂看了去。方錦娘側頭瞪了眼文祁,文祁從未見過方錦娘惱怒的模樣,可就那麽一瞪眼的神色讓他的心不住地沉淪,心下不由大罵:他娘的!以前沒啥表情,突然的嗔怪是要人命啊!果然是個妖女!

這時胡倩才輕笑着:“公子和夫人真真是般配。”

方錦娘坐下,拉過胡倩的手:“姐姐,北境戰亂,生意何處不能做,為何死守着北境呢?”方錦娘那聲姐姐直叫得那些男人骨頭都酥了,胡倩聽她這樣一問也紅了眼眶。

“我在等。”胡倩苦澀一笑,也坐到錦娘身邊,“蓮二,倒茶。”方錦娘未再說話,她了解這種等而不得的無奈、失望、絕望,然後做着自欺欺人不願清醒過來的夢。

“是等着自己的夫君嗎?”文祁為自己和方錦娘倒了杯茶,這時胡倩的笑更顯凄苦:“不是。”

文祁放置嘴邊的杯子生生停住了,倒是方錦娘鎮靜得很:“姐姐便是在這裏等那個不知是否歸來的旅人?”

胡倩點了點頭,那個叫蓮二的小二端上了文祁點的粥,文祁體貼地為方錦娘盛了一碗,也遞與了胡倩一碗,胡倩擺了擺手,稍低了聲音道:“夫人和将軍想問的怕不是我胡倩和那個不歸的人罷。”

文祁吓了一跳,“将軍”那聲稱呼平穩得仿佛從來就不是一個秘密那般。“的确不是。”方錦娘小抿了一口粥,“姐姐在這裏日子長,我其實想問姐姐的是,北境王。”

“蓮二,收拾桌子。”胡倩轉頭一笑,“我們上樓說。”

客棧中所有人都盯着這三個風華絕代的人,兩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一個風流倜傥的男子。談話舉止都透着別致的雅,特別是那些男人們,個個都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來。

“夫人怎知曉我會告訴你?”

“唔,我的确沒想過你會告訴我,但你一定會告訴文祁。”方錦娘回頭對文祁一笑,文祁滿頭霧水,莫名其妙,完全沒在狀态,只補那一笑徹底沖昏了頭腦,而胡倩臉上有些挂不住了,鐵青了頭臉問:“你如何這般肯定?”

“就在剛鍘你說你在等人的時候知曉的。”方錦娘喝了口茶,“你等的是文志成老将軍吧?”

“我爹?!”文祁側頭看了看胡倩早已煞白的臉,又對方錦娘無奈笑笑,“錦娘,你從前從不曾開玩笑的,今個兒是怎麽了?”

方錦娘沒有說話,只緊緊看着胡倩,美麗的瞳孔中沒有漏過一絲細節,直至胡倩深吸了一口氣道“不錯,我等的,就是文志成。”這下,文祁徹底暈頭了,這事兒要被自個兒娘親知道了,難免又是雞飛狗跳好一陣子。

“你……是我爹……?”文祁有些手足無措,胡倩看他這般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不是你爹情人,你爹是我恩人。”聽胡倩這樣說文祁才放下心中的石頭,省得娘與爹大鬧幾場:“你承了我爹什麽恩情?”

“我十六歲被嫂嫂賣進了勾欄,媽媽瞧我姿色不錯便命人給我細細打扮攬客,争執間遇上的文将軍,将軍替我贖了身帶我來到北境,在此開了客棧。将軍說北境是一個無論過多少年都是一個不安分的地方,命我在此做生意,這裏人潮多,也是收集情報的地方,我便在這裏守了十年之久,為的就是等少将軍你的到來,将北境王宮圖紙交與你。”胡倩說罷從長袖中抽出一卷長圖,鋪展開來是一張王宮地圖,看愣了文祁。方錦娘也深吸了口氣,轉頭看了看文祁,文祁緩了好一會才問胡倩:“這是你在這十年裏弄到手的?”

胡倩點了點頭:“因為這一卷紙,死了很多人,能為将軍做的只有這麽多了。”

“姐姐能将蓮二借給我們麽?我相信蓮二能在這王宮之間來去自如,也可幫助夫君一二。”

胡倩錯愕地看着方錦娘,方錦娘沖她笑了笑,她也回報了一個笑:“什麽都瞞不過夫人,蓮二跟了我十年,這圖便是蓮二在這十年間在這王宮中摸索出來的。少将軍娶了夫人好生的福氣,敢問夫人如何發現蓮二不同的。”

“蓮二的腿應是受過傷的,不仔細看看不出,平常人很難将傷掩飾得像他那般好。蓮二上茶時我仔細看過他的手,虎口處的繭十分厚,這是多年用劍留下的。一般客棧的小二在客人進店時會招呼客人,蓮二不一樣,他只等姐姐你吩咐,就像劍客等着主子發令一樣。其實姐姐的身手應當不差,姐姐在坐上桌時輕盈得很。原本我以為姐姐會是舞姬出身,但姐姐剛剛說在入妓院那刻就被老将軍救下了,應是沒學過舞,倒是和将軍學了些罷。”

“夫人說的不錯,但蓮二不能同少将軍和夫人同去。”

“為何?”文祁支着腦袋啜了口茶,嘴裏滿是澀澀的苦,吐了吐舌頭,“姐姐不帶這樣的呀,你忍心我們在這王宮中再摸索十年啊?到時候我便同我爹一個模樣了,挂着胡子的糟老頭。”說着文祁還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上八字胡的手勢,滑稽地讓胡倩沒忍住笑。

“蓮二是逃犯。”

“姐姐怕是錯了吧,蓮二是北境王的弟弟。”方錦娘擡頭沖文祁一笑,“其實逃犯說起來也未必有錯,是吧夫君?”

文祁聽着這聲“夫君”,只愣愣地傻笑,沒回方錦娘的話。

方錦娘無奈搖了搖頭,胡倩皺了皺眉,沒有再笑,只握緊了茶杯,過了很久才開口:“既然夫人知曉蓮二的身份,那夫人就更不該讓蓮二進王宮了。他去只是送死,夫人何不放他一條生路?我,不答應夫人的要求,蓮二對北境王構不成任何威脅。”

話音剛落蓮二便推門進來了,方錦娘擡起頭,這是方錦娘第一次看清蓮二的模樣,前兩次蓮二總是低着頭,方錦娘很難看清他的樣子,只覺得從側面看應當是個十分好看的男子。現下看來,這好看的程度絕不亞于文祁和唐珣。

文祁瞧見方錦娘的眼神,十分不開心:他娘的,長這麽漂亮來勾引我家娘子,得迅速将自家娘子勾引回來呀。

完全已經入戲太深,真當人家是自家夫人!

“我同你們去。”

“蓮二!”胡倩站起身向蓮二走去,雙手緊握成拳垂于身側。蓮二看着她,面無表情,他的膚色略顯蒼白:“倩娘,別擔心。”

蓮二的聲音極好聽,像空曠夜裏的清脆泉音。胡倩的眼眶瞬間泛了紅潮,她壓低了聲音道:“他不會放過你的。”蓮二将胡倩帶到桌邊,按住她的肩讓她坐下,然後坐在她的身邊。

文祁為他倒了杯茶,方錦娘只細細地打量着他,蓮二回望着她,這也是蓮二第一次仔細看方錦娘,那樣傾國傾城的美也是他不曾見過的。

“我可以同你們去。”

“不必了。”方錦娘回絕地又快又利索,讓另三個人都沒回過神來,個個都錯愕地看着方錦娘。

“你不信我?”蓮二緊緊盯着方錦娘,方錦娘抿了抿唇:“我緣何要信你?”方錦娘這般一問,大家都未作聲。文祁只一個勁兒地抓了抓腦袋納悶:剛剛明明就是方小妖女提出讓別人幫忙的啊!!!

“因我要那王位,我們的目的是同樣的。”胡倩手中的杯盞落地“砰”的一聲砸出細碎的渣割得小腿生疼。胡倩擺手拒絕了蓮二的幫忙,只小心地拍落了衣裙上的碎渣。她的手有些顫抖,被蓮二握住,沒有松開。

“所以我們不需要你,你要的是那個位置,而我們卻要保住那個位置,我們的道是不同的。”

“你想保住那個位置無非是想讓宇文長做個傀儡北王,以宇文長的野心,你們辦不到。只要我得到那個位置,我保證不犯你們土地一分一毫。”蓮二握着胡倩的手又緊了幾分,胡倩全身僵硬未曾說一個字。方錦娘瞧着有些奇怪,當下也用眼神示意了文祁,文祁也有些無措,房間中的四個人便這般僵持着。

就在文祁有些按捺不住想摔杯子大吼一聲“見鬼”的時候,方錦娘站起身來:“你同姐姐好生商量,我同夫君去用午膳。”說罷扯了扯文祁的衣服,文祁會意,牽過方錦娘的手走出了房間。

踏出客棧時方錦娘擡頭看了看天,明媚的陽光刺得眼睛有些疼痛。北境少雨,幾乎天天都是陽光明媚的日子,無所謂什麽梅雨時節,因為天氣不那麽多變,方錦娘的腿便也沒什麽大礙。文祁牽着方錦娘走出客棧,引得不少人紛紛側目這對般配的夫妻。文祁心下有些得意,但一想到剛剛蓮二所說的話以及胡倩的反映,也有些煩悶。

倒是方錦娘好似真的出來享受陽光的,十分惬意。

“不擔心?”

“擔心。”方錦娘坦白,“但剛剛蓮二所說的也不無道理。一開始我想蓮二跟了胡倩十年,的确是可助于我們,後來我見到蓮二時,他果斷應承下來讓我有些起疑,若他拒絕相助,那我倒還真需要花費些精力讓他妥協。可他的果斷讓我有些害怕他會是第二個抱有野心的宇文長。可他所說又好似甘願做個傀儡北境王,沒有什麽野心。現下我想通了,他要這個位置是想要那個名分,是有權讓別人無法對他指手畫腳僅此而已。他,沒想過其他的,所以讓他同胡倩說說,若胡倩不同意,怕他也不會幫咱們,若他說服了胡倩,我們才有希望多這一位助手。”

“啧啧,你怎麽就這般肯定他願意一輩子做這個傀儡呢?”

聽文祁這般說,方錦娘停了下來,此時他們已來到了風雨橋上,橋下的河塘早已幹得不成樣子。北境少雨,那一塊塊幹裂的泥如猙獰的疤,極為難看:“我的确不肯定。”

文祁見她如此坦誠也不好再說什麽,只道:“我聽別人說北境最出名的就是炒栗糕,我帶娘子去嘗嘗。”

一陣風揚起,吹亂了方錦娘額前碎發與裙擺,她點了點頭,便由着文祁牽着。

房間中只剩下胡倩和蓮二,都相對坐着沒有說話,透過窗吹進來的風将已經涼透的茶又吹涼了幾分。房間中極為安靜,靜到連時間的流逝所發出的聲音都清晰地傳入耳中。直到茶涼得刺骨時,胡倩才擡頭看向蓮二:“你不能去。”

“倩娘,那個位置,本該就是宇文連的,他宇文長是用了心機才坐上去的。倩娘,如果我不坐上去,有些東西我便一生都無法得到。”

胡倩的眼早已紅腫,她帶着哭腔道:“那都是宇文家的事,你如今是蓮二,只是蓮二啊。”

“如果我只是蓮二,我如何娶你?”

驚天炸雷,胡倩睜開了眼睛似有不信,微張的嘴吐不出一個字,身子卻不住地發着顫,默了好半晌才抖着聲音道:“你本知道的,不可能,你不能娶我。”

“就是因為不可能,所以只有得到那個位置,我才能正大光明地娶你!”

“啪!”胡倩伸手給了蓮二一巴掌,她帶血絲的眼睛裏倒出蓮二的模樣,白皙的臉上有清晰泛紅的五個指印,突然她失控地顫着身子聲嘶力竭地沖着蓮二吼道:“你是我親弟弟!”

晴空萬裏,一聲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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