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化人

炎炎夏日,綠樹成蔭。

烈陽散發着熾熱的光芒,周圍的草木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态。

而我剛好在大樹的蔭蔽下,樹葉依然青翠逼人。

從大樹上走出來的那個透明的身影就好像是個無知無覺的孩童。

它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刻出現在我面前。

在清晨的時候,它會把樹葉上、草叢間的露水收集起來,一點點的灑在我的枝葉上。

它的臉模糊不清,五官就好像蒙在了一層輕紗後面,若隐若現,但是我還是可以看出來,大樹化成的人,半邊身體是幹枯的。

它掬着露水的左手,焦黃幹枯的皮膚裹在指骨上,連捧着幾滴露水都勉強,但是它還是一點一點的,一趟一趟的把那些露水收集起來澆灌在我紮根的地方。

到了晚上。

點點繁星在夜空中閃爍,周圍草木蔥籠,蟲鳴蛙叫,大樹就站在月色下,擡頭茫然的看着天空,然後就有點點的光芒從天空中慢慢的顯現出來,不知道是月光還是星光,聚齊在它的指尖。

它飄到我跟前,把指尖上的那點光芒輕輕的放在我的枝葉上。

這點光芒籠罩着我,滲透進我的每一個細胞中,就好像以前在熱天喝下一大杯冰水一樣,從頭到腳,都浸泡在這種舒服的感覺中。

我的記憶模糊不清,但是我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多麽的不可思議。

山精野怪的傳說原來都是真的,亦或者是,我早已經不在那個熟悉的世界了。

大樹不會說話,它雖然變成了人,但好像除了能移動之外,還是一棵樹。

它執着于照顧着我的那些行動,其他的時候,并不幻化成人類的模樣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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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的觀察來看,變幻成人形的大樹,本質上還是一棵樹,而且它好像并不能遠離自己的原形,被牢牢的束縛在了原地。

山中歲月長,大樹就好像這片樹林一樣,沉默的活着。

對大樹來說,到底是樹的樣子,還是人的樣子,區別并不大。

我長得很快,現在已經半人高,纖細的樹幹上長出了好幾個分叉,上面是一片片稀疏的樹葉。

那只黑貓匆匆來過幾回,但是都沒有看到過大樹變幻成人形的樣子。

這天早晨,它又跑了過來。

大樹模模糊糊的影子從樹身上走出來,開始收集露水。

黑貓就好像看到什麽怪物一樣,一聲大叫,四肢僵硬的撐着地面,背毛倒豎,它看到大樹小心翼翼的把露水灑在我的枝葉上,連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

大概是覺得有些不甘心,黑貓輕巧的跳到旁邊的那塊石頭上。

揮着爪子就往我這邊劃過來,它也許并沒有惡意,只是想引起大樹的注意。

大樹的猛地回過頭,終于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它把揚起的爪子收了回來,得意的叫了幾聲,然後舔了舔自己的腳掌。

我想,這只黑貓大概也像大樹一樣,不過它到底是動物,情緒變化起來比大樹明顯得多。

自從黑貓發現大樹可以變幻成人類之後,它就天天來這裏報道。

如果看不到大樹,就繞着大樹打轉轉,一直不停的叫着。

後來,它終于發現了一個引起大樹注意的辦法。

那就是不停的騷擾我。

撥弄着我的葉子,用爪子撓着我的樹幹。

我不堪其擾,樹葉輕輕搖動着發出簌簌的抗議聲。

每當這個時候,大樹就會從樹身中走出來,飄到我旁邊坐下來,用幾近透明的手撫過我的葉子。

不知道為什麽,只要它這樣做,我就會平靜下來,舒展開葉子。

黑貓達成了目的,也就老實的趴在旁邊,盯着大樹看。

有一天,它興沖沖的跑過來,嘴裏叼着一個圓形的果子。

大樹正安靜的坐在那兒,看着不知名的地方發呆。

那顆果子骨碌碌的滾到了大樹腳邊,它轉過頭,看着黑貓,再看看腳邊的果子,有些不明所以。

黑貓用爪子撥弄着那棵果子,在大樹身邊,把果子推過來推過去。

實際上,大樹和黑貓之間因為物種之間的巨大差距,一直存在着溝通障礙。

也是是時間太久了,即使是耐性極佳的植物,也會有些煩心,大樹終于伸出手。

那顆果子就被它收在了手心。

紅色的果子,看起來像顆荔枝,散發着奇異的香氣。

大樹用了點力氣,果皮被它涅破了,汁液溢了出來,從它透明的五指間滴落。

就好像收集的露水一樣,大樹把枝葉澆在我的葉子上。

這些汁液順着我的莖杆流入了那個小小的坑洞中,一部分被我的根須吸收,一部分進入了大樹的樹身。

在送出了這顆果子之後,那只黑貓就再也沒有來過了,就好像它突兀的出現一樣,它的消失也無聲無息。

這只黑貓也許是在示好,也許是在報恩,不管怎麽說,清靜的日子總算回來了。

但是大樹卻習慣了變幻成人類的樣子。

于是,在這片草地上,長年累月的可以看到一個白色的半透明的身影,坐在一棵小樹旁邊,默然不語,卻格外溫馨。

大樹也學會了睡覺。

它會躺在我身邊,閉着眼睛,呼吸變得綿長而悠遠,就好像大樹的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那樣。

在它睡覺的時候,那只住在石頭下的野兔就會悄悄的探出頭來,一蹦一跳的在大樹旁邊的草地上啃食着嫩草。

它膽子很小,但是在大樹身邊,卻總能大起膽子,甚至還敢靠過來,聞一聞,嗅一嗅,然後等大樹輕輕動一下,它就立刻縮了回去。

這種悠閑的日子似乎會過很久很久。

就好像大樹的年輪一樣。

一圈代表着一歲,層層疊疊,時間就在這些圓圈中流逝了。

夜晚,樹林裏靜悄悄的。

貓頭鷹發出一種拉長的,音節短促的“歐——歐——歐——”的叫聲,這是樹林中最原始的催眠曲。

不太明亮的月色下,随着風擺動着的樹枝,影影綽綽的,大部分動物都睡着了,唯有那些夜晚的生靈還在活動。

大樹輕輕的從樹身中走出來,站在月光下。

乳白色的霧氣在樹林中浮起。

因為這是片沼澤樹林,空氣非常潮濕,總是會形成一些薄霧,在貼近地面的那點高度,空氣中氧氣的含量就比較低,無形中限制了很多植物的生長。

月光照在大樹身上,大樹把手伸出來,那些穿透它身體的光線凝聚成了乳白色的實體,一點點的纏繞到它的指尖,過了一會兒,大樹就會走過來,把收集到的那點光芒放在我的枝葉上。

只要有月光的晚上,都會如此。

今天晚上的月色雖然不太好,但是大樹也依然如故的走了出來。

它擡起頭,有些茫然的看着天空。

我不知道大樹到底有沒有靈智,會不會思考,它的一舉一動就好像是被程式調控好了一樣,按部就班的進行着,似乎還沒有絲毫的喜怒哀樂。

然而,這樣的大樹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我也并不清楚。

因為我既是一棵樹,卻又曾經是一個人,很多時候,我會以人度樹,難免會出很多差錯。

對于樹來說,自然而然的生長,自然而然的活着,未嘗不是一種極好的生存方式。

有了喜怒哀樂,便有了愛憎恐悲,平白多了許多煩擾,少了許多純粹。

月上中天的時候,大樹已經做完了今晚的事情,它坐到了我身邊,看着我籠罩在那點光芒中,慢慢的吸收着。

它用手撫着我的葉子,看着我的根須,我的那根長在坑洞外的根須已經接觸到了地面,正用極快的生長速度紮根于大地,再過不久,我就能完全依靠自己汲取水分和養料,制造食物。

就在這個時候,夜空中傳來了一陣風雷聲。

我不自覺的搖晃了一下樹葉,想起了上次遭遇雷雨的慘狀,不覺有些心驚膽戰。

大樹站了起來,擋在我面前。

不遠處,兩個黑影劃破了天際,留下一些五光十色的光芒,就好像五彩的流星一樣,一閃而滅。

随着黑影的遠去,那種風雷聲也消失了。

看到這種異狀,我覺得我應該早點習慣這個世界的瘋狂。

就在大樹往樹身走去的時候,一個黑影從天而降,狠狠的砸在了我身邊的草地上,地面被撞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洞。

我看到那個黑影看起來是個人類的樣子,只不過他長得有些奇怪,在朦胧的月色下,我看到這個人的頭上的發冠是個樹根的樣子,看起來怪模怪樣。

他趴在坑洞中,半天沒有動靜。

大樹走了過來,蹲下來,看了看我的枝葉,再看看那個坑洞,大概是覺得有些困擾,過了一會兒,大樹終于反應了過來。

他伸出正常的右手,乳白色的半透明的手,漸漸變成了一根樹枝的形狀,探進那個砸出來的洞裏,把那個人給撈了出來,放在了離我最遠的那一邊。

然後大樹就坐在了我旁邊,看起來打算守着那個不明的闖入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昏迷的人終于醒了過來,那個樹根狀的發冠就那麽歪歪斜斜的戴在頭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頭,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再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弄完了這一切之後,他終于站了起來這個人穿了件很古雅的長袍,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擡頭看了看四周,當看到大樹的時候,他眼睛一亮,然後再看到大樹身邊的我,更是滿嘴的啧啧聲,“沒想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還能有這般靈物,當真難得,難得。”

這個看起來很滑稽的男人,有一張端正的臉,白皙的臉上卻長着幾點俏皮的雀斑,讓原本應該是成熟俊秀的男人面孔硬生生帶上了點孩子氣,倒也并不是很突兀,反而讓人印象深刻。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是你把我從那坑裏救上來的吧?”他問大樹。

大樹只是看着我,好像沒有聽到他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

“別這樣冷淡嘛,好歹我們也算同類。”他指了指自己樹根狀的發冠,擠眉弄眼的說。

大樹還是不為所動,透明的手輕輕摸着我的枝葉。

“看起來好像不太對勁。”那個男人低聲說,然後也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葉子。

大樹對他的這一舉動也僅僅是看了他一眼,不過總算是有了點反應,那個男人興奮的說,“既然你救了我,我們又是同類,那就是緣分,像你們這等靈物,要活下來可不容易,不說天災人禍,就是被那些人發現了,也是個有死無生,我就做做好事,伴你們一程。”

這個男人說完,就伸了伸懶腰,嘟哝了一句,好累,然後我就看到他走到那個他自己砸出來的坑洞旁,跳了進去,不一會兒,我就看到太陽底下,又一棵樹從地面快速的生長着,短短的時間內,它抽枝發芽,冉冉生長。

枝繁葉茂,直立雲霄,也僅僅是一盞茶的時間。

這是一株楠木樹。

這棵楠木比大樹更高大,更茂盛,樹身足有兩人合抱那麽粗。

然而,我還是更喜歡大樹。

楠木晃動着葉子,沙沙作響,就好像那個男人在得意的笑着一樣。

而我擔心的則是,這株過于高大的楠木,不但搶奪了地下的養分,還搶奪了屬于我和大樹的陽光。

它的葉子把大樹的那有生機的半邊都蓋過了。

大樹對它的肆意妄為沉默着。

土壤裏的養分開始減少,都被這株楠木樹發達的根系給汲取了過去。

一片領地只能生長一棵樹,現在兩棵樹挨得這麽近,就好像一山不容二虎,是一種必然要決出生死的格局。

我想,這棵能化成人形,性格很開朗的楠木樹,怎麽會犯下一個這麽明顯的錯誤?

如果不是他的本體就紮根在我面前,我會以為那天晚上遭遇的一切只是個夢。

大樹還是會走出樹身,但是出來的時間卻在慢慢的減短。

就連我的精神也越來越差,因為吸收不到太陽的能量,以便制造食物。

那株楠木樹的葉子實在太稠密,把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短時間內還不會怎麽樣,畢竟是在夏季,但是時間長了,遲早會讓我和大樹枯萎。

過了兩天,那株楠木樹都沒有現身。

這天,月色很好,銀盤似的月光高高的懸在夜空中,樹林間被月色暈染的簡直纖毫畢現。

大約是我越來越萎靡的精神也影響到了大樹,它走出樹身的時候,動作有些快,站在月色下,明亮的月光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往大樹身上聚集,然後慢慢的彙到它的指尖。

然而,這一次,它并沒有把這點光芒放在我的枝葉上,而是打在了那株楠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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