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山間景好。院中杏花,日夜開落;古木青翠,被風吹動。樹葉與花瓣飛揚着落到地上,被掃帚掃去,依然留下薄薄一層,雪白色與青赫色交映。

戚映竹知道自己趕不走這少年,她自暴自棄地重新坐于窗下梳妝,努力忽視在自己身旁上蹿下跳、對她這裏一切都表現得分外有興趣的時雨。

期間成姆媽不放心她,從竈房中探出頭看來。

戚映竹看到成姆媽,她握着的象牙梳一緊,将自己頭發扯得生疼。她還沒顧得上提醒時雨,身旁“嗖”一聲,黑衣少年就竄到了牆根處躲起來,沒被外面的成姆媽看到。

戚映竹瞪圓眼,驚訝地看時雨——他居然知道要躲開不喜歡他的成姆媽。

時雨覺得她的驚訝侮辱了自己,他道:“我又不是傻子。”

可是話這麽說着,他靠着牆,右手指間還新奇地玩着從戚映竹這裏拿去的紅紙。他就好像看不出戚映竹的排斥一般,自己很自在。

戚映竹恹恹的,随他去了。

“你确實咬合不好。”時雨莫名其妙蹦出來這麽一句。

戚映竹沒理他。

他自己湊過來,臉蛋湊到戚映竹面前,将戚映竹吓得繃着背向後一躲。她眼睛看到這俊俏的少年郎,嘴裏叼着她方才抿唇的紅紙,但他不是用唇抿,他是用牙齒咬。

上下牙齒緊緊咬住一張紙,兩顆虎牙微長。春風吹拂,碎發拂過時雨的面孔,貼在他唇上;一片柳絮顫巍巍,黏結在他睫毛上。

目黑唇紅,齒咬紅紙。

時雨伸手去拽自己齒間所咬的紅紙,他沒有拽出來,便向戚映竹炫耀:“唔唔唔。”

——看我咬合多好。

戚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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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眸中波光轉動,她繃不住臉,噗嗤笑出聲。

少女頰畔的笑渦若隐若現,剎那的俏皮掩去了她眉目間的病弱頹色。

時雨看得呆住,他不知如何描述,可他從來沒見過這樣、這樣……讓他忍不住想一直看的少女。她病歪歪的樣子很好看,她笑起來的時候也好看。他心跳咚咚,順本能行事,一閑下來,就想來找她。

時雨因發呆而牙齒松開,那張被他咬着的紅紙從他唇間飄落。戚映竹伸手捧過,她悄悄觑一眼,看到時雨有些懊惱的神色。

戚映竹無意識地,被他可愛到了。

時雨:“我咬合真的很好。”

戚映竹不知該說什麽:“……這個不是用牙齒咬的……算了。”

她将紅紙收回妝奁,不像是要再用的樣子。時雨觀察她,見她又恢複到了那般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和他剛過來時看到的一樣。時雨往她眼前湊,這一會兒,戚映竹不那麽一驚一乍,她推他,眉目間卻始終有郁色。

時雨不解,問:“你怎麽了?”

戚映竹已經梳洗好,她回身向內舍行去,時雨一路跟着她。戚映竹坐到床榻上,看向時雨。少年腰板挺直緊窄,雙腿修長,走路永遠是氣定神閑,分外好看……她看他腿的時間長了,時雨敏感地低頭看自己。

戚映竹立時臉紅地移開目光,心裏暗惱:你怎麽能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呢?

萬一被人發現,就是“不知廉恥”。

戚映竹轉移話題:“你到底要對我做什麽?”

時雨懶洋洋的:“找你玩兒啊。”

戚映竹并不相信他,她道:“你那般羞辱我,還一直來找我……你若是想殺我,直接殺了就是。何必這般一回回地戲弄人呢?”

她垂頭,盯着自己裙裾下露出的繡花鞋鞋尖,目中已經濕漉漉:“我勸你也不必拿我逗趣,我就是沒了,頂多姆媽掉兩滴淚,沒有人會為我難過的。你也別想拿着我的屍體去威脅誰,侯府不會認的。”

時雨聽得雲裏霧裏,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他同時心裏覺得委屈——他哪裏有想殺她!

誠然,時雨在江湖上惡名昭彰,就是因他武功高強,殺人還沒有一定規律性。但是時雨自問自己對這個“七女郎”一直挺好……他幾次動了殺念,但幾次都沒有動手!

她冤枉他!

時雨盯着戚映竹半天,思考她為什麽要這麽說自己。他明明對她挺好的……好一會兒,時雨恍然大悟,心想我明白了。

因為她是一個膽小的人!她害怕他殺她!

時雨便解釋:“我……不随便殺人。”

他說這話,自己都心虛,他趕緊多編出一句謊話來:“我,只殺該殺的人。”

戚映竹緩緩地擡眼,向他看來。時雨氣息壓低,腰杆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希望她看出他的誠意。半晌後,戚映竹半信半疑,問:“那你……到底是做什麽的?你為什麽要殺山上的那兩人?”

時雨既怕吓到她,又怕她不理他。他結巴道:“我、我做生意的。就是、就是……死的人,傷害了別人……的感情。我要幫那個‘別人’,讨回公道。”

他将“殺手”的職業,解釋得這般清純無辜。

若是“秦月夜”的樓主在此,定要記下這解釋,當做“殺手樓”的招牌用。

戚映竹依然想不明白,她一個官家小姐,對他的事稀裏糊塗。她憑着自己看過的幾本話本,嘗試着猜:“這是……除惡揚善麽?你是江湖人?”

時雨:“昂。”

戚映竹若有所思。

時雨見她那恹恹之色消退了些,他蠢蠢欲動,便又想靠近她。結果他才邁一步,戚映竹重新驚恐地擡頭看他。時雨僵住腳步,郁悶又不解。

他道:“你都知道我不殺你了,幹嘛還這樣?”

戚映竹:“時雨……你不能這樣的。女郎的閨房,你不能這樣随意進的,會對我名聲不好。”

她提防着他因為她一句話而突然發怒,畢竟他真的殺過人……誰知道時雨看起來脾氣倒挺好,他根本沒有發怒的傾向,始終保持着一個能夠溝通的氛圍。

對時雨來說,他不喜歡的會直接殺;他不殺的,便是在自己可以接受的範圍。

時雨可憐巴巴地看着她:“我就想找你玩兒。”

他嘟囔:“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喜歡你,我玩幾天都不行麽?”

只要“秦月夜”那邊的事情結束,他就會回去了。他不會在這裏待多久,他如今對戚映竹印象挺好,便想在自己休息的這段時間,有個玩兒的地方。

他不想整日和胡老大那些人待在一起。

戚映竹因為他一句“我喜歡你”而臉通紅,雖然她心裏明白他應該不是那個意思。她知道她應該堅定地拒絕,不給他一點希望。可是……她拒絕有用麽?

她望着時雨,時雨漆黑的眼睛與她對視。怪異的氣流在其中流竄,戚映竹心跳開始不正常,手指發麻。

她驀地別過臉,阻止自己的妄念。她說服自己:我只是害怕時雨欺辱我和姆媽。

戚映竹費盡力氣,才用極輕的聲音憋出一句話:“那你……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闖我閨房,尤其是不能夜裏。還有,你不能讓姆媽發現……”

時雨笑露虎牙。

他憑借少年獨有的狡黠,看出她分明也是想和他玩。

自然。

戚映竹縱是整日恹恹無趣,被病所困,可她到底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她亦會為病痛以外的新鮮世界吸引到……侯府沒有過的,侯府不願給她的,她再厭世,也終究有好奇心。

--

春日下午,成姆媽陪着戚映竹看書消磨時間。

成姆媽完全不知道他們院中的那棵古樹高高的樹杈上,躺着一個時雨。成姆媽唠唠叨叨,說些家裏雞蛋沒了、女郎可想吃肉之類的閑話。戚映竹屏着呼吸,緊張地拿着一本書坐在旁邊翻看。

她猜時雨就在樹上,她眼睛時不時向上瞥一眼,但她不敢讓成姆媽發現。

戚映竹碰了碰案上的茶盞,抿一口水。她突然想到樹上的時雨兩個時辰沒動靜了……是不是他終于覺得她無聊,走了?

“轟”一聲巨響,吓得她一個哆嗦,心跳狂亂。成姆媽慌忙把她摟到懷裏,捂住耳朵。成姆媽:“不怕不怕,老婆子在,沒人敢傷害女郎。”

她怕女郎犯了心疾。

戚映竹被抱入姆媽的懷抱,心中感動萬分。她張口說不出話,便被煙霧嗆得咳嗽起來。

好了一會兒,戚映竹小聲安撫姆媽,與姆媽一同看去,見原來是一棵樹上的樹杈壓下來,砸在隔壁的兩間廂房。兩間房子被砸出了兩個破洞,塵土飛揚。

他們院中除了戚映竹住的寝舍,剩下的兩間廂房,都被高處樹枝砸下來,壓塌了。

成姆媽詫異:“好端端的,房子怎麽塌了?”

戚映竹呆住,她本能地仰頭往樹上看——是不是時雨做了什麽!

她看到蔥郁樹枝間,時雨大約也被弄懵了,他趴下來往下探頭探腦。成姆媽擡頭,戚映竹慌忙一聲:“姆媽!”

正仰頭打算細看的姆媽一愣,低頭看到戚映竹捂住心口。戚映竹虛弱道:“我,心口疼……”

姆媽連忙扶戚映竹進屋休息,顧不上管外頭被壓塌的房子。戚映竹回頭,心有餘悸地看一眼樹頂。樹上的時雨,默默地爬回去——

真的不關他事。

他餓了,正好看到一只鳥,他便站起來去捉鳥。

他就跳了幾下而已,他跳了那麽多下都沒事,鳥一落下了就出事……是鳥的錯。

--

當夜,山間潺潺下雨。

廂房塌了,戚映竹原本想要姆媽和自己分開睡,此時也只能讓姆媽搬回來與自己一道睡。但因為戚映竹下午時說心口疼,成姆媽擔心她,對她寸步不離。

戚映竹心神不定:夜裏下雨,時雨可有走了?

他那麽大個人兒,又武功高強,下雨了總會躲雨吧?

夜間睡在榻上,戚映竹聽到外面姆媽的呼嚕聲有節奏地響起,她試着喚了兩聲姆媽後,沒人回答,戚映竹便蹑手蹑腳地船上鞋履下了床,向外頭走。

戚映竹關上門,立在廊上小聲喚:“時雨,時雨!”

天地如黑河澆灌,雨聲轟烈。戚映竹的聲音被雨蓋住,她也聽不到回應。她扶着欄杆走兩步,突然天上一道閃電劃過,雷鳴聲轟然而來。戚映竹身子一顫,心跳正加快……她被抱入了一個少年懷裏,少年捂住了她的耳朵。

時雨很開心:“你關心我啊?”

然後,他調皮又懂事的:“不怕不怕,沒人傷害你。”

戚映竹被抱在少年潮濕的懷抱中,少年的懷抱清新硬實,和姆媽不同。

電光照耀天際,戚映竹感受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耳邊明明被捂住,卻發出輕微的嗡鳴聲。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讓戚映竹恍惚地仰頭,看到時雨漆雨夜一般的眼睛。

他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嘴巴一張一合。她聽不到他說什麽,但她從他咿呀學語一般的生疏動作,判斷出他的想法——

他在學下午時的姆媽,哄她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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