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個大師 v章萬更 (1)

你娶我好不好?

元空陷入了這句話的魔咒裏, 他看不見溫水水,那層白布替他遮擋了內心,他感受着她柔軟的唇在一點點往他臉側移動, 只要舉手就能将她揮走,可他僵的像具屍體, 手指無法彎曲, 甚至身體也不受控制的顫抖。

溫水水的唇挪到他嘴邊, 若有似無的貼近,卻又不觸碰他, 她重複問道, “好不好?”

元空這一瞬間鎮定下來, 她接了那個周宴的錢,跟對方考慮說要搬走,她私下跟一個老的能當她父親的男人會面,現在卻要他娶她。

她在耍着他玩兒,看他神魂颠倒, 她應該很得意。

“你和周宴是什麽關系?”元空冷淡反問道。

溫水水的笑臉消失,重新跌回床裏,她看着那張白帕剝落, 他的表情淡漠, 看她就像在看一個登不上臺面的跳梁小醜。

“你認識周宴,”元空肯定道。

知道了她認識周宴, 也知道她說謊,她有地方住,可非要裝作無家可歸的模樣哄騙他,她不要臉的賴在他家中,還妄想讓他昏頭。

他藏到現在才戳破, 估計是忍不了了。

溫水水厭煩的錯開眼,“我會走,住在楊家的花捎我會找管家結算。”

元空顯出陰霾,“你打算搬到周宴家中?”

溫水水低眸淡淡勾唇,“那是我家。”

周宴不過是一個奴仆,柳家給了他現在的一切,他手裏掌着柳家的生意,只要溫水水說聲不,這些東西都會從他手裏收走。

元空覺得可笑,“你家姓周?”

溫水水數着胳膊上的紅疹,數到三十後跟他道,“你不用陰陽怪氣,我打攪了你們,是我不好,我确實欺騙了你,如果你覺得難以忍受,我現在就消失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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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揭開被褥,伸着腳下地。

元空按住她道,“你是個姑娘,你的父親地位尊崇,他若知曉你做下這樣的事,你怎麽辦?”

溫水水不解道,“我做了什麽事?他都将我遺棄了,他豈會管我?”

元空的眼裏,她還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樣子,他緊皺着眉,強自忍耐着火氣道,“縱然你想嫁人,也不該貿貿然去跟一個和你父親一般大的老人。”

溫水水一臉錯愕,然後明白過來,他是以為她要給周宴當小妾,委屈在這時迸發,她眼裏冒出淚,揚手打他胸口,推搡着他道,“……你怎麽能污蔑我?”

元空随她打,趁手把她放回床,順便蓋好被子,道,“貧僧的外祖認識不少人家,你若有心,貧僧可為你……”

“你出去!”溫水水一聲截斷他,捂着臉縮進褥子,再不想跟他多說一句。

元空沒動,依然坐在凳子上。

溫水水朝外喊了一聲含煙。

含煙小心翼翼推開門,走到屏風旁道,“小姐……”

“請元空大師出去吧,”溫水水恹氣道。

含煙戰戰兢兢瞅了一眼元空,果斷轉身跑出門外,順便帶上門。

元空看着溫水水,“你和周施主斷了吧。”

他又叫周施主了。

溫水水曲着手指,低泣道,“你怎麽能這樣?”

在他眼裏,她已經下作到那種程度,她是使了萬種法子勾引他,但那是她樂意,她以為他清風明月,卻未想他也會把人想的這般壞。

元空臉色鐵青,硬邦邦道,“貧僧是為你好。”

溫水水咳了一聲,卷起衣袖給他看胳膊,白淨的肌膚上點着一層微小的紅疹,看着極可憐,她輕軟聲說,“你為我好,就是造謠我和他人有染,你盼着我和別人好了,你就能解脫,我救了你,你便是這般報答我的。”

她臉上還挂着淚,眸子哀怨的瞪着他。

元空轉過頭避開她的目光,将她手塞回被褥,寒聲道,“他不可能平白無故給你銀票。”

溫水水頓時懂了,他看到她和周宴過,所以他誤會她和周宴有私情,她心內只覺得荒唐,原來他并不知道周宴是柳家下人,他做出這副唬人的神情竟是……吃味了?

溫水水眨了眨眼睛,淚水接着落,她又掀開被子,支着手往他跟前爬,長發順着她單薄的背滾落,那細的一手能握的腰便再也無法掩蓋。

元空愣愣的望着她,直見她爬上了他的膝蓋,整個人如乳莺入懷窩進他的臂彎裏,他再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他捧着人欲起身。

溫水水摁着他默默流淚。

他就不敢亂動了。

溫水水的勁兒使完了,睡意襲上來,她咕咚道,“你不娶我……”

元空等着她睡着,那素來沉靜的面容顯出一種掙紮的矛盾,過了良久,他伸手碰到她臉側,指腹輕輕撫摸着她的眼下,将那些淚水拂去。

他在屋裏坐了許久,直到桌邊蠟燭快燃盡,他才小心的抱着人回床裏,倏地走出門。

——

溫水水染病的事沒往外透露風聲,只有楊家人知曉,元空也特意叮囑了不要往外說,她院子裏的人也不能往外走動,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基于此,溫水水幾乎是被軟禁在楊家。

清瘟敗毒散在後幾日終于顯現出效果,那幾位自告奮勇試藥的人都有明顯好轉,這是個好兆頭,所有人都徹底松氣,元空把藥方寫下來分發給各個醫館,人多好辦事,醫館裏的大夫和衙門一起配合,在三天內就讓所有病患都服下了藥。

與此同時,汴梁和江都受疫病橫行的消息也傳向了西京,汴梁刺史的信件送到玄明手中,當夜他就進宮見了陛下,陛下自是震怒,連夜把工部尚書、戶部尚書及溫烔召進公裏,将他們罵的狗血淋頭。

隔日赈災款、大夫和工部的水部郎中帶着一衆主事分別前往汴梁和江都。

再拉回汴梁城內,疫病算是穩住,但江都那頭仍是水深火熱,汴梁刺史一合計,覺着這個功勞萬不能被朝廷那頭人搶了,他趁那幫人還沒到地方,當先遣了衙差帶着十數個老大夫下江都去搶功勞。

原本這事已經不歸汴梁這邊管了,周宴料到他們來這招,也想從中沾點好處,汴梁他出了力,江都怎麽也得出力,這樣他們柳家的名頭也能響當當的打出去,要是被汴梁刺史當做功臣報到陛下那裏,說不定柳家還能成皇商,皇商的地位可比一般的商人高出許多,有這層身份,溫水水也能站直身,以後真要是和元空好了,她不用怕被人恥笑。

他是這般想的,但不敢自作主張,溫水水是主子,這事怎麽也得請示她,可他叫人去楊家門口蹲人,竟就見不着人,這事等不得,他只能親自過去。

周宴背着手一路晃到楊家的後門口,好死不死正正撞見元空站門邊換蒿草,他趕忙轉身跑。

元空早看到他,冷着聲道,“周施主。”

周宴剎住腳,佯作出散心路過道,“不湊巧逛到這邊來了,小師傅家中也放了蒿草,是有人也染了疫症嗎?”

他不過随口一問,元空以為他在探話,“周施主,貧僧家中事還是少打聽,畢竟生疏。”

周宴讪讪一笑,“小師傅莫氣,我就是随便問,您別記着。”

他有些好奇從前看來極溫和的一個和尚,怎麽現在這般刺人。

但他要見到溫水水,不可能就被元空吓跑了,他提着膽子問元空,“……小師傅,您府上是不是有位溫小姐?”

元空面上覆冰,“與你何幹?”

周宴被他吓得佝偻身道,“我,我找她有急事……”

元空表情異常難看,他微擡下颌,淩厲聲道,“你往後不用來找她了。”

他撂下話就要關門。

周宴急的推門道,“小師傅,您讓我見見她吧,我真有事!”

元空陰陰的盯着他,“周施主,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你應該懂,她還沒出閣,你們私下見面傳出去了,她往後路難走。”

周宴揪着臉拍腿,委實把溫水水說過的話忘在腦後,苦着聲道,“您都在胡說些什麽!她是我的主子!”

元空霎時懵住。

周宴抓耳撓腮半天,心知說錯了話,挪腿就要跑。

元空眼疾手快捉住他後頸的衣服,将人拉住,“她是你什麽主子?”

他還沒回過神,溫水水眼下孤苦無依,哪兒來的奴才供她驅使,他懷疑這人在糊弄他,只要把人哄出來,溫水水沒準就跟他走了。

“……溫小姐是我家小姐的女兒,”周宴縮頭道。

溫水水的母親早早離世,元空先前聽到的就是溫水水自己說母親給她留了些鋪子田産,周宴自稱是她母親的奴仆,那溫水水确實是他的主子。

元空的思緒飛溯到那天,他看到周宴遞錢,溫水水接錢,兩人的言行自然,就像這種事是理應的,現在聽到周宴的話,他立即懂了,周宴給主子錢是天經地義的,溫水水作為主子,拿錢更是沒的說,是他狹隘,把他們想的龌龊。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讓她搬走?”

周宴窘迫的望了望他,“我,小的在汴梁這裏有府宅,原本就是替小姐守着的,小小姐本就應該住過去,可小小姐陰差陽錯住進了您家裏,你們也不是什麽正經親戚,她住您家哪裏有自己家自在?小的就是勸了幾句,沒想到她全說給您聽了。”

人說女大不中留一點兒也沒錯,可到底不能捅出來她是故意住他家的。

所以周宴又補話道,“小小姐原先入汴梁小的不知道,後來才曉得,可已經晚了,她又不好跟您說,這事兒就一直拖到現在。”

元空抿着唇半天不出聲,溫水水一直要走,現在他知道原因了,她是要回自己家,他還說些讓她難堪的話,着實傷人,現今又把人困在院子裏,他很過分。

不管什麽緣由,扣着人不讓走,還一度言語辱人,他修佛至今鮮少動怒,可在溫水水的事上一再觸犯自己的原則,他知道不對,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比如現在周宴說了這些話,他明知道溫水水是個清白人,可以放她離開,但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不要。

“她母親是江都人。”

周宴點頭,“小的原本是在江都做生意,前些年江都就有水患,小的是開當鋪生意,這水患一嚴重,人都逃亡去了,誰還來當東西,小的就只能帶着行當到汴梁這邊安家了,您若是不信,可以去江都打聽,小的在柳家有三十多年,江都人都知道。”

元空晦澀的盯着他,“你現在是來接她的嗎?”

周宴連忙搖手,“小的是來問問小小姐,江都災情和疫病肆行,小的想出些錢兩援助,到底是自小呆的地方,它如今遭難,小的也難過,能幫些是些。”

元空打開門,側身道,“貧僧帶你去見她。”

周宴忙不疊跟他拱手道謝。

兩人進院子時,含煙和從梅在打掃屋子,瞧見他們過來,含煙心裏一咯噔,她先朝元空行禮。

“她好些了嗎?”元空問道,他不叫溫施主,他也不叫溫水水的名字,就像是個結,溫水水打上了,他就再難解開,只能逼迫自己換其他稱呼。

含煙笑道,“元空師傅開的藥很有效,小姐服用後,這兩日身上的紅疹已經消下去許多了,就是精神頭有一點差,總像睡不飽。”

周宴一聽這話,立時着急道,“小小姐病成這樣你們怎麽都不來跟我說一聲?”

元空眼神微凝。

含煙沖他使眼色,讓他閉嘴。

周宴自知說錯了話,蔫鹧鸪般退到角落,再沒亂說。

元空道,“周施主想捐些東西去江都。”

後面的話不用他說含煙也聽出來了,周宴和溫水水這層身份算是徹底撕到了明面上,溫水水想繼續呆在楊家只怕不能。

她尴尬道,“周管事,我帶你去見小姐。”

周宴怯懦的瞅了眼元空,那一身的冷氣能凍死人,他再蠢也會看人,溫水水他是不敢見了,只得道,“姑娘替我知會一聲就好,我曉得小小姐什麽意思才好行事。”

含煙道了個是,小步踏進房裏。

約莫半盞茶功夫,她又出來,落落大方的跟周宴道,“小姐說周管事放心去做,她也想為江都盡綿薄之力。”

周宴哎一聲,兩手揣袖裏對着元空道,“小師傅,小的還有事,就不在這多呆了。”

元空輕嗯過,他就逃也似的随着下人離去。

含煙見元空還跟個木棍子一般幹站着,便替他找臺階下,“小姐剛醒,元空師傅好幾日沒過來,您要不然再替她把把脈吧,這病看着兇險,奴婢們擔驚受怕的,要根治了才好。”

元空拘謹的颔首。

含煙防自己笑出來,擡袖子到嘴邊裝着咳嗽,驀然推開房門讓他進裏邊兒了。

溫水水坐在書桌旁,執着筆在紙上寫畫,他走近才看清她在畫人,畫的是個和尚,長眉秀目,他的心窩處蜷縮着一個人,一個發如瀑臉似桃花的女人。

元空喉嚨驟緊,看着她手中的筆點在女人眼角,那裏立時多出來一點紅。

他說,“別畫了。”

溫水水拿筆的手頓住,倏爾她放下筆,擡眸看過他又低下去,“你在訓斥我麽?”

元空把臉側開,“貧僧沒有。”

溫水水吹了吹那幅畫,直瞧畫上的墨跡幹透才慢慢将其卷起來塞進抽屜裏,她踢掉腳上的木屐,人窩在椅子中,“我好像沒有再住在你家中的必要了。”

元空沉默。

溫水水問他,“我可以走嗎?”

元空哽住,她走不走他攔不住了。

溫水水伸過來手牽住他,他手一抖背到身後,溫水水便作罷,“你說我那般,你不跟我道歉嗎?”

元空微彎腰施禮,“貧僧很抱歉。”

溫水水擡腳踩在他的鞋上。

元空不由自主的定在那只粉白俏足上,他像被施了定身術,眼珠子轉不動,人也傻了。

溫水水撤開椅子,另一只腳也踩到他腳背上,她舉起手要抱他。

元空瞬時驚慌失措的推她。

溫水水大病才剛好,經不起他的力道,軟着身倒地上,那頭長發一沾塵就似撲進灰敗裏,柔弱的活不下去,元空急忙背過身,正聲道,“貧僧叫你的丫鬟進來。”

溫水水揪住他的下擺,“你推我。”

元空咽了一聲,“……對不起。”

溫水水便往他身上扒去,将将撲到身前,整個人黏着他道,“我回我家了。”

元空的瞳孔微縮,雙手碰都不敢碰她,只能并在腿邊。

溫水水勾住他的脖頸,覆唇吻在他的眉心處,她主動成這樣,他還是膽怯,她怕吓着他,所以她與他臉貼着臉道,“我要去當老板了,到時候會和很多男人碰面,你不管我嗎?”

元空面色隐隐泛青。

溫水水似有厭倦,嘆息道,“好累。”

元空還是不動。

他們僵持不下。

溫水水松了手,順着他的身體朝地上摔。

元空再想袖手旁觀也忍不下心,勾着她的腰将她抱穩。

“……你進來幹什麽的?是興師問罪麽?”溫水水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道。

元空說,“給你把脈。”

溫水水哦着聲,指着自己的頭發道,“全是灰,不能進床裏,你抱我去梳妝臺。”

她說這番話時,臉是紅的,但語調極正常,像是在說一件極普通的事。

元空看着她,忽的眼中一灰,他的胳膊繃緊,心裏在不斷暗示放開她。

溫水水失落的下來,自顧穿回木屐進到裏間。

元空就站在隔門邊呆若木雞,他有些後悔進來,但好像現在走也不遲,可他的腳不聽使喚,竟然自己進了那扇門。

溫水水趴在梳妝臺上,手裏捏着根白玉斜鬓簪,她揭開一邊衣角,腰窩顯現,她就用那根簪一點點的錐進皮肉裏,鮮血湧出,她忍着疼在上面刻下了一個字。

宇。

她疼得眼發黑,刻完扔掉那根簪,将頭枕在手腕上,柔柔的看着門邊人,“太疼了。”

元空滿臉震驚,紅色的血印着那個字,在她的腰窩裏繪出了一副暧昧的畫卷,見了便會多想。

他再難維持平靜,急走去扯出汗巾往她傷口上擦。

溫水水蹙着眉嘶嘶抽氣,他的額角也有汗滲出,他手忙腳亂的抱起溫水水放到床邊,轉身朝外跑去。

溫水水半暈半醒,迷迷糊糊看他出去又進來,他端着水給她揩洗傷口,她輕輕哭出來,“讓含煙進來。”

元空手微動,半晌沒照她話,繼續給她上藥,她刻了他的名字在身上,底下丫鬟看到了不好。

他是這麽想的。

他在看到那個鮮紅的字時,只覺得真的瘋了,她在發瘋,他竟然忘了阻止。

他的手指很涼,溫水水哭停了,嫌棄道,“……你沒一點人味。”

元空給她上好藥,長舒一口氣,轉腳欲走。

溫水水說,“你不是要給我把脈麽?”

元空塌下肩,少頃還是回過身坐到杌子上,捏着她的腕子看脈。

他診好脈就撤手,溫水水翻轉将那只手捉住,她淺聲道,“你打算永遠不理我?”

元空側着身不語。

溫水水與他十指相握,“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跟我說些好聽的話哄哄我嗎?”

元空眼睫翻飛,“……你身子好了,明日就走吧。”

溫水水呵笑,“好啊,我明日順便去街上瞧瞧男人,見着合适的就帶回家成親。”

元空眸光一淩,良晌壓抑着聲道,“別作踐自己。”

溫水水拉着他的手蓋住自己臉,“我知道你有難處,你不能還俗,我想跟着你,等有一天你能夠光明正大的回到塵世,你再娶我成麽?”

她的意思,她願意沒名沒分的被他藏在暗處,這樣的卑微,她求的若是功名委實犧牲過大。

那張臉被他的手掌包住,她是這般脆弱,只要他的手用力,她就可能會被捏碎,但她皮膚的溫熱傳遞到他手心,他根本不敢用力,也不敢離開,他清楚這樣是不對的,他曾信誓旦旦的跟主持說,往後會潛心修行,可現在他在幹什麽。

他根本抉擇不了。

溫水水乖順的躲在他手裏,嘟囔道,“我要去當老板,這張臉大概就不能要了,你會醫術,你幫我把眼角那顆痣去掉吧。”

去掉了她就和溫水水有差別,她可以是個形似溫水水的女人,這樣她就能坦然的出現在溫家人面前,她才有機會報仇。

元空撇開手,她的臉又露出來,他端詳着她,視線落在那顆淚痣上,嘴唇輕動,“呆在汴梁。”

留在這裏,她就不用費盡心機折騰臉,這裏有楊家,她想做什麽生意都行。

溫水水抓住他的前襟與他靠近,“你要回西京,我也想回。”

她很直截了當,擺明了态度要做什麽事,元空甩不掉她,和尚他想做可以繼續,她也可以再往西京跑。

元空抿着唇望她。

溫水水迎着他的視線,“我娘親是被他們害死的。”

元空怔住。

“我父親在我沒出世前就離開了江都,進京趕考,我生下來一歲多才聽娘親說,他高中了狀元,可是他從沒回來過,也沒叫人來接過我們,”溫水水翻了個身,床褥被她壓在下面,她呆呆的回溯着記憶,“江都洪災他都沒想過救我們。”

“後來我們僥幸活了下來,娘親帶着我和外祖母進京去找他,那會兒他只是個小小的屯田郎中,他見到我們沒多高興,可是娘親一拿出來銀票,他立馬就變了個人,歡天喜地的将我們帶回家裏。”

溫水水說到這裏停頓,她看一眼元空,他似乎已經入定,眼眸微垂,神情寧靜,她便伸指戳他臉,他果然偏過頭。

溫水水曲一下指頭,摳到他頸邊,他立刻将她手捂住,她嘔着眼瞪他,“你聽不聽我說?”

元空放下手,還做低眸狀。

溫水水笑一下,“我父親一開始對我娘親真的很好,好的我娘親願意拿出家當給他出去應酬,後來我娘親懷孕了,他就漸漸夜不歸宿,有天夜裏,娘親害喜害的厲害,外祖母到她房裏才發現父親不在,我外祖母是個脾性暴躁的人,半夜跑出去将我父親從宴席上拖回家。”

其實有的時候,招人仇恨可能就是簡簡單單的一件小事,甚至是沒有理由,又或許有的人天生就是白眼狼。

“這次過後,父親就徹底對我娘親冷淡了,外祖母再有能耐也幫不了娘親抓住他的心,我娘親懷胎近七個月時,我父親在外面置了宅子,将林月妍養在裏面,他以為瞞得了所有人,其實娘親一早就察覺了,只是看在這麽多年的情面上才一直忍耐,可我外祖母知道了,她跑去大鬧一場,”溫水水濕着眼瞅元空,“你抱抱我。”

元空的指節顫了顫。

溫水水起身坐到他腿上,沒察覺他抗拒,便将腦袋搭到他的肩膀,“我的外祖母死了,她被林月妍的人活活打死。”

溫水水眼底血絲滿布,她的手死死扣着元空,“我娘親也被她派來的嬷嬷灌進了堕胎藥。”

七個月啊,那碗堕胎藥喝下去,她娘親根本活不了,她的父親從始至終都在旁觀,他們是一夥的,他們都希望娘親帶着她一起去死,可是她活下來了。

那些血腥的場景在她腦海裏顯現,憤怒将她淹沒,她猙獰着笑起來,“我要殺光他們。”

她的情緒明顯受到刺激,元空趕緊給她順背,“別激動。”

溫水水便有少許平複,她貼緊他,喃聲道,“你幫我麽?”

元空鎖着眉。

溫水水綿軟的手指悄悄往他前襟裏爬,“我想去痣。”

元空按住她亂動的手,良久道了聲,“不用去。”

溫水水呆了呆,“我長這個樣子,他們不瞎。”

“貧僧會些易容的手法,”元空說,他自幼被玄明教導,玄明傳給他的不僅有醫術,佛學,武術,凡能自保的東西,他都得學。

溫水水望着他,突的羞紅臉道,“那你要一直陪在我身邊……”

她還在他懷裏,說着這樣讓人浮想聯翩的話,她原本就是要纏着他的。

元空心一跳,手就托她回床,沉眸道,“貧僧可以教你的丫鬟。”

溫水水學着他打坐時的坐姿坐好,殷殷凝視他,“你能給我重新取個名字嗎?”

元空望過她轉頭,“自己取吧。”

溫水水說,“我想跟你姓。”

跟他姓,他本姓蕭,蕭是皇族姓氏,平民不允許姓蕭,否則就是忤逆。

他叫元空,元這個姓沾了佛性,她用這個姓去報仇,更是不妥。

再有就是他外祖楊氏,随母姓,她姓楊倒是可以,天下楊姓不知有多少,也不會有人發覺她的身份。

元空那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線,好一會才道,“姓楊吧。”

溫水水歪頭,“既然給了我姓,名難道都不能施舍嗎?”

元空只字不發。

溫水水沒有一點惱怒,她彎起眼道,“落溪,我想叫楊落溪①。”

元空手指僵硬,倏地直起身離開。

溫水水撫摸着腰邊字紋,笑倒在床頭。

——

朝廷下派的人着實墨跡,汴梁這邊的病幾乎根治完,就連江都也在汴梁刺史和周宴送去物源和人手後隐隐有好轉的趨勢,等工部的人抵達江都,那批赈災款下發後,沒多少老百姓感激他們,江都刺史更是上書奏折痛批工部這幫人為國之蛀蟲,并将所有功勞悉數歸給汴梁刺史。

這事兒鬧得太大,溫烔想壓下去,可總有人不會讓他如意,那本奏折入了西京根本沒過他手,反倒進了三皇子府邸。

蕭承勳這人就是個不嫌事大的,他還有幾個月就要及冠,他母妃是宮婢出身,論身家背景自然比不得蕭笙祁,蕭笙祁背後有林家和溫家,只這兩個就夠蕭承勳頭疼的,這個時候江都有事,那簡直是個讓溫家吃癟的好時機。

那封奏折被他直接承給了陛下,江都的事讓陛下夜不能寐,這麽幾年工部尚書沒做出幾件實事,如今身為朝廷命官,還比不得一個地方刺史,他還是溫烔提上來的,陛下自然火大,隔天上朝後,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溫烔和工部尚書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更是當場削了工部尚書的職,把汴梁刺史提進工部做了尚書。

從刺史一越到尚書,這位新任的工部尚書埋沒多年,終于在朝局中有了姓名——崔琰。

崔琰本是西京人,原先也算得上是個鼎鼎有名的才子,可惜這位才子恃才自傲,從不屑與人同流合污,孤高的人要不然會被人捧着,要不然就會被排擠,崔琰就是那個被排擠的,和他一起高中的溫烔坐到了宰相,而他卻只能蹲守在汴梁那樣的小地方。

這十幾年過去了,他也變得比以往通人事,知道人情往來,能和朝丹寺的和尚打作一團,也能跟市井商戶稱兄道弟,甚至願意向遠在江都受難的百姓伸出援手,這是他活了小半輩子得來的道理。

所以他懂的,功勞不能獨占,他得了應得的,其他人也要有回報,這樣才能長久來往,互惠互利。

崔琰上京受封時,特意叮囑了周宴和元空,他會在陛下面前提一提他們。

元空沒當回事,但是周宴是個機靈鬼,他在崔琰面前自貶為奴,直說都是他主子楊落溪差使他這般做的。

楊落溪是誰崔琰沒在乎,他只需要一個幫手,楊落溪或者周宴都行。

是以,他在陛下面前着重誇贊了楊落溪的慷慨,以及元空是如何費盡心力解救全城百姓,乃至全江都百姓。

縱有再多怨念,元空也是有功德的人,陛下自不可能不召見。

十一月中旬,西京有聖旨傳送到汴梁,讓元空和楊落溪入京面聖。

——

入西京已在十二月,這邊的冬日格外冷,地上鋪了層冰,屋檐高瓦也落滿雪,宮牆上的青苔都被凍的發黃,溫水水跟着前頭太監走,元空就在她身側,神色淡然。

她還是受不了西京的冷天,走這麽長路手腳冰的伸展不開。

等侍衛走過,她慢慢朝元空挪近,伸一只手到他袖中,果然熱氣氤氲,那點子冷都散沒了。

她一探進來,元空的步子愣停,她無聲道,“我冷。”

元空眉尖皺起又無奈的平展,她便得逞般的對着他軟綿綿笑。

他只眼觀鼻鼻觀心,比前面的太監還本分。

他們走進宮門裏,溫水水把手拿回來,小太監領着他們到宣德殿前。

随後他茍着身退到一旁,一個年老的太監走上前略過溫水水站到元空跟前彎着腰道,“奴才許多年沒見着大殿下了,您過的可好?”

元空豎掌念過阿彌陀佛,“勞王施主挂念,貧僧一切安好。”

王全聳了聳肩膀,掃過溫水水道,“二位入殿吧。”

殿門自內打開,元空當先擡步進門,溫水水随在他身後,充當着影子。

他們緩緩走到殿中,那龍椅上坐着個面容冷峻的中年人,眉際兇厲畢現,正是明弘帝。

元空還是行的佛禮叩拜,“貧僧見過陛下。”

溫水水不能學他,規規矩矩跪地上磕頭道,“民女拜見陛下。”

明弘帝垂着目望溫水水,“擡起頭來。”

溫水水遵照着話把頭微微擡起,她臉上的這層皮像她又不是她,如果說她本人的容貌是一眼就能驚豔的,現在的這張臉只能勉強算清秀,她的靈氣悉數被遮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麽個普通女子。

“小小女子竟然能有此胸襟,倒叫朕佩服,”明弘帝誇贊道。

溫水水把頭重抵在地上,“江都是民女的家鄉,能為家鄉盡一份心,民女與榮有焉。”

明弘帝聽着舒服,樂道,“誰說女子不如男,朕瞧你就比一般男人強。”

溫水水便做畏怯狀,吶吶不敢言語。

明弘帝那點欣賞的興頭頃刻熄火,不耐煩道,“有功當賞,朕記得江都絲綢興盛,每年春夏宮裏都會派人過去采買,這差事就交給你了。”

他說的輕飄飄,但裏頭的意思很明顯,宮裏的物事由一個商人供貨,這就是默認她為朝廷辦事。

她就成了皇商。

溫水水趕忙磕頭,“謝主隆恩!”

明弘帝擰巴臉道,“下去吧。”

溫水水悄悄瞟過元空,旋即離開了。

大殿內只剩明弘帝和元空,明弘帝的表情變得陰森森,“這些年過去,當真長本事了。”

元空低眼靜默。

明弘帝下了龍椅,踱步到他面前,俯視着他道,“你要什麽賞賜?”

元空淡淡道,“貧僧想要母後入陵墓。”

他的母後葬在西京的荒郊,那裏野狗巡邏,雜草叢生,他想讓她安息,哪怕不入帝陵,入楊家祖墳也好。

明弘帝冷呵一聲,“滾出去!”

元空緩慢爬起,頭也不回的出了大殿。

甫一站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一聲砰,他凝着冷漠,快速出宮。

這會子快晌午,天上倒飄下雪來,溫水水蹲在角落裏看他出來,哈着冷氣往他身旁站,“你好慢。”

她的身上,頭發上,還有睫毛都沾了雪,冷的瑟瑟發抖,想往他懷裏蹭,卻又怕周圍有人看見。

馬車在不遠處,元空往旁邊站了站,“上去吧。”

溫水水哆哆嗦嗦踩着木凳上馬車,她鞋底都是雪,木凳子卻滑,一個不注意腳下呲溜了出去,還是元空反應快把她兜住,她被他半抱着送上車,她進到車裏,手還戀戀不舍的攥着他,“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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