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太子

宣元十八年,成帝駕崩,宮中皇權更疊、風雲突變時,安岚正仰頭站在豫王府的桂樹下,指使侍女采摘桂花。府裏就有最新鮮的蓮藕,同桂花一起碾成粉,蒸出的藕粉桂糖糕,那是她丈夫李徽最愛吃的一道甜食。

淺黃的十字花瓣四處亂飛,安岚被過濃的桂香熏得鼻頭發癢,正提着裙裾左躲右避,擡頭時,卻正好撞見豫王和他身邊冒死收留的三皇子。

那是她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位傳說中久病不出的皇子,也是她第一次發現,這生得白璧柔澤般的男人不光是個病秧子,還是個殘疾。

他的尾指是不能動的。

在某次家宴上,三皇子多喝了兩杯酒,被豫王無意問起,忍不住道出實情。

宣元五年,還不足半月就到臘月新年,太子突然來訪送了他一只棕榈鳳頭鹦鹉,誰知他收下僅僅幾日後,那只鹦鹉竟在籠中斃命。太子為此大發雷霆,稱這對鹦鹉是番邦進貢而來,整個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只,氣得狠了,就随手抄起一個硯臺砸下去,竟硬生生将他小指打斷。

安岚還記得,李儋元說到此處,偏頭用寬袖遮住雙眼,羸弱的肩頭微微顫動,雖無人見他掉淚,卻都忍不住心生出幾分憐愛和同情。同時憎恨起那位殘暴的太子,竟忍心因一只鹦鹉對弟弟下這種狠手。

而今年就正好是宣元五年,算算日子,恐怕太子馬上就要送出那只鹦鹉,然後就會借此廢掉李儋元的一只小指。

安岚為此事左思右想,幾乎徹夜難眠。仿佛兩只小蟲在她耳邊嗡嗡鬧騰,一只叫她不要多管閑事,就算說出一切,讓李儋元能逃過一劫,也必定會對她生出更多懷疑。另一只卻罵她太不厚道,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少年就要被人把手指打斷而狠心不理。

最後,安岚內心那團還算旺盛的良心占了上風,她想起那少年漂亮而驕傲的臉,終究是不忍心它被人添上悲恸的裂紋。

于是,安岚沒帶丫鬟和肖淮,偷偷溜出了宅子,讓馬車夫帶她去了三皇子的別苑。

可剛被蔣公公領進了院門,她一眼就看見那只裝在銀籠裏的棕榈鳳頭鹦鹉,頓時洩氣到差點哭出來。都怪她每日糾結耽擱,還是沒能阻止李儋元收下這只惹事的破鳥。

而現在,那只渾身玄黑的鹦鹉,正趾高氣揚地踮着爪子,豎起長長頭毛,彎勾似的噱嘴輕嘯一聲,仿佛在對她這個闖入者示威。

安岚心頭正是不快,迎着那鹦鹉挑釁的目光走過去,狠狠回瞪了它一眼,心說:“你最好給我好好活着,別給李儋元惹事!”

“你喜歡這只鳥?”

一道慵懶的聲音飄過來,安岚連忙轉頭,看見李儋元被蔣公公扶着走出來,他似是一步路也不想多走,剛跨過外廳門檻,就往院子裏準備好的寬椅上坐下。身體陷入柔軟的皮毛坐墊,面前被擺好暖爐香茶,安岚聳了聳肩,心說:“這人還挺真會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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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難得放了晴,暖陽從雲層中探頭,為少年蒼白的臉頰添上層血色,看在安岚眼裏卻覺得他整個人都仿佛多了些溫情,心思一轉,突然想出個兩全的法子,小步走過去笑道:“是啊,以前從未見過這種鹦鹉呢,是什麽時候送來的?”

李儋元低頭吹拂茶湯,借白霧掩住他眉間閃過的厭惡,淡淡道:“不過兩日吧。”

安岚在心中快速盤算,距太子發難左右也不過幾日了,于是乖巧地替他把燒好的沸水注入另一只茶杯,小心地問道:“那我能天天來看它嗎?”

李儋元驚訝地轉頭,又瞥了那鹦鹉一眼,似乎想看出那鳥兒哪來的魅力,不過既然小姑娘自己送上門來,他很快藏起心中那一絲疑惑,斂眸回了句:“随你。”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別苑裏上下都知道有位小姑娘為新來的鹦鹉成了癡,日日來看望不說,還纏着喂養換水的小厮,叮囑他務必仔細檢查鳥食和水源,小心不能被人動了手腳。

這場景,連李儋元都覺得有趣,左看右看,也不知道那只黑炭似的鳥兒怎麽就如此招她喜愛,可小姑娘每日準時來報道,他幹脆也抱本書坐在旁邊陪着,再讓丫鬟多上些糖水糕點,哄得她眉開眼笑地與他攀談。

轉眼過了五日,眼看着那只鹦鹉越發地神采奕奕,安岚揉着發酸的肩滿足地坐在圈椅裏,随手拿了塊棗泥糕塞進嘴裏,李儋元已經為了她特地把那只鳥移到了外廳裏,旁邊還備了不少吃食,招呼之周到,令她覺得自己也沒白為這少年籌謀。

随手掰了粒棗泥糕扔進鹦鹉嘴裏,立即收回一個**的媚眼。安岚捂着嘴笑起來,要不說日久生情呢,她對着這只鳥足足五日,倒也生出幾分真感情來。早在她發現這只鹦鹉的那日,就已經暗自下了決心,既然攔不住人送,她就得幫李儋元看好這只鹦鹉,別說傷了病了,連一根毛都不能讓它掉,只要熬過了這幾日,到了臘月新年,宮裏事多,太子恐怕也顧不上這邊了。

這樣,她既不需要暴露自己,也能保證李儋元逃過此劫,無非是多費些心思而已,正當安岚邊得意邊拿着塊帕子擦着手指上的糕屑,突然聽見那鹦鹉籠裏發出一聲慘叫,再擡頭時,那通體烏黑的寶貝鳥兒已經四爪朝天,歪頭倒在了水盒邊。

安岚騰地站起,渾身驟而轉冷,下意識先看了眼旁邊的棗泥糕,可是不對啊,她也吃了同樣的棗泥糕,裏面不可能有毒。再算一算時間,前世李儋元所說太子上門問罪的日子,剛好就在明日。她捏着僵硬的手指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叫住門口一個同樣被這場景吓呆住的小厮道:“快去,把蔣公公找來。”

對着一只蹊跷慘死的鳥,蔣公公那張向來嘻嘻哈哈的臉上,也短暫地露出些深沉,然後他擡眸看了眼如臨大敵的安岚,拎起鹦鹉脖子,嘆息道:“可憐的鳥兒,只怕是不适應這冷天兒,給凍死了,也罷也罷,快埋了算了,省的三殿下看了傷心。”

安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這廳裏日日燒着火龍,怎麽會偏偏今天凍死。可它的所有吃食我都讓他們檢查過,不可能出問題。這鹦鹉死的不簡單,可不能随便埋了啊。”

蔣公公把鹦鹉的屍體托在手掌心,斜瞥了她眼,意味深長道:“該死的,遲早就要死。死了就要埋掉,小姑娘也別傷心了,這就是它的命。”

然後他佝偻着腰身,卻腳步地往外走,冰涼的綢袖從安岚的指尖滑走,令她終于領悟到一件事:原來無論她怎麽守着,這鳥是一定會死的。它在被送來時就喂了□□,遲早有天會發作,所以蔣公公才會說,這就是它的命。

可他又如何會知道,等待自己那位三殿下的,又會是怎樣的命運。

安岚覺得臉頰被風拍得冰涼一片,她用袖子狠狠抹了下臉,咬着唇想:不行!這一世,她一定不會讓這樣的命運發生。光是病痛已經夠折磨了,她不能看着那個美玉般的少年被害成殘疾。她必須想到法子挽回!

就在她離開別苑幾個時辰後,李儋元被伺候着坐在床沿,仰頭喝光藥湯,捂住唇猛咳了幾聲,才嘲諷似地笑了笑道:“真的死了?”

蔣公公點頭:“我私下驗過了,确實被提前喂了東西。”

“她哭了沒?”

蔣公公皺眉道:“好像是很傷心着急,但不像是為了那只鳥。”

李儋元抱緊手爐打了個呵欠道:“為了什麽也好,我也管不着了。還是早些睡吧……”他輕輕勾起唇角:“能多安睡一日總是好的。”

他這人向來懂得對自己好,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醒來後第一眼見到的,竟不是他以為會見到的那人。

穿着桃紅襖裙的小姑娘,高高舉起手裏的銀籠,滿臉的疲憊,雙眸卻盛滿亮光,手指着那只撲騰亂跳的棕榈鳳頭鹦鹉問:“怎麽樣,是不是和你那只一模一樣。”

李儋元懷疑自己還沒轉醒,揉着額角問:“你怎麽找到的?”

安岚得意地把籠子放下,用很為富不仁地口氣道:“只要有錢,有什麽是找不到的。”

李儋元盯着小姑娘飛揚的眼角,忍不住想笑她,可到了嘴邊卻化成一陣咳嗽,咳着咳着,竟莫名覺得鼻酸。他偏過頭去,低聲道:“你這麽喜歡這只鳥,就帶回家去養。送我家來幹嘛?”

安岚眨了眨眼,連忙把那鳥籠子塞過去道:“我不需要它,你很需要它!”

“你怎麽知道我需要它?”

安岚被他驟然掃來的眼神激得一哆嗦,可依舊堅定地道:“你必須留着它,今天過後你就懂了。”

誰知李儋元卻像來了脾氣,直接拎着鳥籠子給扔出去,吓得籠中鹦鹉撲棱着翅膀哇哇亂叫起來,安岚連忙跑出去,小心捧起鳥籠,心頭一陣酸意地轉頭大聲道:“你知道我為了找這只鳥,花了多少時間,多少錢嗎?你這人怎麽如此不懂得領情!”

李儋元冷笑道:“你倒是說說看,為了這麽一只鳥,我要領你什麽情?”

安岚被他激得不行,抱着鳥籠走進來,彎腰在他耳邊用哽咽的聲音道:“不管你信不信,太子馬上就會來了。若他發現那只鳥死了,就會……就會打斷你一根手指!”

李儋元的身體顫了顫,然後用帕子捂住唇猛烈咳嗽幾聲,邊咳邊笑道:“果然……果然如此……”

他突然轉頭,聲音變柔問道:“所以,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安岚憋了許久的委屈再也忍不住,騰地站直道:“你不領情就罷了,我走了。”

李儋元撐着桌案擡頭,看見她邊往外走邊抹眼淚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日日在這間廳裏,認真守着那只鳥的模樣。明明該笑她天真,可還是湧起感動,于是提高聲音道:“等等,你帶着這只鳥離開,其餘的事不用管……不必為我擔心……謝謝你……”

這幾句越說越輕,直到最後一句已經輕的幾不可聞。安岚卻是聽見了,她轉頭剛想質問:她辛苦找來的鹦鹉,可以救他的鹦鹉,為何一定要她帶走。兩人卻同時聽見門外傳來蔣公公尖銳的喊聲:“恭迎太子殿下!”

李儋元臉色一變,拉着已經呆住的安岚給塞到門後的暖閣裏,再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包粉末給籠中的鹦鹉喂下去,只是一瞬,那只無辜的鳥兒就頭毛歪斜地倒了下去。

安岚的身體緊貼着門板,抖得需要抓住身邊的花架才能站立住。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太子興師問罪的咆哮聲,然後是什麽重重砸上骨肉的聲音,安岚的指甲快因用力而折斷,臉上的淚擦了又幹,內心卻是荒蕪的絕望。

在這場既定的陰謀裏,李儋元根本沒有退路,他只能陪着太子把戲演下去,一旦他露出想要自保的企圖,就必定會引起太子的猜忌。所以無論她做的再多,也不過是徒勞而已。

可安岚還是不懂,都是同袍兄弟,為何會惡毒至此。前世從沒人教過她這些,那些殘酷的,浸透人血的生存法則。

終于,當太子解了氣離開,安岚連忙擦幹眼淚沖出去,一把扶起血已經濕透衣袖的少年。

李儋元別扭地轉頭過去,似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狼狽,聽見耳邊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啞着聲皺眉道:“有什麽好哭的。”

安岚根本止不住眼淚,抽泣着問:“他為何要這麽對你,你明明對他沒有威脅,只是想在這裏好好活下去而已。”

李儋元疼得全身都是冷汗,這時卻輕輕扯起唇角道:“你不會懂的,只是想要活着,有多麽不易。”

然後他掙紮着推開安岚,用一只手爬到椅上坐下,眉宇間染上抹傲色,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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