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賞花

晨光微熹, 照得宮殿裏壁上金龍栩栩生光, 仿佛要一躍而起。

巨大的宮門之外,許多輛朱漆華蓋的馬車停在一處, 有的鑲了七寶琉璃, 有的是珠璎墜玉,讓路過的宮人們啧啧感嘆,這城中的貴女們被召進了皇宮, 竟連馬車都要先争奇鬥豔一番。

甘泉殿前的禦道被擠得熱鬧無比, 軟轎依次落了地, 轎簾被一一掀開,釵镯環佩碰撞着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時間, 沉水香、蘇合香……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在一處,悠悠飄過宮牆,驚醒了滿院的春花。

這時正是盛春時節, 太後在禦花園裏設了百花宴,邀請京城裏,及笈卻尚未出閣,相貌、品行都夠出挑的貴女們前來賞花。名為賞花, 實則是讓還未娶妻的皇孫們來相看相看,若有中意的,便能由她撮合着, 成就一段好事。

“謝姑娘, 錯了呢, 要往這邊走。”見安岚埋着頭差點走上岔路,身邊的一位宮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安岚猛地醒悟,然後忍不住失笑起來。她前世對這皇宮太過熟悉,以往都是被引着直接去見太後,方才思緒紛亂,竟徑直往太後的宮裏走去。

“咳,公公還是多擔待着點吧,我聽聞這位謝家大姑娘是在鄉間長大,乍然進了這九闕皇城,當然會有些不慣。”

這話立即引起一陣嬌笑聲,安岚眯起眼,擡頭認真打量着這位話裏話外,嘲諷她如鄉下人進宮的徐家二小姐,徐佩蓉。

在這群家世各個不俗的貴女裏,徐佩蓉的身份也足以壓上別人一頭。她爹是吏部尚書,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祖輩更得以列入三公。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後娘家的嫡親侄女,還有個當貴妃的長姐。是以今日她無論打扮做派,俨然被當成了群芳之首。

可就算被捧成國色,一朵驕傲的花也能輕易分辨出,在這整片香圃中,到底誰才是她的勁敵。

徐佩蓉從下轎時就開始留意安岚,她雖然衣飾打扮都不算出挑,可偏偏被那樣貌舉止,襯得如清谷幽蘭般惹人注目,再加上入宮後顧盼自如的氣場,絕非普通的閨閣小姐可比。這麽一想,便覺得自己恨不得把每一寸露出的肌膚都披金戴銀,反而顯得落了下乘,變得俗豔起來。

徐家二小姐自小就沒輸過,今日進宮,她更是志在必得。于是安岚便莫名其妙成了徐佩蓉的眼中釘。可若論出身,一個早就衰敗的侯府,哪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員。更何況,她聽說這位嫡小姐才剛從鄉下回府不到半年,于是方才便故意出言譏諷了句,順便也提醒她記得自己的身份。

可在安岚眼裏,這種女人間的心思争鬥實在無趣,于是只對她微微一笑,道:“謝謝徐小姐的關心。”

如此坦蕩的回應,讓徐佩蓉蓄了滿腹的鬥志頓時沒了着落,可安岚随後便不再看她,好像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更讓她氣不打一處來,非常不舒服。

身旁那群貴女們多少都受過後宅熏陶,這時看出徐佩蓉臉色不好,便全圍在她身邊殷勤誇贊,倒把安岚孤零零落在後面。

安岚始終挂着淡淡的笑,趁人不備,彎腰給那宮人手裏塞了錠銀子,道:“剛才謝謝嬷嬷提醒,不然我走錯沖撞了侍衛,可真是要惹下大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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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宮人本就是随口提醒一句,未料到會收回這麽鄭重的感謝,她明白那群身份尊貴的小姐們對引路嬷嬷一向是看不起的,這種尊重令她感動不已,連忙握緊了手裏的銀子,躬身引着安岚繼續往前走。

終于,一群貴家小姐被領着圍坐在禦花園裏備好軟墊桌椅的涼亭裏,太後和皇帝都還未到,她們到底都是十幾歲的女子,進宮後好不容易放松下來,便飲着茶,叽叽喳喳地越聊越開。

“不知今日賞花,除了太後,還有哪些人會來?”

“啧啧,我看你就是惦記着太子吧……”

那被揶揄的王家小姐臉上飛紅,作勢去掐旁邊那人的胳膊,這時又有位小姐壓低了聲道:“要我說,除了太子,其他皇子也各個都是人中龍鳳啊。據說,二皇子武功最好,四皇子學識最高,五皇子嘛……據說生得俊美無雙,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以一見……”

其它人見她說的滿臉春色,忍不住又是一番調笑,這時,突然又有人插了句:“不過要說樣貌,可沒人比得上三皇子,當年……”

安岚原本正無聊地用指甲描着青瓷茶杯上的花枝,突然聽見她們提到三皇子,心中一陣驚喜,莫非今天李儋元也會回宮嗎?

可那人的話還未說完,徐佩蓉一臉鄙夷地放下茶杯,輕聲道:“你可斷了這心思吧,三皇子那身子,哪撐得住今天這樣的場面。所以說啊,你們眼界太窄,真論驚才絕豔,論相貌不凡,誰能比得過今上最為賞識的豫王。”

安岚手裏的茶潑了,再擡頭時,臉上已經挂上了重重寒意。她可以不在乎徐佩蓉對她的敵意,可絕不能忍受她竟在衆人面前,如此輕蔑地提起三皇子的病。也許在她們眼裏,李儋元只是個不受寵,甚至不久于人世的皇子,根本不值一提。可她偏要讓她們知道,李儋元即使病弱也照樣是身份尊貴的皇子,絕不是她們能随意輕視的人。

這時,那群貴女們相視而笑,故意調侃道:“誰不知道,豫王是徐姐姐你的心頭好,咱們哪敢惦記着……”

徐佩蓉終于露出羞怯表情,正要故意呵斥幾句,安岚已經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彎腰問道:“我剛才可是聽見徐小姐你說,三皇子那身子,根本撐不住今天這樣的場面。”

徐佩蓉怔了怔,還未回話,安岚的目光又再冷上一分,道:“我想不止是我,這裏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句話。”

徐佩蓉心裏咯噔一聲,只當她是因為方才的事記恨在心,故意捉她的錯處,幸好那群貴女們面面相觑,各個都不敢接這話茬,這時,那位始終侍奉在旁的宮人突然站出一步道:“沒錯,我剛才聽見了這句話,确實是徐小姐說的。”

安岚冷冷一笑,擡起下巴道:“聽聞徐小姐的父親是當朝一品大員,那不知他有沒有教過你,民女妄議皇子,對皇子傷病胡口亂言,若是被太後和今上知道了,會給你個什麽罪名。”

徐佩蓉的臉霎時白了,可她心裏明白,剛才确實是她失言,太後和今上随時都可能出現,若是讓安岚繼續鬧下去,最後問起來,少不了把這些話傳到他們耳朵裏。三皇子再不得勢,也曾經是今上的心頭肉,那她今日可真是惹出大大的禍事,只怕一番心思也全落了空。

想到此處,她只得暫時收了氣勢,站起身,對安岚輕聲問道:“你要怎樣才肯罷休?”

她心裏盤算着,安岚無非是想借此事找回場面,只要自己在衆人面前對她服個軟,或是承諾些好處也就罷了,誰知安岚沖她眯起眼,提高聲音道:“你既然冒犯的是三皇子,便朝着他的宮殿拜跪,再向他道歉即可。”

“你!”徐佩蓉氣得渾身發抖,這輩子從未有人敢這麽羞辱她,可安岚站足了道理,又用皇家氣勢壓人,将那群閨閣小姐吓得各個不敢出聲,遠處仿佛傳來“太後駕到”的開道聲,徐佩蓉死死咬唇,終于還是怕會把事情鬧大,只有依着安岚的話朝着某間宮殿撩裙跪拜,然後咬着牙喊道:“方才是佩蓉失言,還望三皇子見諒。”

安岚這時微微一笑,往旁邊的椅子坐下道:“如此就好,想必三皇子也不會怪罪你。姐姐也請記得,以後莫要再妄言皇家之事,幸好今日太後不在這兒,不然我想幫你挽回也沒法子了。”

她這話說的情真意切,仿佛剛才全是為了徐佩蓉好,這群貴女裏面,有早就看不慣徐佩蓉平日做派的,這時都在心裏偷偷發笑。

徐佩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指用力按着石桌,幾乎要将指甲連根折斷,就在這時,終于聽見宦官尖銳的叫聲:“太後、陛下駕到。”

一群女眷連忙起身恭迎,安岚偷偷擡頭,看見太後一身雍容,皮膚紅潤細嫩,姿态神彩絕不輸座中少女。而成帝正值盛年,舉手投足都帶着帝王威嚴與倨傲。她不禁想到:僅僅再過八年,成帝便會因意外而暴斃,太後也會一病不起,大越會因此而大亂,再然後便是皇子相殘,國號更替,最終讓皇位落進了豫王之手。

這一刻的成帝又怎會想到,這令他驕傲的江山盛世,衰敗卻只在一夕之間。

安岚在心中偷偷藏了聲嘆息,然後規矩地跟着一群貴女們上前介紹自己,太後嫌今日太曬,邊聽端了杯茶潤喉,只在徐佩蓉上前時擡眸問道:“你母親最近身子還好麽?”

徐佩蓉暗自得意,連忙回道:“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腿有些疼,不過調養了一段,已經好多了。她出門時還特地叮囑我,前幾日陰雨不斷,讓太後一定好好注意保暖。”

她話裏話外,都透着娘家人的親昵熟稔,太後微微一笑,道:“我這裏還有些新送來的參茸補藥,你待會兒帶回去,讓她記得多吃。”

徐佩蓉笑着應允下來,然後在一圈貴女豔羨的目光中接了賞賜,太後與她們寒暄完畢,揉了揉膝蓋道:“好了,你們在這喝茶也喝悶了,那邊的花開得正好,咱們就過去好好賞賞吧。”

衆女面面相觑,自然明白那群皇子一定就等在花園那邊,于是各個暗自整理着發髻、裙裾,生怕被看出半點瑕疵。安岚跟着一群人往前走,心裏也忍不住暗自揣度起來,前世這場賞花宴她恰好生病,因此未被選中參加。但太後給皇室宗親選妃的意圖如此明顯,不知豫王會不會出現呢?

到了賞花處,衆女便有些失望,皇子們所坐廊亭和這邊隔開一條花渠,閨閣小姐們大多矜持,只敢偷偷往那邊瞥上一眼,更談不上有什麽接觸。可安岚只需遠遠一掃,便看出這裏面沒有她想找的兩個人,頓時洩了氣,悻悻跟在隊伍最後,聽着宮人們介紹這花圃裏的繁花種類,徐佩蓉自然是陪在太後身邊,邊陪她賞花,邊有說有笑地與她攀談。

“姨母,不知今日為何沒見到豫王哥哥來赴宴呢。”徐佩蓉見太後被哄得開心,便鼓起勇氣問上了這一句。

太後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笑道:“他這個書呆子,說今日有位友人來宮內與他鬥詩,抽不出空來這邊。”

徐佩蓉眼波流轉,忍不住又問了句:“那不知豫王哥哥是在何處鬥詩呢?”

太後似是領會她的心思,笑道:“就在長平殿外,待會兒走的時候,讓宮人也領你們去看上一眼。”

徐佩蓉暗自雀躍,只想着今日總算沒有白來,連帶着方才被安岚羞辱的憋悶也全忘了。這時,一群人走到了百花中央,四周蝶舞翩香、花團錦簇,美景之下,衆女們姿容顏色卻毫不遜色,引得隔渠而坐的皇子們紛紛朝這邊看來。成帝微微一笑,上前扶着太後的胳膊道:“母後不是說了,想出個小題目來助興,不如現在就說出來吧。”

太後笑着轉身,大聲道:“你們一人選一種花,以花喻人,說的好的,有賞。”

衆女露出躍躍欲試神情,可都故意不往前邁步,只由着徐佩蓉最先站出。她心裏已經有了十成把握,所謂以花喻人,當然是得圍着最尊貴的太後來做文章,若這次能拔得頭籌,必定能在皇子們心中留下聰慧才學的美名,往後少不了被傳給豫王知曉。

于是她牽着衣袖,摘下朵牡丹,嬌俏一笑插.在太後發髻上,正好為滿頭珠翠添上嫣紅色彩,然後朗聲開口:“在這百花中,自然只有牡丹才配得上太後。前人有詩句:‘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太後身為六宮之首,一颦一笑、一坐一卧,便能牽動舉國上下悲喜挂念。佩蓉今日便以這朵牡丹獻上,祝這盛世清平,太後福壽安康。”

她這番話說的十分漂亮,又将太後是否安康提升到國運的高度,不光是太後,想必皇帝都能被哄得龍心大悅。其餘衆女心裏一陣發怵,誰也不敢接着她上前。可唯有安岚在心中發笑:徐佩蓉算是有些小聰明,可偏偏不懂得先去探識人心,這裏只有她知道:太後最恨的花,便是牡丹。

于是她邁步上前,對洋洋得意的徐佩蓉躬了躬身道:“我倒覺得,姐姐說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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