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南秦河裏, 蓮花燈盞染成的鉛丹色排在一處, 跟着水紋晃啊晃, 最終被碾成一片粉黛碎影。

河畔偶爾能看見雙雙俪影, 釵金戴玉的小姐們, 低頭捏着帕子,含羞看一眼情郎,再假裝被吆喝着的小販們吸引了目光。

李徽察覺出安岚的神情不對,下巴挨着她發髻不足幾寸處問:“怎麽了?不舒服嗎?”

安岚猛然驚醒,似乎茫然地朝左右望去, 然後沖他狡黠地一眨眼, 問道:“王爺, 你知不知道南秦河畔,今天到底來了多少人。”

李徽不明白她要幹嘛, 卻突然升起股不好的預感,伸手想去抓她的胳膊, 靈巧地往後一退, 突然運足了氣大聲喊道:“我出五十兩銀票加碼, 誰能把這裏所有的燈謎都答出,誰就能得到。”

然後她把銀票往李徽懷裏一扔,對攤販主人使了個眼色, 就飛快溜了出去。待李徽反應過來想去追,身後的攤販主人忙把他拉住道:“這位公子別走, 我看見剛才那位姑娘把銀票交給你, 你可得兌現她的諾言。”

難得有人願意當冤大頭, 他可不會錯過這個能提前收攤的好機會。李徽沉着臉一揮手,将那銀票狠狠摔在攤主的粗布棉衣上。

可惜他低估了五十兩銀票的魅力。只是轉瞬間,人潮呼啦啦全圍了上來,有想發筆橫財的書生、有想出風頭的氏族公子……更多是看熱鬧的百姓們,從四面八方,裏外三層堵住了他想去追安岚的路。

李徽又氣又急,沒想到一時不妨,竟又被那小狐貍給耍了一道。所幸他身形颀長,稍踮起腳就能看見安岚正歡快跑走的背影,她跑到确定他沒法追上來的距離,轉過身,隔着擠鬧不堪的人潮,用口型對他說:

“王爺,咱們就此別過了。”

不知為何,他的心因這句告別而陷進深淵,渾身的血液都凝在胸口,旁邊人潮好像全都淡去,只剩她裙擺上的一抹耀眼的石榴紅,朝着未知的方向,漸行漸遠……

他想不起來這種感覺為何如此熟悉,好像在某個被重重鎖住的記憶裏,她也曾這麽決絕地離他而去。

上一次,她沒有和他告別。

卻足夠令他痛不欲生。

安岚腳步輕快,像歸入林野的雀鳥,喜悅地撲棱着翅膀,趕去尋找她的同類。

她刻意跑到人潮稀少的地方,然後收住步子,笑着轉身道:“快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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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樹梢動了動,肖淮穿着赤褐色緊腰短衫露了臉,腳下緞面黑靴用金絲繡葉,再加上他挺拔健碩的身姿,短短幾日,已現出王府護衛的氣場。

他低着頭走過來,朝她行了個禮,頗有些無奈道:“小姐,你知道我跟着你?”

安岚笑眯眯看着他:“豫王那時脫身乏術,當然會差遣身邊的暗衛來找我,我只是賭一賭,那暗衛究竟是不是你。”

肖淮有點不好意思,又上前一步道:“小姐放心,我不會和他說出你的行蹤。”

誰知安岚搖搖頭道:“你剛去他身邊當差,我也不想為難你。你幫我辦件事,然後就回去告訴他,我走去了端陽坊的茗香茶舍,我待會兒會過去一趟,想法子讓小二注意到我,證明你并未說謊。反正端陽坊那麽大,我一個大活人,從茶舍出去走到哪裏都有可能。”

肖淮見她替自己想得十分周全,感激地沖她點了點頭,又問道:“小姐想讓我辦什麽事?”

安岚的臉上湧起微紅,低着頭,用鞋尖來回碾着地上小石塊道:“你腳程快,幫我到宣德門外看看,陛下是不是帶着皇子在那裏賞燈。如果三殿下也在那兒,你就幫我找到蔣公公,讓他和三殿下說:我在端陽坊右數第三個牌樓下等他。”

肖淮聽得一愣,再看安岚那副羞怯隐含期盼的模樣,頓時什麽都明白了,壓下潛藏着的酸澀感,又問道:“可三殿下若是不在呢?”

“那你也不用來回禀我,省的被豫王撞見。我就在那裏等他半個時辰,若是他不在,或是來不及趕到,那便是……便是我倆今日無緣吧……”

她最後一句話說的極輕,手指壓着被吹起的鬓發,唇角挂起風淺雲淡的憾意。那是少女在動情後仍保留的驕傲:我願意等你,卻不會一直等你。若你心中有我,想盡法子也會趕來。

目送了肖淮離開,安岚便立即去了端陽坊。先是在茗香茶舍裏點了壺茉莉香茶,然後故意拍着桌子喊:“這茶味道不正,必定是摻了劣質茶葉。”

小二見她穿戴不俗,估計是哪家大戶跑出來的刁蠻小姐,身邊竟兩個丫鬟都沒,可還是不敢敷衍,弓着腰一個勁兒解釋自家茶舍開了多年,出了名的貨真價實。

誰知安岚不依不饒,非說她嘗過的名茶無數,喝不慣這劣等貨的味道。最後把小二氣得橫眉豎眼後,就丢下茶錢離開。

然後她繞道走到和李儋元約定好的牌樓下,看頭頂的紗燈伴着月華飄搖,一**人群推擠着走過去,寶馬雕車,華燈如晝,偏偏尋不到她最想看到的那個人。

她站得腿有些酸,估摸着半個時辰大約到了,心裏空空落落的,也許今晚,她是等不到他了。

頭垂搭下來,正想轉身離開,突然在人群中看見一個明晃晃的圓潤光亮,仔細再看,那是嵌在皇子發冠上的紫玉珠。

剛才還頹廢的心情,轉眼就像褪了色的漆具,被一筆一筆描出盛放的花束。安岚連忙背過身,整理好發髻和裙裾,然後聽見身後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問:“我沒來遲吧?”

她忍着笑轉過身,擡起下巴道“遲是遲了些,不過謝大小姐宅心仁厚,多給你留了一刻機會。”

她看見本應匆匆趕來的李儋元,卻是好整以暇,連發冠都沒歪上一寸。旁邊的蔣公公卻是累得氣喘籲籲,苦着臉道:“還遲啊,三殿下怕趕不到,讓我背着一路往這邊跑,老奴……老奴……”他一肚子苦水,差點脫口而出,他被催的輕功都差點用出來。

安岚有點不好意思,她一句話就讓人家從成帝身邊離開,緊趕慢趕怕誤了她的約。她這時良心發現,連忙朝蔣公公說了幾聲辛苦。

可李儋元只站了一會兒,渾身就寫滿了不耐。他相貌本就脫俗,這時還穿着觐見成帝時的華貴朝服,引得往來衆人紛紛側目圍觀,甚至還有大膽的姑娘往他身上撞,再掩着唇,含着笑,朝他抛來個滴溜溜的媚眼。

安岚也看出他的窘迫,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你戴上鬥篷,咱們去人少的地方吧。”

蔣公公非常識趣,用黑色鬥篷将李儋元兜頭裹住,然後彎腰笑道:“老奴可走不動了,我就在這兒等着,三殿下待會兒記得回來找我就行。”

李儋元點了點頭,然後攏緊了鬥篷,幾乎将面容全遮住,邁開步子就往前走。安岚歪頭瞥了眼他緊鎖的眉心,明白他對路人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低頭吐了吐舌頭偷笑,背着手,昂着頭跟着他往前走。

可她剛走了幾步,兩個喝醉了的大漢推搡着行人往中間的道路擠過去,安岚皺着眉想往後退,可又怕這一退就會被人群和前面的李儋元隔開,正在猶豫間,那兩名醉漢已經來到她身邊,安岚趕忙想讓開,誰知被人握着手往前一拽,差點撞進那個滿是藥香的懷裏。

幸好安岚及時收住步子,額頭觸着他胸口的紋繡,明明是冰涼的綢緞,卻讓她的臉全燒熱起來。

李儋元似乎也有些赧然,放了她的手,用身體護着她不被那醉漢撞到,周圍吵吵嚷嚷,只有低頭靠在她耳邊道:“跟緊一點。”

安岚卻笑了起來,猛地将手伸進他袖口,如一尾嬌嫩的白魚,倏地滑入他的指縫間,就這麽與他的右手緊緊交握。

察覺到手裏的指節瞬間僵硬,安岚仰起頭,用盈盈的目光望着他道:“阿元哥哥,人太多了,你牽着我好不好。”

李儋元被她握着的那只手,瞬間出了層熱汗,可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溫柔地将她的手拉進鬥篷裏,然後牽着她繼續往前走。

他們就這麽朝河邊漫步而行,兩旁的道路挂着什麽模樣的燈,小販們又在吆喝些什麽,他們都記得不太真切,可他們卻都記得,那條路上飄滿了桂香,伴着琉璃燈影,仿佛空中浮起的金箔,洋洋灑灑,落進兩人交握的手心。

這時,一群孩童打鬧着跑過來,梳着羊角辮的女童,嘻嘻哈哈地從兩人中間鑽過去,安岚被撞得往旁邊一歪,手指不由就松了開來,正氣得想大罵那孩童頑劣,李儋元卻掀開鬥篷,自然地将她的手又牽回來,唇角仿佛帶着抹笑意道:“算了,今天是中秋。”

安岚瞥了眼他與她交握着的,微微發顫的指節,擡頭望着那輪高懸着的圓月,吐出口氣感嘆道:“嗯,今天是中秋呢。”

兩人一路走到南秦河畔,安岚防着豫王的眼線,刻意領着他往偏僻的樹蔭處走,漸漸的,那些火樹千光離他們越來越遠,四周也寂靜下來,只能聽見嗡嗡蟬鳴,還從主道溜到此處的多情男女,藏在某棵樹幹後,竊竊私語,訴說着綿綿情話。

安岚同李儋元并肩站在河岸,看着從遠處順流飄來的,幾盞的蓮花燈,握在一起的手,卻始終沒有分開。

過了會兒,她偏頭問他:“阿元哥哥,你想許願嗎?”

李儋元笑了笑道:“我不需要許願。”他想許的願,此刻就握在他手心。

安岚看着飄到腳下的一盞蓮花燈,突然生出個狡黠的念頭,轉頭對他道:“你猜他們許的都是些什麽願。要不然,我們偷偷拿起來看一眼。”

李儋元一陣無語,在她手心掐了把道:“你今年幾歲了?”

可安岚是個行動派,拉着他的手蹲下來,用另一只手去探就在面前飄着的那盞燈。也許是那燈上附着的神仙看不過眼,她還沒挨着那盞燈,腳下一滑,差點就要栽到水裏,

幸好李儋元眼疾手快,一手抓緊她,另一手托住她的腰将她給拽了起來,安岚身子搖晃,驚魂未定,一擡頭卻撞上就在咫尺間,湧動着慌亂的黑眸。

她的心也跳得飛快,感覺腰上那只手就要抽走,幹脆把身體順勢往後倒,笑眯眯道:“阿元哥哥,你不扶住我,我可就要摔下去了。”

李儋元整個人都仿佛燒熱,中衣幾乎被汗濕透,十七歲的明豔少女,嬌軟的身體全壓在他胳膊上,他僵着身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啞着嗓子道:“別鬧了,我撐不住你這麽長時間。”

誰知安岚大着膽子,将胳膊繞在他的後頸上,踮起腳道:“那我幫你撐着,可以撐得久一點。”

她仰頭時,從葉縫裏投進的月光,正好打在她臉上,皎皎臉龐,彎彎杏眸,帶着似笑似羞的嬌嗔。桃瓣似的紅唇微微翹起,仿佛邀約他去采摘。李儋元渾渾噩噩,根本抗拒不了內心的沖動,搭在她腰上的胳膊收緊,低頭就要親下去……

這時,聽見背後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三殿下,你可讓本王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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