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連着兩天, 侯府的下人們都互相傳着件事:二小姐安晴最近心情暴躁,能不去她身邊當差就別去, 不然, 很可能會被她遷怒到,白白挨頓教訓。
對此, 安晴房裏的大丫鬟飲香表示:字字血淚,絕無半句虛言。
可人人都能躲, 她卻躲不過。這天一大早, 她剛在銅盆裏浸了帕子給二小姐洗臉, 然後就被濕漉漉的巾帕給甩了一身水。安晴乜着眼,拉下臉道:“這麽熱的水,想燙爛我的臉嗎?”
飲香明白這時申辯只會讓二小姐發更大的火, 只得按着衣裙下擺,慌張地道歉, 頂着濕透的前襟卻不敢去換, 大聲喊着其他丫鬟進來換水。
好不容易洗漱完畢,安晴坐在銅鏡前, 摸着那張還帶着許多稚氣的臉龐, 突然問道:“飲香,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多大。”
飲香正在為她梳頭的手一抖,幸好她跟安晴的時間長,腦子飛快一轉, 便答道:“小姐這容貌氣質, 說是已經及笄人家也會相信。”
安晴總算露了點笑容, 可那點兒喜悅,根本壓不住沉積太久的恨意。為什麽她還有兩年才能及笄,為什麽那個她心尖上的男人,明明知道安岚的真面目,還偏要約她出去。
她可以輸給任何人,甚至是徐佩蓉,可絕不能輸給這個事事壓她一頭的長姐!
安晴心裏堵得慌,将桌上的簪子用力握在手裏,細嫩的皮膚上很快被戳出個紅印,飲香看得害怕,連忙将那簪子奪了過來,正想着說兩句話緩和氣氛,房門突然被推開。謝家大小姐穿着織金對襟褙子,袖邊的牡丹繡紋從博古架掃過,一身的端豔明麗,讓布簾還未掀開的閨房裏,瞬間照進一道光。
飲香看着二小姐的臉瞬間變黑了,一時竟犯了難。嫡小姐來了她們房裏,按道理應該端茶倒水好好招呼,可自己如果表現出一絲恭敬,少不了會被二小姐臭罵。幸好,安岚看出她的無所适從,自己搬了張繡凳坐在安晴旁邊道:“我有話和你說。”
她擡頭看了眼飲香,聲音溫柔卻不容拒絕:“我想單獨和她說。”
飲香看了眼安晴的臉色,覺得這房裏氣氛危險,還是趕緊逃離的好。于是飛快将安晴的頭發梳好,笑着福了福道:“我去外面給兩位小姐煮茶喝。”
安晴見大丫鬟大氣也不敢出地倉促跑去暖閣,撩起裙擺,将腿疊在一處,只從銅鏡裏瞥向安岚道:“長姐怎麽會纡尊降貴,到我這房裏來了?”
安岚沒空理她的嘲諷,身體壓過去,直接道:“你知道豫王明天要在爹的壽宴上向我提親嗎?”
安晴扶着鏡子的手一歪,俏生生的臉蛋瞬間猙獰起來,咬着牙道:“長姐心也太急了,只是将要求親,就迫不及待來我這裏炫耀了。”
安岚笑了笑:“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解釋,只是想來告訴你,我根本不想嫁給他,我心裏,另外有喜歡的人。”
安晴倏地轉頭看她,似乎想分辨出,這句話究竟為了繼續羞辱她,還是真的在向她坦白。
安岚當然明白她的懷疑。她和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經年累月,被打磨成兩塊對峙的尖銳礁石,誰也不可能輕易相信誰。有時,她想起前世的那些姐妹情深,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
可再争鋒相對的兩人,也不代表不能成為盟友,只要那個籌碼足夠有力。
于是她壓着聲道:“不管你信不信也好,我想,你是打心眼裏不想豫王變成你的姐夫吧。既然我們都有同一個目的,為什麽不能一起去達成它呢?”
安晴仍是狐疑地看着她,蹙着眉想了許久,仿佛在思考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安岚等得不耐煩,假意站起身離開,眼角往下瞥道:“你若不願意,我也不會逼你。只是明日之後,這事就再無回旋的餘地,你從此只能心甘情願,叫他一聲姐夫。”
這話直戳着安晴的心窩子,她把銅鏡往桌上重重一扣,冷眼掃過去問道:“你要我怎麽幫你?”
當安岚離開後,從安晴的丫鬟口裏傳出一個消息:早上嫡小姐專程來和二小姐商量壽宴的事,結果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被二小姐嚷嚷着趕了出去。
當謝侯爺從跟着安岚的護衛口裏聽見這個消息時,拍着腿,搖了搖頭感嘆:這個二女兒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懂事。只怕等到豫王和安岚訂了親,還要再鬧上一場。他想的頭有些疼,又問了句:“那大小姐呢,後來去了哪兒?”
護衛回:“去了劉管事那裏,繼續安排壽宴的采買和接待,看起來沒有異常。”
謝侯爺這才稍稍放了心。可他沒想到,根本不用等到明日,剛過了晌午,安晴就已經鬧到他這裏來。
看着這個從小疼愛的庶女哭得梨花帶雨,謝侯爺只覺得十分煩躁,明日就是壽宴,他實在有太多事要操心,哪有空安撫這無理取鬧的小女孩。所以當安晴提出想出府去聽戲散心時,他只猶豫了一會兒就允許了。那時的他,怎麽也不可能想到,那兩個勢同水火的女兒,竟可能連通一氣,将他騙得團團轉,将他們精心準備的計劃徹底打亂。
一個時辰後,一乘翠青色的肩輿被轎夫擡着來到正門。門口的護衛對望一眼,還是盡職地攔了下來,準備進行照例地詢問。
轎簾掀開一半,安晴那張臉寫滿嬌矜的臉露出來,斜斜往幾乎有她兩個人高的護衛身上掃過去,哼了聲道:“怎麽,我爹都不敢攔我,你們倒攔起我來了。”
那護衛知道這位小姐不好惹,偷偷往轎子裏瞥了眼,只看見一個丫鬟模樣的女人低頭坐在一旁,猶豫了會兒,試探着問:“二小姐,能否把轎簾打開,讓我們好好看看。”
安晴叉着腰,擺出撒潑的态度大喊道:“好啊,現在連你們也瞧不起我,把我當犯人看着查着。怎麽着,還怕我夾帶了府裏的財物嗎?”她越說越激動,眼裏都憋出淚,啞着嗓子喊:“要查,就把我爹叫來查,我再怎麽着,也是侯府的正經二小姐,省的被人胡亂誣陷了去。”
兩名護衛被她吵得十分頭疼,想着侯爺只讓他們看着大小姐,無謂多惹些是非,連忙挂上笑,趕快将這難纏的二小姐放行了去。
小小的肩輿行出了銅門,拐到大道旁僻靜的小巷子裏,安岚撩起轎簾往外張望,又向着小聲誇贊道:“想不到,你還挺會随機應變的。”
安晴輕哼一聲,指甲刮着緞面:“你別以為我是想幫你,我是看不得有人被你裝模作樣給騙了,稀裏糊塗誤了終生。”
安岚眯眼一笑,拖長了聲道:“知道了,我的好妹妹。叫他們停着,讓我下去吧。”
她每次喊妹妹的時候,總帶着幾分諷刺。安晴狠狠瞪了她一眼,可還是大聲喊轎夫停住,然後看長姐下了轎子,低着頭快速走遠。
安晴将布簾狠狠甩下,巴不得她這次走了再也不回來才好。
安岚當然不會不回來,侯府嫡女的身份,她絕不會輕易放棄。可現在最重要的事,是要确定一個人的心意。
這時已經到了深秋,冷風一天強過一天,李儋元的別苑裏除了燒旺的地熱,早早就在房裏加了炭爐。這時天近黃昏,他正在書房和蔣公公議事,少了陽光轄制的寒風越發肆虐,不斷從窗縫中溜進來,李儋元冷得搓了搓手,下巴幾乎全縮進披風上的那圈白狐毛裏。
這時,他仿佛從還未暗透的窗外,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跟着守門的護衛往裏走。待到終于确認,他倏地站起身,喊了聲:“蔣公公,你去接她進來。”
等蔣公公領着安岚走了門,就識趣地關上門離開。李儋元見她穿着丫鬟的薄襖,鼻頭都凍得紅紅,皺起眉解下身上的披風把她全身裹住,不滿道:“怎麽回事?也不知道加件鬥篷。”
男子尺寸的鬥篷,幾乎将安岚整個人都包起,只剩一張楚楚動人的巴掌臉露出來,杏眸裏藏着幾分迷茫,像只誤闖進別苑的可愛小狐貍。
李儋元看的心都化成了水,低頭替她将的披風帶子系好,柔聲問道:“這麽晚來找我,出什麽事了?”
安岚擡頭看他,眼眶竟不自覺紅了一圈,輕聲道:“阿元哥哥,明天,豫王就會來我家提親。”
李儋元的指尖抖了下,努力保持平靜的語調問道:“你願意嫁他嗎?”
見安岚紅着眼猛搖頭,他捏着衣袖溫柔擦拭她的眼角,安慰道:“別哭,你先留在這裏,現在到明天時間太緊,我盡量幫你想個法子……”
安岚咬着唇,突然一頭栽到他懷裏,壯起膽子摟住他的腰問:“你只想和我說這個嗎?”
李儋元整個身體都僵住,喉結上下滾動,胳膊晃晃舉起,幾乎就要落在她微顫的肩膀上,卻還是在空中收住,然後偏過頭啞聲道:“你現在很混亂,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安岚閉上眼,倏地放開他站直身體,鼓足勇氣問道:“三殿下,我今天來不是想讓你幫我,嫁不嫁人,要嫁給誰,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可我只想知道……知道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究竟有沒有想過,要和我一起過下半輩子。”
李儋元臉上閃過絲痛苦,仿佛想開口說什麽,卻始終繃緊薄唇忍耐着。安岚的心一點點涼下去,深吸口氣,将弄亂的碎發別回耳後,重新拾回傲氣,昂頭冷笑着道:“好了,我明白了。既然三殿下沒有這心,再勉強也只剩難堪而已。我會讓蔣公公送我回去,三殿下就當我沒來過吧。”
然後她轉身飛快跑出門去,李儋元覺得身體像被人生生扯開,一半留在原地,另一半血肉模糊地追随她而去。他只怔了了一刻,就立即出門去追,可乍然離開溫暖的室內,身上又少了件保暖的披風,寒風像刺刀般直往喉嚨裏灌,但他顧不得這具肉身,只不顧一切地想要去追她,力氣迅速被抽盡,腳一滑便栽倒在地上。
安岚正萬念俱灰地往前跑,突然聽見身後傳來驚慌地喊“三殿下“的聲音,握拳收住步子,試探地往回一看,發現李儋元被人扶着從臺階上站起,有人哭喊着求他快回房去歇息,可他冷着臉,竟還有力氣掙開将他往回拉的手,執意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艱難挪動。
她心裏到底不忍,于是僵着臉走回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咬牙道:“你不要命了嗎?”
李儋元緊緊鉗着她的手臂,指甲都快陷進綢布面料裏,生怕放松一分,她就會從身邊消失。猛咳了幾聲,眉間閃過絲陰冷道:“你不要的東西,我留着還有什麽用。”
安岚的心很沒出息地軟下來,眼看着四面平地都嘯起冷風,生怕他的身體受不了,連忙扶着他一路走進卧房,再讓他靠着躺在床榻上。替他掖好了薄被,正想起身去将炭爐撥的旺一些,李儋元卻死死掐着她的胳膊,道:“你不許走!”
安岚心裏突然升起股惱意,甩開他的手高聲道:“三殿下,你究竟想要做什麽?你做的那些事,樣樣都代表心裏有我。可我每次鼓足勇氣找你要個答案,你偏偏不願給。”
李儋元往後重重一靠,似乎思索許久,閉了眼問道:“你真的想知道?”
安岚一挑眉:“當然!”
李儋元睜開眼,用一雙亮得驚心的眸子盯着她,緩緩道:“三年前,你來這裏向我道別,我那時就想,幹脆心狠些把你關起來,關在我身邊,這樣你就做不成豫王妃,永遠只屬于我一個人。後來你扮作沈晉,在國子監外問我喜歡什麽樣的姑娘,我多想告訴你,從十五歲起,在我眼裏,從來沒有過什麽其他姑娘,只有你。還有那次你讓我去侯府求親,我回了別苑後,穿着朝服坐了一夜,直到清晨都沒忍下那股沖動,差點就要進宮讓父皇給我們賜婚。”
安岚眼淚止不住落下,忍不住追問道:“可為什麽……”為什麽他總是躲避,明明這樣的深情,卻不願讓她窺見分毫。
李儋元将冰涼的指尖放在她手腕上摩挲,突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慈寧寺的許願樹下,你抛上去的是什麽願望。”
安岚一怔,随即瞪大眼,問道:“你看了那個布條!”
李儋元露出歉疚的表情道:“你給我看手相時,我從你的表情就已經猜到不少。所以才告訴你,對着那棵樹許願最靈,因為我太想知道,究竟那個結局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你對我講前世的事,每次講到皇叔當了攝政王,就會語焉不詳地帶過,也從不敢說清楚你究竟是在什麽時候死的。如果我沒猜錯,我前世應該沒有活的太久,皇叔他最後還是得償所願了是不是?”
安岚未想到他竟猜到了自己前世的結局,又是慌亂又是心疼,可她說不出诓騙她的話來,只是止不住地流淚。李儋元擡起手指柔柔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嗓音清潤,如泉水流過石澗:“你問我想不想和你一起過下半輩子,我當然想,而且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你能做我的王妃,我陪你在京城最繁華的坊市建府,因為你這人最喜歡熱鬧,這別苑到底是太荒涼。再給你請幾個當世最有名的大儒為你講課,當然,他們可能不願專門為個女子開學堂,甚至言官還會向父皇進谏,說我仗勢欺人。可我總會想法子讓他們心甘情願教你,反正我這輩子也沒用這皇子頭銜去做過什麽事,為了你,總歸要爽快一次。”
安岚聽得整顆心又痛又酸,俯身下去,将臉靠在他胸前,帶着哭腔道:“好啊,我還沒試過做禍國殃民的奸妃呢,一定很有趣。”
李儋元的手掌落下去,留戀地撫着她的頭發道:“可我的下半輩子,已經沒剩多久了。也許是十年,也許是幾年,我不想殘忍地給了你這一切,再讓老天全收回去,這對你太不公平。可皇叔他不一樣……”李儋元的聲線有些發顫,捏緊了拳,強逼自己說下去:“他和你做過一世恩愛夫妻,你現在雖然恨他騙你,可我覺得,至少這一世,他對你總還是有真心的。他有滿腹才學,有問鼎天下的雄心和韬略,只要你能繞開心結,未必不能和他有個好結局。至于我……雖然不知道還能剩幾年,可為了父皇手裏的大越江山,我會盡我可能和他鬥,但只要你需要我,我什麽都能為你做到。”
他終于有勇氣吐露埋藏在心裏的所有事,這時只覺得周身都輕松起來,懷裏那人雙肩不停發抖,讓他胸前衣襟都濕了一片,他無奈地揉了揉她光潔的脖頸道:“別哭了,待會兒臉哭腫了,人家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可下一刻,他渾身再度緊繃起來,連呼吸都窒住。因為安岚突然擡起上身,飛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然後用哭紅的眼笑起來,下巴擱在他胸上,用悠悠的氣聲問:“阿元哥哥,你不想要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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