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紫檀木案幾上搭着披散的青絲, 纏枝紋熏爐被掃落到地上, 淡紫色的香灰撲撲灑灑,黏在兩個糾纏的人影之上。

安岚掙紮了一番, 最後只累得筋疲力盡,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一面狠狠瞪他, 另一頭卻是前所未有的慌張, 她以前斷定李徽不敢對她用強,因為他還顧及君子聲名, 到底不敢做的太龌龊。

可他如今已經想起來一切,再沒什麽能讓他忌憚。漸漸轉深的黑眸,寫滿了她所熟悉的欲.念,灼熱的呼吸挨着她的臉,一寸寸往下滑,連暗啞的聲音都與她記憶中的并無二致:“柔柔, 我很想你。我會讓你知道,誰才是你命裏注定的夫婿。”

安岚恐懼中又覺得諷刺:命中注定, 還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李徽察覺出她在分心, 捏着她的下巴迫她用眼神對着他,兩道潋潋的清潭水,此刻卻映出憤怒又倔強的光,他突然瘋狂地憶起, 它們曾在他身下迷蒙軟媚的模樣。

胸膛快被渴望撐爆, 狠下心将她亂動的手腕壓在頭頂的桌案上, 迫不及待想去探那軟唇裏的馨香, 卻聽見她用發顫的細聲哀求:“李徽,別讓我恨你。”

這話直直戳進他的心,讓燒熱的四肢瞬間涼透,可只是一刀還不夠,身下那人發髻散亂,眼眸紅得吓人,楚楚可憐地盯着他道:“放開我好嗎,我的手好疼。“

所有的激.情都頹敗下來,他将臉重重埋在她頸窩,鉗住她的手卻頹然松開,安岚仿佛被放生的雌兔,立即從他身下逃出,飛快躲到最遠的角落,抱着胳膊冷冷看他。

前世,豫王府裏和他們親近的下人都知道一個秘密。王妃的手腕小時候曾經受過傷,因此她有時惹王爺生氣,或是要求他什麽事,就會又撒嬌又裝可憐說她手疼,哄着他幫他揉一揉,或是再親上一親,這事就都能答應下來。

過了這麽久,她還是知道該怎麽拿捏他。

安岚咬着微顫的牙根,身上一陣陣發冷,剛才的模樣雖然是裝的,可劫後餘生的恐懼感,還是讓她差點哭出來,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偏過頭啞聲道:“王爺,我們不可能再回去了,你放我走吧。”

李徽理好衣襟走過來,看見她的身體明顯朝後畏縮,自嘲地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再那麽對你。”他在她面前蹲下,拉出她的手腕放進自己的掌心。

安岚原本想掙脫,卻害怕他又被激怒到失去理智,只得順從地讓他用溫熱的手掌幫她揉着,這滋味她記得太清,被克制的哀傷幾乎潰決成河,又聽他在耳邊嘆息道:“你說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可你卻記得怎麽讓我心軟。”

那一天,李徽确實如他所承諾的沒有再碰她,可他也不放她走,就這麽把她關在房裏,每天讓廚房做各種她愛吃的送過去。安岚厭惡這種被囚禁的生活,那些精致的菜肴通通令她反胃。可面上卻不動聲色,乖乖把它們全吃了下去,因為她明白,在李徽面前只有暫時服軟才有機會,她越倔強,他越懂得如何壓制。

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兩天,李徽有時會來陪她吃飯,貌似随意地對她提起前世的事,仿佛他們只是一對分離多年的夫妻,重逢後,圍爐話起往事。安岚始終閉着唇不搭理他,任由他講得或笑或嘆,可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些事就像埋在海底的礁石,海面再平靜也好,它們始終在那兒,硌着泥沙流動,引起一場又一場隐秘的海嘯。

所幸李徽并不在乎她的反應,每次同她聊一段時間就離開,也沒有如安岚擔心的那樣提出留宿。可這樣日子還是十分難熬,安岚經常坐在靠窗的軟榻上,趁左右無人,才敢拿出那只粗糙的流雲荷包看一次,閉上眼,在心中描繪那人的眉眼,想象他如果在這兒,會怎麽同自己說話,然後才有信心撐下去。

她還在等一個人,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人。

剛被帶進王府的那一天,她就猜到李徽只怕沒那麽輕易放她走,于是趁押着她的嬷嬷放松警惕,故意跑進了護衛住的東院。那嬷嬷只當她慌不擇路,自己投進了網裏,卻不知她前世在這所王府住過那麽多年,早對府裏的地形了如指掌,她猜肖淮作為暗衛,一定就住在這院子裏,只可惜那日并沒有撞上他,只有趁亂把一只常用的香囊扔在牆角,肖淮這個人一向細心,若看到這個香囊,一定知道她在府裏。

幸好她沒有等太久,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終于聽見旁邊的窗棂傳出幾聲有規則的敲擊,心跳倏地加速,然後揉着額角對守在門口的丫鬟道:“你出去守着吧,我想一個人躺一下。”

那丫鬟被囑咐過不能忤逆她的意思,恭敬地點了點頭掩上門走出去。安岚悄悄走到門邊,聽那丫鬟和門外守着的護衛在說笑,才放心地坐回窗邊,低聲問:“肖淮,是你嗎?”

窗外的聲音也顯得有些激動:“小姐,你真的在這裏?我那天看見了你的香囊,可四處打聽都打聽不出什麽。王爺把消息封鎖的很死,可我留了心眼,偷偷查了最近的換崗記錄,發現這間房突然增加了護衛值守,猜測你可能在這裏,可王爺每日都要來,我怕撞上他,只有等到他今日外出才敢來找你。”

他一口氣說完,似是怕她怪他來得太晚,可安岚已經聽得哽咽道:“肖淮,謝謝你。”這些年,無論他在不在她身邊,從沒讓她失望過。

窗外沉默了一刻,然後又道:“小姐你別着急,我想辦法救你出去。”

“不行。”安岚連忙扶着窗棂道:“李徽既然沒讓你知道風聲,必定是有心防着你,你要救我只能從明處來,王府裏的護衛各個來頭不凡,你不管成不成功,代價都實在太大。”她深吸口氣,繼續道:“你幫我去別苑找三皇子,告訴他我在這裏,他一定有辦法救我出去。”

肖淮低下頭,默默捏緊了拳,然後收拾起情緒沉聲道:“好,我今晚就去找他,小姐一定要保重。”

安岚笑了笑道:“我早就不是你的小姐了,反正我一直當你是我兄長,你以後可以就叫我安岚或是妹子都行。”

肖淮聽得一陣發怔,他不敢喚她的名字,可妹子更是喊不出口,憋了半天還是回了句:“好的,小姐。”

安岚“噗嗤”一聲笑了,想着他馬上要去找李儋元,心情也好了不少,想着這幾天每天食不下咽,實在可惜了廚房的手藝,于是高聲喊那丫鬟進來道:“我肚子餓了,睡不着,幫我叫廚房做個糖蒸酥酪送來。”

那丫鬟見她難得露出笑容,竟然還主動要點心吃,頓時覺得稀奇,但她早看出這小姐是王爺心尖上的人兒,她高興了,王爺必定也會開心,說不定還能多給他們這些下人賞賜,于是歡天喜地地應下來道:“好,奴婢這就讓廚房去做。”

于是安岚美滋滋吃了頓酥酪,心肺都是甜的,這幾日的陰霾全一掃而空,剛洗漱完準備睡覺時,卻聽見門外傳來護衛恭敬喊王爺的聲音。

安岚的心倏地沉下來,李徽以前從不會在晚上來這裏,聽見門板響動,連忙将剛脫下的外衫穿好,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坐在椅上,随手拿起本書假裝看得入迷。

手指緊緊握着書頁,可根本一個字都看進去,眼角餘光瞥見他靴上繡的金絲蟒紋離自己越來越近,心幾乎提到嗓子眼,可李徽卻不是走向她的方向,而是來到角燈旁,取下燈罩,吹熄了兩盞燈。

安岚這次這下真的坐不住了,騰地站起想要找他質問,可出乎意料地是,她看見李徽徑直走到繡了淡淡山水的絲帛屏風後,手上好像還拿着什麽東西。正在疑惑間,屏風突然被從後面照得透亮,然後兩個栩栩如生的小人跳動上去,一男一女,彩衣黑發,随着絲線靈活擺動。

那是……皮影……

安岚驚異地後退幾步,聽見他的聲音清清潤潤地響起:“我記得你以前最愛看皮影戲,總求着我帶你去街上看。那時請人來府裏演的時候,我也偷偷學了幾招。正好剛才在路邊看見這兩個皮影小人做得精巧,就順道買了回來。”他将一雙帶笑的眸子從屏風裏露出,“柔柔,你要不要來陪我一起演。”

安岚覺得喉嚨有些發痛,攥着手猛扭過頭,啞聲道:“王爺可能忘了,我已經不是那個嬌生慣養的侯府小姐了,這些民間玩意我不再覺得新鮮,也不能被它們給哄住了。”

李徽提線的手一抖,幾乎要把牛皮做的小人給扯斷,面色陰沉下來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留存着前世的記憶。”

安岚搖着頭嘆了口氣,走到屏風後,接過李徽手裏的木杆,輕輕提起手裏那個刻得十分漂亮的小人兒,盯着屏風上的影子道:“所以王爺,你喜歡的究竟是哪個我呢?是那個乖巧柔順,對你敬仰崇拜,單純得不帶一絲心機的妻子嗎?可是我重活的這一世,走過的所有路都不一樣了,你以為我喜歡的那些東西,我早就不再喜歡了。王爺,那怕我再怎麽努力,也回不去以前那個我了。”她擡頭盯着李徽道:“就像我們手上的皮影,再怎麽漂亮精致,到底也是需要人操縱才能靈動起來的死物,它演的從來就不是它自己想要的角色。但我不想把線交在任何人手上,悲也好,喜也好,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戲。可是王爺啊,你永遠都不會放棄做那個提線的人。”

李徽被她看得心頭一陣悲涼,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只苦澀笑道:“虛演了這麽多天,你總算願意對我說一句真話。”

安岚将竹杆放下,目光愈發堅定道:“王爺,我從未後悔和你做過夫妻,可我們的緣分也只能到這兒了,我們兩個,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李徽臉上閃過痛意,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怎麽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麽樣的你?又憑什麽說我們緣分只是如此,你怎麽會知道我……”

他聲音嘶啞到難以成句,喉結不斷滾動,終是将後面的話咽了下去,安岚緊緊阖上雙目,壓抑着洶湧的淚意:“王爺,你為什麽不敢承認呢,哪怕能夠重活一世,哪怕我沒有留下前世的記憶,我也永遠不會是你記憶裏那個柔柔了。她已經死了,就讓一切停在那晚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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