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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往事,寥寥數語就能道盡, 可只有歷經其中的人才知道, 有些事是如何刻入骨血,萦夢繞腸。

譬如洞房那夜, 他看見她手上的針眼,立即就想起他們初見的那一次,她将纖纖五指伸在陽光下, 皺着眉抱怨:“她們日日逼我刺繡,害得我手指都戳破了呢。”于是他再不讓她碰女紅, 讓那個怕疼的小女孩, 再不用為逃避刺繡而東躲西藏。

譬如他在王府每個院子裏都做了秋千,想時時都能聽見,她玩耍時無憂的笑聲。

譬如那一日太子餘孽劫了她逼他就範, 他毫不猶豫就服下毒藥, 因為她是他的妻子,他要與她休戚與共。

許多夜裏, 他看着她熟睡的側顏,反複告訴自己:“現在, 他們才是夫妻, 誰也拆不散的夫妻。”那些事他永遠不會忘記, 卻怕她會忘了, 于是留下她的記憶, 誰知還是讓一切都失了控。

一滴滴水珠離了漏壺, 漏箭指向午時, 隔壁院子的竈房裏開始升起炊煙。劉管事躬着腰走進來,偷偷擡眸打量了兩人的臉色,硬着頭皮問:“小姐和王爺可要用午膳,要不,小的讓廚房直接送過來。”

等了半天沒人答他,劉管事覺得自己像只誤闖進貓窩的耗子,偏那兩只貓正硝煙十足地對峙,。求生欲讓他低着頭不敢再發一眼,自顧自地行了個禮,就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反正看了這一眼,也算是完成了侯爺交代的差事吧。

插科打诨的角色攪亂氣氛,安岚才終于從李徽那番話裏回過神來,仍是覺得荒謬地問:“你說你不止重活了一世,而且曾經看着我嫁過別人?”

李徽當然不會告訴她,她曾經和李儋元有過姻緣,于是他把那個故事變成:他因為兩人的身份拒絕娶她,最後她卻嫁了個娶無數小妾的夫君,看着她在後宅裏消沉一世,最終郁郁而終。可關于他自己,卻是全部和盤托出,只希望能讓她不要恨他。

他微微阖上雙目,“柔柔,我曾經放棄你,是希望你能過得好,可既然那不能讓你安穩度過一世,我寧願不放手,自己給你這一切。”

安岚冷笑一聲,手腕上銀镯磕在桌上發出铮铮響聲:“可你娶我是因為姜氏,是為了奪這天下。”

“那是他們的願望,不是我的。”李徽朝她傾身,眼裏是不容置喙的深情:“我的願望,從來都是你。”

安岚卻覺得諷刺又惡心:“可我們是兄妹!宗族之內,不能成婚。更何況……”她的聲音重又顫抖起來:“是你害我不能有孩子。”

李徽偏過頭,這是他對她唯一愧疚的事,可仍是捏緊拳道:“我們不需要有孩子。柔柔,你好好想想我們走過的那些日子,我竭盡所能去寵你愛你,護你一世無憂,就算沒有後代,你可覺得有過任何缺憾?”

“憑什麽!”安岚流着淚冷笑出聲:“李徽,你憑什麽替我決定什麽叫缺憾。”

她騰地站起,走到李徽面前撐住桌子,眼神如刀,一瞬不瞬地逼視着他:“你說我曾經嫁錯人,所以替我難過。可你對我好的方式,就是将我蒙在鼓裏,稀裏糊塗地嫁給自己的堂兄,稀裏糊塗地失去做母親的權利,做一場虛假的,被寵溺的夢。可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曾經多渴望有個孩子……”

李徽盯着她通紅的雙眸,突然生出股恐懼感,曾經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她也是這樣滿懷怨恨地對他控訴,後來,他就徹底失去了她。

他慌不擇路地去拉她的手,急切地承諾:“如果你想要個孩子,并不是不可以。”

可安岚甩開他的手往後猛退,“你還是不懂,我在乎的根本不是這個。要是我決定想要嫁的人,是自己選的路,任何犧牲我都不會怕。可你們沒資格替我來決定!”

李徽确實不懂,他給了她一世專寵,讓她能毫不費力就坐上後位,那個天下多少人汲汲營營,卻根本無法企及的位置。他已經将全部真心剖給她看,堂兄妹又有什麽關系,生生世世,他都只想要她,哪怕是親兄妹,在他眼裏也根本算不得阻礙。

他想不通,就愈發心慌,曾經失去她的那一幕不斷回演,顧不得這是在侯府的花廳裏,連忙上前去撈她的手,這一刻,理智全不作數,只有得到她的體溫,才是最真實的慰藉。

可安岚卻漸漸冷靜下來,蔑然看着面前困獸般的男人,氈底的繡鞋一步步踩着絨毯,他進她就退,仿佛一場耐心的拉鋸。

李徽終于被激怒,黑眸裏湧起濃霧,嘴角繃成一條危險的引線,高聲道:“所以你覺得,選擇了三皇子就是對的嗎?”

安岚倨傲地擡起下巴:“對也好,錯也好,由不得你來評判。”

李徽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走到她身邊,壓着聲,一字一句道:“那我可以告訴你,我活了幾世,沒有一世,他是能善終的。”

安岚的心陡然向下猛墜,雖然她告訴過自己,不管李儋元還剩多少年的壽命,她都會陪着他,能多陪一天,就多一天歡喜。可當聽到李徽殘忍地說出他的結局,她還是難以抑制那股鑽心的疼痛,。

但她偏不願讓李徽看到自己被擊垮的模樣,咬住微顫的唇,倏地轉頭盯着他道:“王爺不也從沒得到過自己想要的嗎?”

輕飄飄一句話,卻足夠摧毀李徽方才的自信。一世又一世,哪怕他能算盡一切,總沒法得償所願,江山或是她,他總要失去一樣,仿佛一種宿命,根本無法逃脫。

他臉上的溫情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閻羅般的陰冷氣息,毒蛇一般,幾乎黏上她的臉頰,連聲音都沙啞着道:“這一世,可不一定。我想要的,就會牢牢抓住,一樣也跑不了。”

安岚毫不退縮地回望着他,嘴角挑起個弧度道:“沒錯,這一世,可不一定。我會盡力守住對我最重要的人,你也可以去争取你想要的。王爺既然重活過那麽多次,應該懂得,世事總難預料,不到最後一刻,誰能知道真正的結局和分曉呢?”

李徽盯着她的瞳仁縮起,到這一刻才真正發覺,他的柔柔,真的和以前都不一樣了。那些柔弱的、嬌怯的、天真的一面全被剝離,徹底露出骨子裏的不服輸和倔強,也許,這才是她真正該有的模樣。

回廊上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兩人之間,誰也不願相讓的對峙。謝侯爺實在等到忐忑,劉管事的回報幾乎算是廢話,只得親自趕進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來,一見屋裏這場面,挂着笑問:“午膳都準備好了,王爺若不嫌棄,就留在這裏一起吃吧。”

見沒人答理,又厚着臉皮到安岚面前道:“你也是要嫁人的女兒家了,不要這麽任性,有什麽事,吃完飯再談。”

安岚看見他就覺得厭惡,将視線挪到別處,冷冷道:“辦婚事前,我想搬到別苑去住。若是別人問起,就說我因為思念亡母,想回到小時候的住處呆一陣子。”

謝侯爺被她說得愣住,然後板起臉道:“你才剛回來,就又要離開?當侯府是什麽地方,還講不講侯府小姐的臉面!”

可安岚根本就不是在同他商量,也懶得再同他争辯,她只是對他說出這個決定,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準備讓房裏的丫鬟幫她收拾箱籠。

謝侯爺被不尴不尬地晾在廳裏,一臉憋悶地看向豫王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對她說了什麽?”

李徽嘲諷地笑道:“侯爺怕是從來沒了解過你這個女兒吧。”

也許,他們以前都誤解了她,所以才會注定失去。

安岚走的很決絕,只簡單收拾了一個箱籠,丫鬟裏只帶着瓊芝在身旁。那時已經到了黃昏,她從馬車裏看向侯府的匾額,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她跟在娘身邊,也是沿着同樣的路途離開。可那時她心裏有忐忑、有依賴、有恐懼,更多的是對前路深深的彷徨。但這一次,她雖然是孤身上路,卻是無比的堅定,

将車簾放下,安岚靠在搖晃的車廂裏,還是思念起了娘親。她和三皇子結親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娘親一定已經知道了,可為什麽她在侯府等了那麽久,始終等不來她與她想見呢。

也許是怕侯府人多眼雜,等她到了別苑,娘親就會來找她了。

她正這麽胡亂想着,馬車卻突然停下,因為停得太過突兀,差點将車裏的人甩到地上,安岚剛扶車窗着坐穩,就聽見外面傳來馬受驚的尖嘯聲和還有車夫大聲的質問。

心頭掠過一絲陰霾,連忙按住準備下車去看的瓊芝,沖她使了個眼色,小聲道:“等下如果有什麽事,你找機會先走,記得往別苑的方向跑。”

瓊芝明白小姐想讓她去報信,猜想這次攔車一定不會簡單,緊張地揉着裙擺,認真地看着她點頭。

車外的争執只過了一會兒就停了,有人走到車廂旁,恭敬地喊了聲:“裏面可是謝家小姐。”

安岚深吸口氣,示意瓊芝在箱籠後躲起來,然後掀開車簾冷聲道:“什麽人,敢攔侯府的車!”

外面那人黑衣黑靴,腰間挂着長刀,一看就是侍衛的打扮,這時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家主人想請小姐相見,還望小姐賞面。”

安岚看清那刀鞘上的圖案,心頭頓時一驚:這是太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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