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齊蒸籠的養成(滅門始末)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根本沒有準備,更不知該怎麽做才能将麻煩化解,反而因為不懂克制,把結果越弄越糟。我當時一直在想怎麽逃出去,恍惚間只聽說那人是個有名的江湖人,連姓甚名誰都沒問清楚,結果到了廳裏……”
郁景兮突然頓住,起身走向窗邊,沉默了一陣,才得以繼續。
這是他第一次同人講起那日的情景,這些年來他不斷努力遺忘,如今卻發現,就連當時廳裏的擺設、齊江天衣裳的顏色款式、和他臉上笑意的深淺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他呆呆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半晌,突然大笑起來。
想盡辦法出去見他,不想他倒自己來了,還是以姐夫的身份,好,真好。
背上未痊愈的傷隐隐作痛,是了,當初有多快樂,今日就有多痛苦。
“原來是你?”郁景兮笑得幾乎喘不過氣,“……太好了,爹,不用再試,也無需猶豫,就是他了!孩兒保證您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女婿!”
郁老爺正為兒子突然的癫狂不解,齊江天卻徹底傻眼,猶如從崖頂轟然落入深淵。他即便再笨,此時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那快意而絕望的笑聲讓他害怕,不想他誤會,不想失去他的信任,是那時混沌的思緒中唯一的念頭。
“景兮?你才是景兮?!你聽我說,我以為你姐姐是你,我以為你是個姑娘!”
抱住那狂笑不止傷心欲絕的人,卻已忘記廳裏還坐着郁老爺,更有一群下人站在周圍。
郁老爺正要發怒,齊江天已施展輕功帶着郁景兮出了郁家,一路暢通無阻。
身後傳來桌椅板凳被踢翻和茶盞破碎的聲音,郁景兮一陣恍惚,終于緊緊抓住了喜歡的人,可心中已隐約明白,真正的幸福,恐怕再也不會到來。
一路上他皺眉忍痛,齊江天知道他身上有傷,回到客棧便剝了他衣服查看。
滿背猙獰的傷痕讓他心痛不已,郁老爺不懂鞭法不識輕重,這一頓鞭子,有些只傷到皮肉,有些卻傷了筋骨。重新上了一遍藥,齊江天看着自出郁家就沉默黯然的人,終于忍不住吻了他。
始終料不到,他們的第一次,竟這樣不完美。
郁景兮像是失了魂魄,面對期盼已久的吻,無半點回應。空洞的雙眼讓齊江天慌了神,害怕他再也好不了,害怕自己會被拒于千裏,便不停地解釋,只希望能得到原諒。
那一晚,他們把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
即使郁景兮并沒有太多興致,可他們确實極其渴望着對方的身體。
而讓他又意外又感動的是,齊江天竟然主動将自己給了他。
讨好也罷,乞求也罷,郁景兮知道他是真心的,也知道,唯他一人會為自己付出至此。
那是相愛之人的儀式,儀式之後,兩人骨血相溶,最親密不過。
那郁景兮第一次看到齊江天疲倦的樣子。下意識擡手拭去他額上的汗珠,卻被抓住手腕,那人目光裏有希冀,更有祈求。
“景兮,是我錯了。我那天看到與你長得一摸一樣的姑娘,便以為你是女子,以為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就高興地昏了頭,根本沒想過這件事有多少不合理。我心裏只有你一個,你也說過,這次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與我分開。”
郁景兮将手抽了回來,他是那麽說過,可事到如今,這已不僅僅是他們兩人的事了。
他們成全了自己,誰來成全他姐姐。
一個未嫁的姑娘發生這種事,要怎麽辦?
然而事實,遠比他想的更嚴重。
郁老爺的正妻早逝,僅育有一女,已出嫁好幾年了。郁景兮和姐姐的母親是二夫人,當年産後落下病根,也過世得早。郁老爺如今有四房妾室,其中有兩個生了兒子,都是十幾歲大小。
郁家的家業無疑要交給郁景兮,底下也沒人敢反對。可如今倒好,郁景兮一走,便給那兩個有心為兒子謀劃的小妾鑽了空子。
不知是哪個姨娘火上澆油趁空給郁老爺吹風,說一定是郁小姐和郁景兮串通好演了一場戲。郁老爺覺得有理,氣急敗壞,口口聲聲怒罵他沒有這對敗壞門風的子女,揚言要将那兩人趕出門去。
郁小姐最是無辜,準夫婿竟是斷袖,還與她的親弟弟相好。
她不僅丢了臉面名聲,更傷悲自己命苦福薄。
只是未及傷心就聽到了父親的震怒之言。知道父親正在氣頭上,多說無益,她便将一切苦楚徑自吞下,想等父親消氣再慢慢解釋。
誰料不過半天的時間,府中竟議論紛紛,言語不堪至極。說她和弟弟表面知書識禮規規矩矩,實則仗着好面皮好家業便胡作非為。
說弟弟好龍陽,她也不守婦德,常和弟弟一起跟男人厮混,否則也不會十八歲還嫁不出去。這次勾搭上江湖俠客,無奈事敗,便又裝起可憐人,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她躲在屋裏避了一晚上,傷心了一晚上,第二日決定向父親解釋清楚,可一出門,就見周圍人指指點點,相互間竊竊私語,鄙夷地斜眼看她。
偏偏不當着她面,而是在她身後,指着她的脊背,那看瘟疫一般的神情,最讓人難以忍受。
來到父親門前,管家卻說老爺吩咐不見任何人,她沒辦法,只好轉身回去,繼續迎接一路上幾乎将她刺透的議論和眼神。
人言可畏……
她是個性子柔弱的姑娘,可柔弱中也有自己的一份高傲。她知道即使她是清白的,可只要人們那樣說了,就是一世的污點,無論如何都抹不掉。
背負無數罵名,不如一死明志。她大哭一場,吞金自盡。
長子跟男人跑了,掌上明珠自盡身亡,郁老爺難以承受,一病不起,情況危急。
而這一切,郁景兮并不知道。
等他知道的時候,卻是家中一個老仆前來找他,說老爺和小姐都死了。
小姐畏于人言羞憤自盡,老爺看似是病故,其實是三姨太趁他病重用藥給毒害了。如今家中大權都在三姨太手中,她兒子,也就是二少爺不久後就會成為郁家當家。
郁景兮如遭五雷轟頂。
他明明在想辦法挽救,可不過幾天時間,怎麽就,怎麽就會……
當夜,齊江天發現郁景兮不見了。
郁景兮回了家,半夜偷入三姨太房間,将人手腳綁好嘴巴封住,一把匕首架上脖子。
三姨太驚恐地仿佛看到地獄勾魂的惡鬼,努力掙紮,即使說不出話也不斷求饒。
郁景兮的臉色卻比那匕首更冷,直盯着對方的眼幾乎滲出鮮血。
“是你害得我姐姐自盡,又毒害了我爹,是不是?”
女人拼命地搖頭,拼命抓住一切可能讓他回心轉意的機會。
郁景兮毫不理會,用刀尖抵住她的喉嚨,“殺人償命,你早該想到的。”
右手舉起,正要狠狠落下時,身子突然被大力一拉,再看時,他已被齊江天擋在身後。
“渾身都在發抖,這樣的你,能殺的了她嗎?”齊江天面冷如霜,緩緩從劍鞘中拔出寒光冷冽的“無塵”。郁景兮不由一震——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齊江天出劍。
“真正害死你姐姐和你爹的人,是我。我明白你的心意,那些中傷,那些污言穢語,我會讓它們在今日停止。你的雙手不該沾任何不幹淨的東西,所有的罪孽,就讓我一人承擔。殺人償命,你說得再對不過了……”
劍光一閃,就見那女人瞪着眼直挺挺躺在床上,一臉猙獰,樣貌恐怖。
似乎有血一滴滴從床上淌下的聲音,再看齊江天的劍鋒,一塵不染。
其後大約一盞茶的時間,整個郁家在深夜中徹底睡了過去。
郁景兮終于知道,那句“我會讓它們在今日停止”是什麽意思。
滅門二字,聽來慘烈,看來血腥,可事實不過是幾盞燈籠熄滅。沒有叫喊,沒有掙紮,只是第二日,再不會有人醒來。
齊江天将那柄光潔如新的“無塵”交于郁景兮手上。
“以前我太天真,現在明白了,相愛又如何,依之前的狀況,我們根本無法在一起。如今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這樣的話,你今生都不會忘了我。我的命也交與你,何時想要就來取吧。”
齊江天似乎在笑,郁景兮看看手裏的“無塵”——對于劍客來說,劍就是生命。
“我們從今後就是仇人了?”
郁景兮自然自語,将劍交還給他,默默離開郁家。齊江天跟身後,兩人就這麽走着,沉默着,從這一夜到第二夜,最後走至郊外山上的斷崖邊。
郁景兮已經沒力氣了,靠着顆老樹站着,直到天邊微亮,紅色若隐若現。
齊江天在十步之外看着他,等着自己這條命的歸宿。
正是日出,郁景兮轉過身來,那張臉沐浴在一片暖紅裏,甚是好看。
“我看過許多美景,如今才發現,最美的,竟就在身邊。”
然後,齊江天以為自己花了眼,郁景兮竟急退幾步,縱身跳下斷崖。
崖下是湍流的江水。
“然後你沒有死,還被高人所救,教你醫術和易容術,是不是?”
郁景兮頓了頓,轉過身來,笑道:“袁教主果然聰明。”
好像剛才那一切,都未曾發生在他身上。
“那位高人就是姓曹的,他說他年輕時也是常教中人,但很早便與愛人一同退隐,醉心于醫術,男子懷胎的絕技也是他苦心鑽研而成。”
“這麽說他的愛人也是個男子?”
“想必是吧,但我遇到他時,他只孤單一人。他說不想一身本領後繼無人,便傳授于我。本來也要傳我功夫,只可惜我不是練武的材料,起步又太晚,學了一個月沒任何進展,便作罷了。”
袁玖皺起眉,“常教的,姓曹,還懂易容術,一定不是無名之輩……”
孟散适時插話道:“教主,那位前輩退隐甚早,恐怕要問問教中元老才知道。”
“也對,”袁玖點點頭,複又看向郁景兮,“後來呢?我是說,齊江天怎麽會……懷上孩子?”
“那位前輩想是心願已了,一年多前便去世了。他知道我的事,臨終前說我若不想惹麻煩,可以用他的模樣繼續在村裏做個安分守己的大夫。一開始我過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次突然聽說齊江天每年都會去郁家小住,便忍不住想去見見他。”
“這一去,就給他帶了個娃兒?”袁玖調侃道。
郁景兮苦笑,“我見到他時,他日夜與妓子小倌風流快活,還對我說如果我不是來取他性命的,就不要來找他。我一時氣憤,便對他下了藥……”
“哎你等等,”袁玖一拍桌子站起來,“你當初足足折磨了我七七四十九日,怎麽到他這兒一副藥就行了?莫不是你故意折騰我吧?”
“袁教主稍安勿躁,須知我對你做的,才是負責之舉。當時我一氣之下,迷翻他十日之久,又用猛藥強行令他懷胎,按理說這麽做只有不到一半的可能,卻偏偏成功了……”
袁玖和孟散聽得背後發涼,這郁景兮發起怒來竟如此可怕……
“兩位見笑,前前後後所有事湊在一起,我那時真是氣得失去理智了。他知道以後不斷想辦法弄掉胎兒,看見我像看到瘟神。我沒辦法再呆下去,只好離開,但又不放心,便雇了貴教和古門的探子打探他的消息。我回到村子,接着就遇到了你們。”
“那個雇主就是你?”
“沒錯。”
“原來如此。”孟散嘆道。
“我以為他一定會打掉孩子,可那天我見到他……他只是不肯承認罷了,什麽都一個人抗,以為這樣做我會讨厭他,以為我離開他了就會快樂,真是太傻了……”郁景兮自言自語着,突然一正臉色,“袁教主,等他生下腹中孩子,你就會殺了他是嗎?”
袁玖一愣,“你想說什麽?”
“我只是想,當初我倆沒死根本是個錯誤。袁教主只管動手,我會陪着他一起,至于孩子……”他突然向袁玖行了個大禮,“請看在我也幫過你的份上,代為撫養那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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