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羊師爺起了個大早,吃罷早飯,晃晃悠悠去了書房。今日老爺并不升堂,他卻不能得閑,要操心的事情着實不少。
今夏縣裏遭了風災,各地收成都不好,加之朝中出了變故,官兵都被調了回去,許久沒出現的海賊又冒了出來。這下他那東翁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想要疏通關節,離開這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偏偏此縣地貧,又打了好幾年仗,底子都被掏空了,連攤派下來的賦稅都收不齊,哪來的油水可撈?
也是他聰明,想出了個繳鹽稅的法子。東寧縣緊挨着鹽場,私鹽簡直滿地都是,這得少賣多少官鹽,少收多少賦稅?現在讓那些打魚的交些鹽稅,也不為過嘛。反正他們是靠海吃飯的,風災也影響不了,肯定還是能榨出些油水。
不過設想是好,操持起來卻讓人頭痛。他這個做師爺的也少不得要勞神案牍,還得盯着那些小吏,別讓他們太貪,短了東翁的進項。
坐在書房裏,剛剛沏上濃茶,就有小厮進來通禀,說有人想要求見大令。
羊師爺一下就皺起眉:“哪來得不開眼的東西,不曉得大人今日閉衙嗎?”
這混賬東西別是收了人家的門子錢,來給他找麻煩的吧?
那小厮陪笑道:“若是尋常人,自不敢打攪師爺。但是今日來的是個女子,總要來通禀一聲。”
“嗯?”羊師爺詫異的挑了挑眉,“那女子是何來歷?”
“說是不便讓旁人知曉,沒告知小人,但是長相、身段着實不差。”小厮趕緊又補了句。
能讓這滑頭說出“不差”,恐怕是真的有些本錢,這就讓人好奇了。羊師爺捋了捋山羊胡,呵呵一笑:“先帶進來瞧瞧吧。”
這麽多煩心事,也得找些樂子散散心嘛。
不多時,小厮就領着人走進了後堂。那果真是個身材窈窕,頭戴帷帽的女子,哪怕薄紗遮面,也能瞧出樣貌不差。她身後還跟着個男子,一身奴仆打扮,手上捧着個木箱,估計是裝着禮物。
見此情狀,羊師爺笑着道:“竟派個女子前來,你家主人也是好心思啊。不知娘子是何來歷?”
這話頗有些失禮,也不乏探究之意。就見那女子随手摘去帷帽,唇角一挑:“赤旗幫主人命妾前來拜見府尊,還望先生引見。”
那輕紗一撤,露出的是比預想中還要豔麗的面孔,柳眉纖長,鳳目輕挑,一張菱唇點绛,似笑非笑,饒是羊師爺這種去慣了青樓的,都難免有一瞬失神。然而下一刻,他猛地反應了過來,從座上彈起:“赤,赤旗幫?你家主人莫不是,莫不是海上來的?!”
就見那女子螓首微點:“是有些買賣,不足挂齒。”
羊師爺只覺腿肚子都轉筋了,現在能在海上做買賣的,還能是什麽人?九成九是海盜啊!而且他們還敢稱“赤旗幫”,估計勢力也是不小,難不成是新冒出的匪幫?可為何會派人,還是派個女子前來拜見縣令?
然而不論心中如何想,此刻那張嬌豔面容已經成了催命的符咒,羊師爺低頭縮肩,不敢再看,結結巴巴道:“還,還請娘子稍待,我這就去請縣尊!”
說罷,他一溜煙跑走了,只留下兩人待在堂中。那女子也不介懷,自顧自作坐了下來,倒是身後男子繃緊了肩背,略略有些緊張。
孫二郎沒法不緊張,這裏可是縣衙,只要縣官一聲令下,能輕而易舉調來十數個衙役,把他們團團圍住。然而坐在前面的伏波卻渾不在意,似乎她真是個不通世事,連一縣之主也不放在心上的小婦人一般。可她不是個後宅婦,而是個能提刀殺人,掌控船幫的豪傑,又怎會不知來此間的險處?
偏偏,她不在乎。不是盲目自大,也不是一腔血勇,而是能夠重改謀劃,以女子之身赴險的膽氣和從容。就如她現在的神情一般,氣定神閑,不慌不亂。
孫二郎不知他們的計策能不能成功,可是此時此刻,他強令自己鎮靜下來。這種時候可不容出錯,得聽令行事。
此刻,曹縣令才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小妾的肚皮美則美矣,卻也有些傷身,讓他大早上就喝起了滋補的湯水。這還沒喝完呢,就見羊師爺一溜煙的跑了進來。
“東翁,不好了啊!有人找上門了!”
聽到那語無倫次的話,曹縣令皺了皺眉:“師爺慢些說,什麽不好了?又是誰找上門了?”
“是個女子!據說是赤旗幫主人派來的,說要見東翁你啊!”羊師爺額上汗都下來了,才終于把舌頭捋順了。
“噗!”曹縣令嘴裏的湯水都噴了出來,邊咳邊道:“誰?赤旗幫又是什麽東西?!”
“是海上來的!”羊師爺答得言簡意赅。
曹縣令臉都白了:“那你來找我幹什麽?趕緊去找縣尉啊!讓他帶人來抓……”
羊師爺一把抓住了恩主的手臂:“大人不可啊,人家登門拜訪,你卻把人家的愛妾給抓了,還不惹出大亂?再說了,抓一個女子有什麽用處!”
被人抓住這麽一晃,才把魂兒晃回了軀殼,曹縣令哆嗦着道:“那,那怎麽辦?”
“當然要東翁你親自去見見來客,聽她想要做些什麽!”羊師爺此刻也緩過勁了,趕緊支招。
曹縣令大搖其頭:“不行,不行,這太行險了!我也是一縣之尊,豈能立于危牆?”
羊師爺趕緊道:“他們就來了兩個人,一個女子一個奴仆,又能翻出什麽浪來?東翁要是不放心,自然也可以帶些心腹過去嘛!”
聽到這話,曹縣令才定了定神:“真的只有兩個?”
“真的只有兩個!”羊師爺說完,還怕他臨陣退縮,趕緊又補了句,“我瞧着他們還帶了禮,應當是有事相求啊!”
海上大豪跟他這個七品小官有什麽好求的?然而念頭一轉,曹縣令又覺不對,跟海盜勾結的官吏還少嗎?別說是縣官,就是那些領兵都尉、千總,跟賊人們暗通款曲的也不少啊!他就是倒黴碰上了邱晟帶兵剿匪,這才沒占到一點便宜,淨被折騰了。說不定這位新出現的大豪,有跟他攀交情的打算呢?
心頭頓時又生出了火熱,曹縣令咳了一聲:“那,那就過去瞧瞧?對了,不能帶衙役,要帶家丁才行!”
羊師爺這才大喘了一口粗氣,他這東翁也沒蠢到家,知道事情得遮掩着來。不過在他看來,會派女子前來,多半也還是有意結好的,見見也沒毛病。
下定決心,曹縣令趕緊梳洗更衣,又尋了四個膀大腰圓的親信家丁,這才趕往客廳。然而一進屋,曹縣令就呆立當場。這海盜派來的女子,竟有如此容貌?一個“到枕松”的風流髻,哪怕連簪釵皆無,亦有股天然媚态,配上那眉眼身段,簡直讓人骨酥。這麽要緊的事情,羊師爺竟然都沒跟他提上一句!
瞧見一大群人進門,女子施施然起身,行了個禮:“妾見過府尊。”
那不是女子的萬福,而是男子的拱手禮。偏偏她妝容嬌豔,這麽坦坦蕩蕩一禮,竟生些飒爽不羁的味道。曹縣令都呆住了,還是羊師爺見事不秒,趕緊搶着道:“此乃本縣縣尊曹大人,爾等免禮吧。”
曹縣令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道:“夫人快快請坐。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伏波微微一笑:“賤妾之名不足挂齒,吾家主人姓伏,降龍伏虎的伏。”
曹縣令“咕咚”咽了口唾沫,頓時把旖旎心思抛在了腦後。這可是匪幫頭領的女人,哪是好沾的?
好歹回過了神,曹縣令幹咳了一聲道:“不知夫人登門,有何貴幹?”
他也瞧見那個捧着木箱的仆從了,看來還真有可能是有事相求啊。甭管這“赤旗幫”是何來歷,只要不是找他的麻煩就行。
誰料正想着,對面女子突然變了臉色:“吾家主人想來問問縣尊,為何要鎖拿我赤旗幫幫衆?”
“嘎!”曹縣令喉中發出一聲怪音,慌亂的看向羊師爺。這是怎麽回事?他什麽時候捉拿過赤旗幫的人了?
羊師爺也慌了,眼睛一通亂眨,陪着小心道:“這,這是不是有些誤會?東寧不過小縣,又豈敢胡亂行事?”
伏波冷冷一笑:“那李家六人是因何入獄的?不知縣尊要捉的又是哪家逃犯啊?”
曹縣令還是一臉茫然,羊師爺卻已經反應了過來。李家?難不成是張縣丞通過氣,剛抓進來的東溝村那夥人?要命了,這群人還真是匪幫出來的啊!
額上汗都下來了,羊師爺趕忙附耳道:“東翁,此事乃是張縣丞操辦的……”
這話不用說全,曹縣令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肯定是張縣丞又吃了哪家的好處,幫忙辦的爛事。可是他膽子怎麽就這麽大,連匪幫的人也敢抓?!
也不管顏面了,曹縣令趕忙道:“恐怕有那裏誤會了,不如喚張縣丞回來問問……”
伏波唇角一挑:“這倒不必了,已經有人去問候過張縣丞,想來他也知道輕重了。”
“問問”和“問候”可是截然不同的意思。曹縣令只覺背上寒毛都立了起來,那嬌豔紅唇也顯不出美了,反倒像是嘶嘶作響的蛇芯,從裏到外都沾着劇毒。
兩人不答,伏波先開了口:“既然是誤會,還請府尊放了李家兄弟,以免生出什麽龃龉。”
“這……”曹縣令又糾結了,他心裏肯定是怕的,但是派個女人過來,就把人放了,豈不是失了他的顏面?
伏波見狀輕輕一擺手,孫二郎立刻上前一步,把手中木箱放在了桌上。
伏波打開了箱蓋,把箱子轉向上首:“聽聞府尊即将離任,這是吾家主人備的程儀,都是些土産,還請府尊笑納。當然,若是府尊一意邀功,吾家主人也不介意進城一晤。只是到時,就要苦了城中百姓了。”
看向那箱子,曹縣令腿又有些抖了。那哪裏是土産,明明是滿滿一箱子的胡椒啊!瞧着恐怕有十斤,這要是運到京城,起碼也值二百兩!而若是不答應,“進城一晤”什麽的,他可吃不消啊!
見自家東翁不好正面回答,羊師爺趕忙解圍:“夫人這就見外了,若真是會誤了,自然要還夫人一個公道。大人也是愛民如子,哪會冤枉良善?”
這随意加稅的狗官是不是愛民如子先不讨論,那明擺着走私還牽扯匪幫的李家人是不是良善也暫且不提,這話倒是說的四平八穩,裏裏外外都保住了面子。
伏波這才笑道:“那便多謝大人了。”
這時候曹縣令也反應了過來,趕忙笑道:“都是小事,都是小事。羊師爺啊,你就陪夫人去牢房走一遭,瞧瞧案子審得如何了。沒事就趕緊放人,別讓夫人久等!”
羊師爺連忙躬身:“有勞夫人移步。”
伏波從容起身,含笑還禮:“府尊深明大義,我家主人定然記得這份情誼。”
她連“恩情”都沒用,可是曹縣令又哪裏在乎呢?這種瘟神,趕緊送走才好啊!
不過臨到頭上,他又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問道:“還要煩勞夫人帶一句話,我這東寧縣地貧人窮,能不能請貴主人稍稍擡擡手,換個地方就食?”
他正想轉任呢,突然冒出海盜,還攻打了村落,這事也不好跟上面交代啊。若是能跟赤旗幫達成協議,讓這群海盜轉而襲擊別縣,他不也能落點政績?
伏波聞言挑了挑眉:“府尊哪裏的話?動手的可不是赤旗幫,我們都是本分生意人。不過最近賊子阻了商道,還頻頻上岸襲擾,吾等也不會坐視不理。”
這不是一幫人?聽口氣,還要火并?曹縣令立刻打住了話頭,堆笑道:“貴幫果真仁義,本官欽佩啊!”
該說的都說了,該收的也都收了,客客氣氣把兩人送出門,曹縣令這才用袍袖擦了擦額上汗水。虧得他果斷,直接送走了這倆災星,在東寧任職四五載,他可比旁人更清楚這些海盜的狠辣。那真是破家滅戶,殺官奪城,就沒有不敢做的。當年有邱晟在這裏鎮着,他還勉強能過幾天安穩日子。現在邱晟都死了,他又逞什麽強呢?早早走人才是啊!
只是那該死的張縣丞,竟然給他惹出如此大的禍事!他倒要看看這厮撈了多少好處,才有這樣的熊心豹子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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