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患難 “這會兒都不叫先生了?”……

從元太妃的宮中出去後已經是天亮了,太妃讓侍女送容莺回去,一路上靜悄悄的。

容莺思緒萬千,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和容曦有沒有什麽誤會。

元太妃如同聞人湙所說,雖然以往的态度十分冷淡,卻還是真的沒有不管她的死活,聽說了和親的事後,就讓她不用再想,不至于讓她遠嫁匈奴。

容莺謝過了太妃,還以為兩人算是親近了些,很快就被太妃不耐煩地派人送回了宮。

聆春知道容莺昨夜歇在了元太妃宮中,看到她神色恹恹地回來,也沒有太過驚訝。

稍作洗漱過後,容莺脫了衣服鑽進被窩準備睡個回籠覺,本來困得不行,閉上眼卻怎麽都無法入睡,腦子裏莫名其妙回想起太妃神志不清時的話。

聆春在寝殿收整物件,見到容莺翻來覆去還沒睡着,就問:“公主這是怎麽了?”

容莺沒準備将元太妃的事說出去,随口問了一句:“懷璟是誰?”

聆春從小就在宮裏,知道秘聞很多,然而也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悉。“似乎在哪兒聽過,公主問這個做什麽?”

“昨日聽宮人提起來,就是覺得熟悉,但是記不得了。”容莺往被窩裏鑽了鑽,也沒有細想,嘀咕道:“太妃人明明很好,為什麽總是很不喜歡我們去看她……”

聆春:“聽說先帝還在的時候,太妃性子十分随和,與各宮嫔妃交好,後輩也與她親近,只是後來性子大變……”

容莺嗯了一聲,聽着聆春說話,眼皮越發地沉重,呼吸漸漸平穩,很快睡了過去。

由于容麒和蕭成器的賭約,接下來幾日,容莺都去跟着封慈練習射箭,七日之後也算小有進展,從拉弓都費勁,到能射中靶子,已經十分不錯了。聞人湙更多的時候都不在院子裏,封善偶爾撞見容莺還會和她說話。

至于書院的事,秦夫子告假回鄉遲遲未歸,暫時交由一位嚴厲的大儒負責,那位老大儒十分不贊成為公主開設國子學的事,教的內容也都十分敷衍,整日讓公主小姐們學習如何做到三從四德,從小嬌貴跋扈慣了的容昕薇最看不慣旁人說教,三日後就掀了桌子帶頭不上課。

朝中大臣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導致聖上以為公主們頑劣,索性派了更為嚴厲板正的夫子來管教。

這次派來的鄭夫子從前是主掌刑部律法的老臣,致仕後一度在家教養子孫,鄭氏家訓也以端正清廉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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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莺一向不惹事,鄭夫子沒有為難過她,反而是容昕薇被管教得十分不耐煩,被罰了幾次後也漸漸安分了。放課後容莺會抓緊時間去找封慈學騎射,聞人湙偶爾沒有外出,會在窗邊看書,一切似乎都不算太差。只是容莺心裏始終在惦記和親的事,一心想要找容曦将誤會解開。然而一直沒找到機會。

不等蕭成器和容麒的賭約來臨,容莺先收到了李願寧邀她去李恪冠禮。

她只在馬場那日見過李恪,似乎與蕭成器交好,冠禮的賓客衆多,聞人湙也在其中。

聞人湙在屋裏喝藥的時候,容莺聞到了苦澀的藥味,探着腦袋去看她。聞人湙知道她在看,也沒有理,封善笑道:“公主看什麽,也想來一碗嗎?”

她連忙搖頭,接着就丢了弓跑到他的對面坐下。

聞人湙受不了她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放下藥碗,說道:“不是覺得藥味兒難聞嗎,還湊近做什麽?”

容莺實話實說:“先生身上味道就不難聞。”

她就是好奇怎麽會有人喝藥如喝水,能做到面不改色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不苦嗎?”

這話她已經問了數不清多少次,在珑山寺的時候他就回答過,如今還是一樣的說法。“習慣了。”

容莺又說:“可是再習慣也還是苦的。”

“那又如何。”

自從那次他回答過後,容莺又去了他的院子,帶着一碗桂花酒釀。

酒釀的賣相很好,幹桂被泡開,浮在白嫩的酒糟和元宵上,看着就十分讨人喜歡。

送完桂花酒釀她就回了宮,聞人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凋敝大半的綠梅,不知過了多久才将目光落在了冷卻的酒釀上。

靜默地看了半晌,他忽發出一聲低笑,眼中冰冷一片。

“封慈,拿去倒了。”

——

李恪冠禮的那一日,容莺難得名正言順出宮,心情十分輕快,在此之前也将自己為數不多的銀兩拿去換了一條上好的鑲玉革帶。雖然和其他人相比不算什麽,但也不至于寒酸。

因為門庭顯赫,李恪的冠禮在京中也傳了便,許多百姓也想去鎮北将軍府讨個喜慶,興許能得到賞錢。這一日免不了魚龍混雜,為此京官還特意在鎮北将軍府門口派了人看守。

想要和李願寧攀上關系的人不在少數,容莺不想讓她抽空照顧自己,索性躲着喧鬧的人群去了較為僻靜的荷塘,問小厮要了半塊饅頭,百無聊賴地蹲在池邊喂魚。

許久後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幾個孩童在追逐打鬧,又不以為意地回過頭繼續喂魚。接着就聽到不知是哪個開始嚎啕大哭,回頭就看他摔倒在地,另外一個小孩騎在他身上嚣張地拽着他的頭發。

容莺上一次見到這種場景,還是小時候看蕭成器和容麒打架。

“……”

她猶豫着要不要勸一勸,幾個圍觀的小孩已經開始打成一團了,她覺得這樣旁觀不好,最後還是上前将被揍得最慘的孩子給撈出來擋在身後,看着才五六歲的模樣,衣服上好幾個腳印。

“你們別打了,不然一會兒我就去找你們的爹娘。”

小孩都是怕被告狀的,誰知她說完,其中個子高點的男孩,反而指着她身後被揍得哭哭啼啼的孩子,喊道:“他就該打!我娘說了,他是小雜種!”

容莺臉色微沉,說道:“不能這樣欺負別人。”

小孩躲在她身後抽泣,容莺心一軟,就嚴肅和他們說:“你們的爹娘在何處?”

幾個孩子嬉笑着一哄而散,只有那個挨打的小男孩還沒走。

方才還扯着她衣袖抽泣的小孩,見欺負的人走了,頓時就止住眼淚,憤憤道:“等我長大了,一定能打過他們。”

容莺提醒:“可是他們也會長大。”

男孩的臉頓時就垮下去,悶悶不樂地問:“那怎麽辦?”

容莺想起自己的三皇兄,就說:“你可以好好習武,去做大将軍,不讓別人欺負,但是也不能欺負別人。”

“可是他們欺負我。”

“那等你變厲害了,就把他們打一頓出氣。”

容莺坐在池邊,将饅頭掰了一半給他喂魚。

沒過多久就有一個婦人帶着侍女找過來。“阿宣,怎麽跑這兒來了?”

容莺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看向她。

婦人生得十分美豔,說話時的聲音都透着酥軟,讓容莺聯想起了自己吃過的梨糕。

“這位姑娘是?”

“我是九公主容莺。”她介紹完,婦人微微愣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九公主這號人物,多半是沒印象的,于是向她福神行禮。

小男孩跑到她身邊叫娘親,婦人摸了摸他的臉頰,也不奇怪他怎麽渾身髒兮兮的,反而問:“打贏了嗎?”

“他們人多!”

那就是沒打贏,她笑了一聲,“下次争取打回去。”

容莺聽到二人的對話,也就不奇怪小孩怎麽一心想要長大揍他們了。

婦人對她盈盈笑道:“妾身是工部衛尚書的夫人,本家姓王名馥雪,公主叫妾身本名就好。”

喚作阿宣的孩子和王馥雪說:“就是這位姐姐把他們趕跑了。”

王馥雪向容莺道了謝,牽着小阿宣的手離開了。

有了這麽一樁插曲,她也沒心思喂魚了,冠禮即将開始,也要出去看看才是。

等到人齊聚庭中,李恪的冠禮已經開始,由德高望重的師長主持,容莺在其中看到了聞人湙。她一直知道聞人湙十分有名,卻不曾想到他原是這般受人恭敬的。

李願寧覺着無趣,拉着容莺找了個好位置,給她講起在座不少人家中人的內宅趣聞。

說着說着,她就指到了一個容莺才見過的人。

“看到那個漂亮女人了吧,她是衛尚書的夫人,那可是個狠角兒。旁邊那大她許多的就是衛尚書了,這王馥雪呢是繼室……”

容莺看到兩人的年齡似乎有些差距,但是老夫少妻其實不算少見。

李願寧接着說:“我嬸嬸說,這衛夫人原是衛尚書兒子的心上人,但是這衛公子與她私定終身後,又因為前程找了個八字不合的由頭娶了旁人,這衛夫人也是個能人,轉頭不知道怎得勾搭上了王尚書,做了衛公子繼母,還給他生了個弟弟,衛公子氣得差點上吊。”

說到最後,李願寧的表情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容莺想到方才見到王馥雪對兒子說的那些話,突然覺得也不是那麽奇怪了。

冠禮持續了大半日,夜裏還有宴會,李願寧讓容莺留在将軍府歇息兩日,容莺索性就不急着回宮了。因為賓客衆多,她也沒好去打擾聞人湙,直到入了夜,她在涼亭中等李願寧來下棋。忽然見到長廊中奔走的許三疊。

許三疊認出了她,立刻兩眼放光地朝她走來。

容莺疑惑:“許少卿有事找我?”

“既然公主在這兒下官也就不急了”,他将袖中的白瓷小瓶遞給她。“聞人湙剛走,這是他的藥,給旁人在下是不放心的,但我還有事不能親自去送,公主待會兒回宮若是撞見了幫忙捎給他,多謝多謝。”

說完後許三疊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容莺本來是不急着回宮,又擔心這藥耽誤不得,讓侍女交代一聲,自己先乘着馬車去追聞人湙。

天色較暗,她想趕在宵禁之前回将軍府,就讓馬夫快些趕路。

好不容在道上瞥見了馬車的蹤影,就見聞人湙乘着的馬車七繞八拐地進了小巷,容莺雖然心中奇怪,卻還是想快些将藥送到他手上。

前方馬車總算停了下來,封善從車上跳下來,緩緩走向容莺的馬車,她掀開馬車簾子,對着昏暗的光線,封善看清楚車中是她,略顯驚訝地‘咦’了一聲。

“怎麽是公主?”

容莺拿出瓷瓶,解釋道:“許少卿讓我将這個交給先生。”

封善籲出一口氣,說道:“快宵禁了,公主要回還是抓緊吧。”

“你們怎麽走到這兒來了,似乎不是回宮的路?”

封善剛要回答,忽然一支箭矢破空而來釘在了前方的馬車上,馬夫吓得一抖,容莺也看過去。“怎麽回事?”

看到這一幕的馬夫連忙驚慌地要駕馬,說道:“這是有刺客,公主快坐回去。”

馬夫駕着馬就要原路返回,不知何處忽然跳出許多人,手持□□刀劍,将回去的路給徹底圍住。馬夫急得冷汗直冒,封善直接朝前方喊了一聲:“帶公子先走!”

容莺從未見過這種陣勢,乖乖坐在馬車裏不敢探頭,封善坐上馬車牽住缰繩,忽然又是哐一聲,一支羽箭重重釘在車壁上,而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和骨頭被刺穿的悶響。

容莺聽到了有什麽摔落在地,馬車的前簾上則濺出一灘血跡,在夜色中更像是一朵猙獰黑花。

馬車十分颠簸,她的心也跟着上下,手指緊緊地扶着車壁大氣不敢出。直到封善問她:“公主受傷了嗎?”

容莺這才啞着嗓子開口,聲音顫抖:“我沒事……”

“公主不必擔心,在下必定保護公主平安無事。”

“方才的車夫呢?”

“死了。”

沒有過多解釋,容莺也沒細問,只想着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将他好好安葬,補償他的家人。

“是朝着你們家公子來的嗎?”

“是。”

封善剛說完,容莺就聽見被缰繩牽着的馬發出一聲嘶鳴,馬車劇烈地抖動起來,封善掀開簾子二話不說将她扯了出去開始跑,聞人湙的馬車稍頓了一下等他們。

封善立刻将容莺往馬車上丢,容莺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丢上去的,手臂磕得生疼,封慈正在駕馬騰不出手來,是馬車裏的人将她拖了進去。容莺栽倒在聞人湙的身上,聞到了苦澀的藥味和血腥氣。

她立刻驚慌地撐起身,在黑暗中看不清聞人湙何處受傷,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手臂跪坐在他身前。

“先生流血了?”

他沉聲道:“你跟上來做什麽?”

容莺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連忙将藥瓶掏出來解釋道:“是許少卿讓我把藥給你。”

“一瓶藥而已,何日不能送,這個時辰了你還要跟上來。”聞人湙本就不是多和氣的一個人,容莺在要命的關頭沖上來送死,還給他添這種麻煩,他恨不得方才直接見死不救。

容莺知道此刻驚險,也沒想着什麽委屈不委屈,滿腦子都是‘今晚不會要死在這裏吧’。

聞人湙聽她沒說話,以為是又哭了,心底郁結的火氣燒得更旺了。

“先生傷在哪兒,疼不疼?”

黑暗中,她怯怯地開口。

聞人湙沉默着沒有應答,不知怎得,那股燒得正旺的火,像是被雨水忽然澆滅,在心底留下一縷袅袅青煙。手臂流出的血濡濕了衣衫,被不知所措的她無意中碰到,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般收回了手,反應過來立刻問:“我剛才是不是碰到你的傷處了,傷得重不重?”

她沒聽到回答,聲音都帶着哭腔了。“聞人湙你快說話,我害怕……”

他哂笑:“這會兒都不叫先生了。”

封善在馬車外喊道:“公子,人太多,我和封慈去攔人開路,請公子找時機脫身。”

“活着回來。”

“屬下遵命。”

言罷兩人就從馬車上跳下,聞人湙接過了缰繩,對她說:“公主想活命,接下來就要聽話些。”

容莺握緊了他的衣袖下擺,乖乖坐在他身後,而後聞人湙就感覺到還有只手攀上了他的傷口。

那只手捏着一根發帶,靠着冷白的月光包紮他的傷處,動作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弄疼了他。

聞人湙無奈一笑,輕嘆口氣,還是說了句:“我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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