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做戲 “我将泠泠視作妹妹”

容恪被關押的院子不大, 看守的人并不多,似乎未曾将他這樣一個潦倒的皇子放在心上。容莺去見他的時候,他的腿傷已好了大半, 只剩走動時有一些跛足, 并無太大影響。

衆人都不認為容恪會傷到容莺,自然不像聞人湙在的時候那樣貼身侍候, 只有封慈寸步不離, 容莺勸了幾次, 他權當不聽見。最後她急得眼眶發紅, 沒好氣地說:“你怎麽學着和你家主子一樣, 若是封善在, 必定比你好說話。”

他不能言語,只能沉默地瞥了她一眼, 容莺還當自己失言,封慈要生氣了才是, 正準備認錯,結果他卻默默轉身, 當真離遠了些。

容莺立刻拉着容恪與他解釋起近日的變故, 而容恪更關注北方戰局如何。

侍衛們百無聊賴地站着, 也聽不清楚二人的談話。

封慈靠在院門處,覆着一層薄繭的指腹摩挲過劍柄,正出神的想着什麽。

燕王兵馬強盛,又聯合外敵一同入侵中原,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平息戰亂。河北道已淪陷大半,如今各州郡仍在抵抗,也不知何時這戰火會燒到長安城來。

封慈的思緒正飛遠,院中争執聲響卻突然變大, 他便直起身,朝屋子靠近了些。

屋中的男子怒聲道:“你享着公主的榮華,卻轉身叛主叛國,為了茍活甘願在仇敵身下承歡,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休要叫我三哥!”

容莺哭泣道:“這并非我本意,是他逼迫,三哥從小看着我長大,為何也如此想我?”

“果真是舞姬賤妾的女兒,上不得臺面,只會學着讨好男人,半點氣節尊嚴也不講,愧為公主之名!”

封慈神色一凜,拔刀就要進去阻攔,卻聽到一聲響亮的耳光,緊接着是桌椅的撞擊聲。他踢門而入的時候,正見到容恪将一支尖利金簪抵在容莺的喉嚨上。

她發髻散亂,面上留着泛紅的指印,布滿了淚痕,慌亂無措地看向封慈。

容恪目光兇狠,怒聲道:“放我走,否則我現在就連同她一起殺了,也好過在此處留着丢人現眼,叫世人唾罵!”

容莺驚惶道:“三哥……”

“不許如此叫我!”容恪将金簪抵得又用力了些,她嬌嫩的雪膚被刺出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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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慈拔出劍對着容恪,不許他離去。此刻院門前的衆人也紛紛圍上前,無不是面色慌張。

聞人湙如此重視容莺,卻因為他們的一時疏忽讓容莺被挾持,誰敢相信往日還彼此珍視的兄妹,一番争執後竟鬧得這樣難看。

一部分人心有顧慮,仍在懷疑是否是容莺有意為之,然而看到她面頰紅腫,和容恪算得上憤怒兇狠的目光,這點懷疑還是被暫時壓了下去。聞人湙不在宮中,最能做主的就是眼前的封慈,然而封慈口不能言,大家也不知曉他的意思。

容莺被容恪拽走,金簪始終不曾離開她脖頸半分,封慈沉下面色盯着容恪,沒有先動手,其他人也跟着不動。

其中有侍衛問道:“你如何才肯放了公主。”

容恪掃了他們一眼,說道:“不許将此事聲張,現在去備上一匹快馬,只要我出了城就将她放了。”

“這怎麽可能!我看你是異想天開!”

侍衛話音剛落,容恪便将容莺的頭發往後扯了一把,尖銳的簪子抵得更深,似乎即将紮破那層薄薄的肌膚。

容莺悶哼一聲,淚眼朦胧地看向封慈,看着十分惹人可憐。

封慈握緊劍柄,眸光沉了沉,最終還是将劍放下了。見到他的反應,其餘人也多半明白了意思。

容恪若是逃走,他們興許只是會受罰,一旦容莺出事,在場一個也活不成。孰輕孰重還是要懂得,即便這二人是做戲,他們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賭。

侍衛們終究還是按照容恪的意思去做了,封慈将一切安排好,出宮路上也無人敢過問。他們緊随着送容恪離開的車馬,而容莺神色狼狽的被挾持着,似乎也吓得不輕。

即便容恪離開長安城,他們依舊有法子将人捉回來,容莺的性命才最是要緊。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出了城門,容莺擡眸與容恪對視一眼,低聲道:“三哥保重。”

容恪握緊了拳頭,聲音顫抖:“真的不能随我離開?”

容莺極小聲地說:“此時将我放下才最好,若我随三哥走,他們便會不死不休地追趕,還望三哥能明白我的苦衷。”

容恪接過缰繩,将容莺一把推向封慈,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馬,迅速駕馬遠去。

封慈接住容莺,随即擡弓拉弦,對準了馬上的容恪,殺意湧現。

“不要!”容莺突然撲上前,将他的手臂縛住,睜大眼神色慌張。“算我求你,放過他,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會和聞人湙求情,讓他不要處罰你們,求你了。”

她說話間,容恪已經遠去,只剩遠遠的一個身影,封慈再有能耐也射不了這麽遠。已有兵衛追趕上前,但容恪也是戰場厮殺多年的将軍,甩開幾個禁衛并不難。

聞人湙不允許容莺去探望容恪也許是對的,她果真為了容恪什麽苦肉計都使得出來,即便演技拙劣,只要她擡起梨花帶雨的一張臉,便沒有人能不心軟。

回宮路上,聆春正在給容莺的傷口上藥。戲要做全,容恪不得不心狠,因此下手也是用了力。她半張臉都紅腫着,被簪子抵着的地方也破了皮,滲了些血跡。

封慈将藥地進來的時候,容莺和他目光對上,頗有些心虛地移開,輕咳兩聲,小聲道:“謝謝你。”

在她壓下封慈手中長弓的那一刻,他就确認無誤,這兩人分明就是在演戲,然而現在也遲了,一切只能等聞人湙回來再定奪。

——

河北道等地已經被燕王與鄭開攻陷,隴右道面臨匈奴之禍,大周的王朝岌岌可危,四處都不太平,百姓們過着民不聊生的日子,而戰亂又迫使各地賦稅成倍上漲,甚至北方各州郡賦稅漲到了從前的幾十倍,各地的望族多為利所動,哪管這世道有洪水滔天。

聞人湙去洛陽,正是為了與幾大世家的盟約。周天子躲去揚州,此舉自然是寒了不少人的心,他此時站出來抵禦燕王與匈奴,能為自己收攬大批的追随者。加之崔家是百年士族,如今雖沒落,卻依舊在各地都有名望,崔照等人的站隊能得到許多人的附和。

這皇位本該屬于他父親,最後落入他手中也是物歸原主。

聞人湙遲遲不肯稱帝,底下人也曾幾次催促,然而他有自己的想法,身為臣子也不好多說,只當他在等報仇雪恨,拿了傳國玉玺後名正言順登基,替那被冤死的一萬多亡魂昭雪。

在商議過後,聞人湙說出自己準備成婚的事,消息傳回長安,這兩日紛紛有人去拜訪崔氏府邸,朝臣中有人豔羨,也有人心中不屑。聞人湙得知此事,只斂目低笑一聲,并未多言。

崔照激動萬分,還當是崔家要飛黃騰達了,在等待聞人湙回到長安後,一直等着被召見,侍從打探到婚服已備好,他便急不可耐去告知了崔清樂。兄妹二人喜不自勝,在家中來回踱步,時時盼着賜婚的诏令。

容莺也聽到些許流言,侍候的宮女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帶着同情,似乎她已經被抛棄了似的。

聞人湙是夜深時回宮的,夜裏起了涼風,月亮也在雲層中隐着,一點光亮也沒有。容莺向來睡得淺,聽到些許動靜便醒了,睜開眼,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坐在榻邊,正一動不動地瞧着她。

容莺的困意登時就吓沒了,險些要叫封慈進來,然而那人影見她醒來,很快就動了,俯身将她撈起來抱到懷裏。

他身上仍帶着深夜的涼意,淺淡微苦的藥香缭繞不散,如絲線般将她緊緊繞着。

“聞人湙?”

“嗯。”他應了一聲,随後手指摸到她頸側,問道:“傷到你了?”

容莺意識到他在問容恪挾持她的事,不由地心裏發虛,說話也十分沒底氣。“并無大礙。”

聞人湙随後便脫了外袍,掀開被子躺進去,身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驅散了。容莺恢複記憶後,心中難免有抵觸的情緒,撐起身子往後退,被他一把拽住,重新給扯到懷裏抱緊了。

他将頭埋在她頸窩,緩慢地呼吸着,似乎十分疲憊。

“我馬不停蹄從洛陽趕回來,還未歇息。”

容莺掙紮的動作停住,心底不禁發酸。“為什麽。”

“你覺着呢?”聞人湙手臂環着她的腰,将她箍得緊緊的,像是要揉進懷裏一般。

容莺任由他這樣抱着,手指悄悄揪住他一片衣袖,不敢讓他察覺。

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意,更不想以如此荒唐的身份與他在一起。這麽久的喜歡,難道說沒有就真的一點都沒了嗎?

容莺被聞人湙這樣抱着,心中越發唾棄自己沒出息,一邊想要逃離,一邊又忍不住心軟,如此反複。

容莺閉上眼,在心裏暗暗地想:再沉溺這一次,她會就此割舍這些不該有的心思。

——

崔照與父親被召進宮的時候,都穿上了莊重的冕服,心中激動無比。崔家會因他們而再度輝煌,他們會讓崔家門楣光耀受世人敬仰。

聞人湙笑容溫良,崔照此刻看到他都覺着如沐春風,心神激蕩。

一直到聞人湙說道:“想必二位也聽到了我欲成婚的消息。”

崔照與父親連忙俯首行禮。

“殿下盡管吩咐,崔家願為殿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旁許三疊看着二人那壓也壓不下的喜色,幾乎都忍不住同情他們了。然後他更知道,無論聞人湙提出何種要求,如今的崔家都只能照辦。

聞人湙面帶微笑,絲毫不在意喜上眉梢的二人會受到怎樣的打擊,仍溫聲道:“容莺如今在宮中的身份多有不便,我最信任崔家,便想将她交予你們。讓崔家認她做嫡女,改過名姓,與皇室再無瓜葛。”

崔照心中疑慮,聞人湙竟善待容莺至此,為了她不被世人口誅筆伐,竟想将她塞到崔家來。雖然這并不是什麽難事,但此舉未免也太過了,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公主,即便曾經救過聞人湙,留着她性命好生相待便罷了。

崔父如今正心中歡喜,并不管其中異樣,只管認下,說道:“得殿下信任,不過小事一樁,臣等定會照辦,此後也會待公主如親女一般。”

聞人湙笑意不改,繼續道:“此事也是我深思熟慮過後才敢開口,還望二位能諒解,畢竟日後與崔家關系緊密,旁人我自然信不過。”

崔照聽聞此言,又是心中一喜,不等謝恩,就發覺聞人湙接下來的話越來越不對。

“容莺性子單純,雖然是公主卻并不驕縱,在府上不會叨擾太久,還請兩位寬心。下月成婚後,我便将她接到身邊,此後我也該稱崔老一聲丈人才是,便不必如此多禮了。”

崔照神色一凜,卻不敢确認,心中仍帶有一線希望,問道:“敢問下月成婚,是公主成婚,還是殿下?”

聞人湙坦然道:“自然是我與容莺成婚,良辰吉日已相好,屆時我會去府上迎她入宮。”

他說完後,崔父俨然是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要昏過去,掐着自己的手臂才勉強保持清醒。崔照也好不到哪去,也是一臉的慘白,若不是眼前的人是聞人湙,他早就顧不得多年教養的儀态風度,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了。

如此反複之下,崔照生出一種被玩弄的憤怒來,他極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仍不死心地問:“殿下不敢說笑,與公主成婚實在荒唐,說出去豈不是令天下人恥笑。”

聞人湙不以為意,語氣平淡:“我并不在意天下人看法,只是她不情願,因此我才讓崔家認她做嫡女,好名正言順以免多事,如此還有人敢不滿,有一人殺一人,有百人便殺一百,總會讓他們閉嘴。”

崔家父子驚駭至極,忙道:“殿下不可!”

聞人湙笑意冰冷,反倒裝出善解人意的模樣,說道:“此事的确過于強求了,兩位心中不願也屬平常,我交予汝陰杜氏也是一樣,不必讓崔氏為難。”

杜氏與崔氏一族明争暗鬥多年,眼看着讓聞人湙娶崔清樂是無望了,若他再轉頭讓容莺冠上杜氏的名頭,反而冷落崔氏提拔了旁人,那才是真的不好。

崔照又驚又急,反而容不得其他倫常道德,立刻道:“并非不滿,臣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此乃小事,崔氏自然能做到,只怕底下有人議論。公主懵懂,日後成婚無人照拂,舍妹端莊賢淑,願為殿下分憂,與公主一同服侍殿下。”

此話出口,連許三疊都忍不住皺眉了,萬萬想不到死要面子的崔照,能為了家族說出這種話,幾乎是求着聞人湙收下崔清樂了。但此話說得也不假,單娶了容莺一個身份多疑的崔氏女,難免會招人議論,不如将崔清樂也娶回去,既照拂了崔家的面子,也能替容莺避去不少風頭。

如此兩全其美的好事,他妹妹又是姿容絕塵,聞人湙作為男人自然不會拒絕。崔照以為自己說的已經夠體面了,誰知聞人湙還是搖頭,反道:“我将泠泠視作妹妹,如何能讓她做妾,此舉不妥,日後莫要再提了。”

崔照氣得咬牙切齒。什麽視作妹妹!假妹妹不好意思娶,真妹妹倒用盡心機也要帶在身邊,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他知道聞人湙能走到今日,絕不可能是什麽良善之輩,也沒那個臉再去求着他将崔清樂收入宮中。到底容莺也能冠上崔氏的名,日後崔氏至少能撈着一個皇親國戚的身份,已是大不幸中的幸事。

回到崔府,崔照在府門前躊躇,不知該如何與那滿心歡喜的崔清樂交代,心中只能暗罵聞人湙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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