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意

夜涼似水,月華如霜。

雲岫閣前,青磚褪了白雪,顯得十分幹淨。靴子踩下去沒有雪聲簌簌,殿宇裏沒有漏灑的燈火,更別提燈下相候的美人。

皇帝見之皺眉,擺擺手,揮退了一幹跟随的小內侍。

就算已經安睡,也不該沒有守夜的人。

殿內安安靜靜,适應了昏暗的視線,他邁步時不見謹小,依舊飒然前行,将阻礙視若無物。很快來到寝殿前,周遭靜谧的呼吸聲幾不可聞,他不知前方有障,在疾步中陡然踢中實沉的東西,發出“咚”地一大聲悶響。

随即有濃重的炭灰氣味入鼻。

外殿依舊無聲,內殿卻燃起一星燭火。

和樂披衣而出,見是皇上,行禮之餘為其照亮了前面的路。

“不知皇上駕到……”她低了聲解釋。

因燭臺拿得低,皇帝一雙眼睛仍隐在暗中,此刻看去卻不複方才的擔憂思慮,反是黑沉沉的霧霾。他觑了眼鞋尖的炭灰,“嗤”地一聲在沁涼的空氣裏回蕩。

聲音懶散聽不出怒氣,“朕怎麽覺得,是你們主子知道朕要來,才在這裏擺陣。”

“是奴婢們偷懶,裏頭炭燒完了,竟忘了端走……”

和樂尚未解釋好,他卻意味不明地又問了一句:“她病了?”

和樂一頓,“微有不适。”

“朕去看看。”

皇帝撇下和樂,依舊是在無火無燈的狀态下,熟門熟路地走到架子床邊。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像是好夢酣眠。

烏雲飄過,月光一格格從皇帝的肩膀挪到烏絲鋪枕的人兒身上。

她睡得安恬,連睫毛也不曾動。

皇帝靜默一刻,終于耐性到了盡頭。依他來看,她就是在無聲抗議表達對自己的不滿,但是她有什麽好不滿的?

白天審案的時候,就是她諸般不肯配合,他還是忍住了脾氣,先幫她脫身出來。

原本倒還挂心她生病的事是真,但和樂剛剛那一句話他明白得很。後宮行事莫不如此,撒謊欺君她們不敢做,但是往輕了說就無措。

輕飄飄的一個“微有不适”,足可見她沒病。

然而沒等他出聲把人叫醒,又或者他确實懷疑她是否真的入睡,就見床上的人兒在睡夢中皺起了眉,緊跟着涔涔的冷汗冒出來,唇色泛白,像是做了噩夢。只是不曾說夢話,錦被拂遮的肩膀顫動,十分難受。

皇帝一怔,神情松軟下來。

到底養了這貓兒許久,他一貫又是縱容她的态度,此番雖覺得她鬧過了,還是心疼她受苦。

他在床邊坐下來,想了想,把她撈到懷裏輕拍着背,這樣的舉動讓他遙遙記起那個夏日的午間,她對他也曾這樣做過。

只是她不像他那樣好夢,身子猶自僵硬,他探進被中想為她舒緩一陣,卻觸到她緊握成拳的小手。她的手從來是軟綿綿地,但他竟發現,他使了力去掰,也掰不開她掐緊手心的指頭。

從被子裏拿出來一看,手心刺破,淌着觸目驚心的暗紅。

皇帝心神微震,早就把前頭懷疑她裝睡的事抛遠,甚至有一絲莫名其妙地愧疚。或許她是真的病了——無法安睡,也可以是微有不适的來源。他卻想也不想就依據從旁人身上得來的經驗,給她下了定論。

這般想着,他不覺就用上了十分的耐心,低聲輕哄,拍着背讓她安睡。

雲露倒也漸漸放松了身子,就這麽睡了過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皇帝穿戴好後走回寝殿,雲露也堪堪迷蒙着睡眼,坐起身來。等她看見向自己走過來的皇帝,先是怔愣,而後扯了唇角,揚起甜膩燦爛的笑容。

“臣妾不知皇上……”

皇帝原本的好心情殆盡,耐性告罄,沉了臉道:“少拿這種笑對着朕,難道朕會看不出你是敷衍?”

“你到底不滿意什麽,都給朕說出來。”

他對她幾乎沒說過重話,當然,對其她後妃就更沒有了,她們若是做了讓他不滿的事,撤了牌子或打發冷宮就完事了。

所以這等燥郁的心情,他還真是第一次體會。

她清澈的眼睛與他對視,眼裏明明是漠然,眼淚忽而就落下來了。

這淚來得莫名,簡直讓皇帝頭痛。

自己還沒不高興她近幾日的态度,她怎麽先哭上了?

然而沉着的臉色也再沉不下去了,他嘆了口氣,揉着眉心,頭一次懷疑在處理女人的事情上,他的手段不太夠用。

雲露這還是頭一次和皇帝擰巴着來,她倒是收發自如,眼淚反手一擦沒了,轉過身隐在帳幔裏,背對皇帝。

皇帝覺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弄了半天,又回了原地。

他也不避諱,直接把和樂叫進來,淡聲問:”你主子怎麽了?“

和樂為皇帝的直接默了一下,不過就算她投向雲露,對皇帝的問話也不會隐瞞。

“據奴婢所知,自上回您邀南康公主游玩禦花園起,主子就開始情緒不佳。恕奴婢不能随意揣測主子的心思,無法回答皇上,主子到底是因此生氣、擔心、傷心還是高興。”她看似一板一眼地道。

皇帝悶氣一緩,有些好笑。

什麽時候和樂這麽嚴肅謹慎的人,也被她帶成了這副性子。

“所以她是因為南康不高興?”皇帝很自然地撇去了自己的因素,心道,原來是吃醋。

只是這回吃到了辣椒,格外嗆人。

和樂頓了下,直言道:“奴婢多嘴……奴婢以為,皇上為了南康公主下了主子的臉面,所以主子有些……心酸。”

她本來想說“心寒”,但這樣的用詞太激烈,容易引起反效果。

就這麽一句,也已經過了。

如果不是她在皇帝那兒有功,自家主子不是深受皇恩,皇帝做事哪裏輪得到她們置喙?邀公主游個花園就是下面子,難不成皇帝邀人還要看別人臉色了?

“和樂!”雲露一斥。

皇帝本是因她羞惱而笑,但是不經意間想起她昨日做的噩夢。他本就把它歸納到“不适”之中,再一想,是因為南康的出現才有的不适,那漫不經心的意思就收了起來。

他沒想過南康給她的影響這麽大。

又或者,是自己的态度?

他皺了皺眉問:“朕何時下過你們家主子的臉?”

和樂一個深禮蹲下去:“皇上息怒,是主子心裏沒想明白。主子本是在辛苦抄經,為皇上祈福,然而南康公主的到來引起了主子的不安,皇上又随即邀了南康公主游玩……是主子沒想開的緣故,與皇上并無幹系。”

讓皇帝知道雲露心裏的想法,指責一途必然行不通,指責一個皇帝在你辛苦的時候和別人高高興興的去游樂?

這不是嫌命太長是什麽。

但這樣委婉些說明,既能讓皇帝明白來由,又能從側面顯示出,她因為南康的出現患得患失,心情郁結,那些無禮的舉動也只表明太過在意。自然打消了皇帝的怒氣。

越多的了解到對方的用心,自己也會不自覺付出更多。

皇帝好笑,叫退了和樂,也不上前,就站在原地悠悠說道:“朕素來以為你是個聰明的,朕見過的如花美人不少,不過是個南康而已,有什麽可在意的?”

見她不理,他也不惱。

只直白留了話道:“以後別讓人再送養胃湯,不是你送的朕不喝。”

雲露聽了詫異,然而撩起帳幔,人卻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對兒瓷貓和鳥的組合,擺出張牙舞爪地姿勢擱在木幾上,讓她不知怎麽,撲哧一笑。

其實皇帝那句話确實讓她不怎麽高興,然而,雖說她花在皇帝身上的心思不少,但也是算計為多,真心為少。最多只是因為玩得很好的夥伴丢下自己,邀一個外人走了,所以心情不佳。

不過她向來不會在這方面較真,認真她就輸了。

抓住每一個可以變更情緒的機會,不要讓他們倆之間的關系一沉不變、逐漸平淡,才是她要考慮的事。

******

衆妃發現最近後宮裏的風又有些邪乎起來了,倒不是像兩樁命案發生時那樣陰沉沉的,而是事情将要水落石出,緩解之後的春暖花開?

可是這暖得也太早了。

花美人還在被審問的過程中,南康公主和太後已經從法華寺回來,不過皇上既沒有參與問審,也不再邀請南康游玩,他把工作交給了接待外賓的大臣,和其餘使臣的待遇相同。

于是衆妃發現,皇上在南康公主身邊轉了一圈兒回來,竟然對妙修媛更好了?

饒是她們再怎麽擦眼睛,也實在想不透,一個傾國傾城,又是小國公主;一個雖說容貌清豔,但也沒到讓人嫉妒的程度,家世更是寒酸不已。

皇上到底是看上妙修媛哪一點,才對她愛不釋手。

“聽說昨兒清早,皇上讓人往雲岫閣運了幾車的茉莉,把滿殿擺得滿滿當當的,妙修媛醒來聞到茉莉香時,直以為自己又落盡了夢裏,睡在花園草地上呢。”宮女羨慕憧憬般地道。

另一個宮女更是驚奇:“可是好像說妙修媛近來心情不好,連個笑都沒給皇上呢,皇上竟也不生氣。”

她們不知道皇帝這是自作孽,因他不讓雲露用假笑對着他,偏生雲露真摯地表示自己笑不出來,于是這麽些日子,她愣是沒扯嘴角笑過。

皇帝呢,一方面認為無論上回的事怎麽樣,妙妙要是心理委屈,那就寵着她來。對于南康,長得美占了因素,政治因素的成分更重,他自然還是更偏心妙妙。

另一方面呢,又發現這種從沒做過的,哄人笑的事還挺有趣,所以處理政務,閑暇之餘樂此不疲地琢磨新招。

讓李明勝看得直無奈。

奴才的皇上诶,哄一個人高興可是會習慣上瘾的……

不過後宮的這陣兒帶着羨慕嫉妒恨的暖風,仍有一處沒被吹到,那便是春夏秋冬,四季常寒的冷宮。

冷宮當然不是真的溫度比別的地方低,只是陰森森氛圍,讓人發冷發寒罷了。

被發落到這裏的妃嫔,不是受不住苦發瘋,就是看着別人瘋,自己也瘋了。

花貴嫔已經記不起自己是哪一年被關在這裏,她只一遍遍的回想,那場年宴,自己被潑濕的衣裳,吸進了迷魂引被迷迷蒙蒙被換上的前朝宮裳,還有……

淑妃陰狠地、解恨地、得意的笑。

是了,淑妃一直是不想入宮的啊。

她輕笑了笑,一頓之後凄厲地大笑起來。

她不想入宮,不去反抗她的父親,不去反抗強讓她進宮的人,為什麽要發洩到自己身上,用殘害自己來無聲地反抗他們的決定!

為什麽!

屋內的人笑得凄厲張揚,讓人完全想不起她曾經有過親和溫柔的評價,和樂不由得看向自家主子。

那被塞了紅包帶路來的小內侍笑容微僵,很想先去裏頭教訓這女人一頓,免得讓這位貴人改了主意,自己就沒得好巴結了。

不過他顯然多慮了。

“進去吧,還有事請花貴嫔幫忙呢。”

雲露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膽怯,反而先行邁進了屋裏。

作者有話要說:

“進去吧,還有事請花貴嫔幫忙呢。”

雲露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膽怯,反而先行邁進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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