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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響亮的笞撻聲中和報數聲中,那一聲呼喚與一聲低低的呻(喵喵)吟并無區別,陳邈卻仍是恍惚感到神魂一震,未及多想便驚問:“他說什麽?”廷尉校慌忙俯身去聽,卻只見楊徽嘴唇微微翕動,卻聽了片刻不聞一聲,只得直起身道:“不曾聽清,似是又暈去了。”陳邈低嗯了一聲,心下五味陳雜,那一刻的失态之後帶來深深的厭棄,他驚覺自己的恨意在鮮血的一再侵蝕下搖搖欲墜。這絕不該是他期盼的聲音,這是再一次的羞(喵喵)辱,然而楊徽用半身的血肉,抽離了羞(喵喵)辱的可能,将陳邈置于一個完全決絕殘忍的地位。
他們對答之時,那些刑吏不得指令,縱然犯人似乎已經暈去,他們也不敢貿然自作主張停手,便漫然無趣地将餘下的幾板均攤地打在楊徽臀(喵喵)腿上,待陳邈醒悟過來,刑吏已經手執滴血的杖子,退至于了一邊。廷尉校立即指揮:“潑水!”
楊徽只覺得渾身輕飄飄地,覺不出此身之所在,似只有神識一昧不滅,被那熟悉稚嫩的聲音引誘着追尋而去,恍惚間只看見那張柔嫩的小臉上亮晶晶地挂着兩道淚痕,小鼻子一皺一皺地抽泣着,牽着他的衣裳向他道歉:“都是阿邈不好,阿邈害哥哥挨打,哥哥別生氣。”他想要微笑一下,眼淚卻掉下來,努力安慰道:“哥哥不疼,是哥哥的錯,哥哥再不會欺負阿邈了。”孩子圓圓的眼睛眨了眨,似乎不明白他的言語,他是真心忏悔,但那個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楊徽遍身冰寒,他于顫栗中睜開眼睛,眼前人便是夢中人,但天真的稚氣早就褪(喵喵)盡,原來他還俯伏在刑凳上,被束縛着,赤(喵喵)裸着身軀,在這煉獄的洪爐中與他相對。
陳邈道:“放下來吧。”那些刑吏未曾聽懂堂官淡漠的聲音是在掩飾某種無措的悵然,便掩上楊徽的中衣,解下他手足繩索,那中衣複又迅速吸飽了血水汗水,便是未系腰帶,也貼服在身未曾落下。刑吏将楊徽架着放落在地,卻見他仍舊抖索着雙手想去系腰帶,他們心中也自好笑,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到了這等半死不活的境地,竟還惦念着面子衣裳。
楊徽已經不能正跪了,用手肘撐地,艱難地摸索了片刻,才勉強系上腰帶。陳邈望着他的舉動,只覺得難以抑制的心酸,不到一刻功夫,驕矜的丞相便被他折磨得遍身血污,堅韌和自尊,其實是世間最柔脆的東西,需要呵護,需要滋養。楊徽身上投射的是他親身領教的痛苦和恥(喵喵)辱,當日他卻沒有毅力在昏沉的痛苦之餘,再去顧忌衣裳。他最後的尊嚴都被這個地方掃蕩幹淨,裸(喵喵)露的身軀、翻開的血肉、扭曲的面容,撕心裂肺的慘叫,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辭令。現在他們都體會過了,彼此也算是平等相對。
然而這平等卻不再愉悅了,楊徽的虛弱讓陳邈莫名起了憂慮,将他從前不曾仔細考慮的一件事驟然拉至眼前,死亡。他在得知父親死因的時候,在進城的時候,未嘗沒有想過楊徽的死,但總是飄渺的,他恨他入骨時也心知自己殺不了他,他占盡上風時也知道楊氏在幽州仍有絕大勢力,殺了楊徽幽州必然自立。可是現在他心中卻抽搐起來,如果楊徽不肯妥協,幽州兵馬不願為救楊徽獻出兵權,那楊徽是不是就再無生路了?
陳邈道:“公子,趨利避害,何必自蹈死途,你一封書信,不止是自救,也是救幽州二百萬軍民。”他的語氣已經不再咄咄逼人,更像是勸說。
楊徽半身如在火中炙烤,便是俯伏都覺得苦痛難當,艱難喘息之中,忽聽得陳邈這一番言語,卻令他下意識緩緩擡頭。陳邈的臉上并無嘲諷之意,亦沒有先前看他受刑的愉悅,讓這引誘聽起來竟像真是為他着想。楊徽努力睜大酸痛的雙目,想要看一看他只是為了讓這萬般苦痛下的引誘更加無法抗拒,還是只是太過天真,因為那金口玉言理應的一言九鼎,因為對天下太平的過分渴望,便說得令自己都深信不疑。
楊徽寧可相信那是後者,畢竟只是書生,哪怕經過了這些年的詭詐争鬥,自生死線上走過了一個輪回,也還是不會懂得權力的獵場中人心詭谲。太子為人忌刻,唯一忌憚的也只是楊家在幽州的兵力而已,一旦自斷羽翼,那真如剝去了鱗甲的騰蛇一般,雖就鼎镬其猶不如了。自己死後,他獨自陪侍這樣的主君,卻更令人憂心孔疚。
他幾乎是憐惜地看着他,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禦史所欲,只需陛下聖意一至,又何須楊某贅言。”
陳邈勃然作色道:“楊徽!下官既然令你寫信,便指日為誓,與你為盟。汝必欲以身動亂社稷,縱然幽州軍有起山崩之力,又安能振汝形骸于地下,公子三思!”陳邈心急之下,便顧不得自己不過是六百石的禦史,替太子許下諾言是僭越了,在他想來,雖然這形勢無奈之下的交易,充滿了雙方的爾虞我詐,卻也是和平解決當下困局的唯一出路,也是楊徽的唯一生機。
陳邈焦灼的語氣,勃然的聲音,令楊徽一時竟錯覺了幾分關切,令他枯寂苦痛的心中都生出幾分歡喜來,但他卻仍是不能答應的,楊徽淡淡道:“禦史與徽盟,将欲置陛下于何處。寧不記騰蛇之喻乎?”
陳邈咬牙道:“若是殿下親鞫,鍛煉之法便不會如此簡單了。”
楊徽只是淡淡微笑着看他,那笑容竟是溫柔平靜的,全不似一個方受過酷刑鍛煉的重傷之人,這一次他連言語都沒有,只是再次搖了搖頭。
審問成為僵局,廷尉校自覺職責所在,便道:“禀禦史,廷尉中尚有其他鍛煉之法,去,取刑具來!”刑吏們做慣了這等事,忙奔向耳房。陳邈眼含厭煩掃了廷尉校一眼,他心知即使更多的酷刑,也不會逼迫楊徽就範了,只是他如此強硬,自己找不到一個饒恕他的理由。今日的一切問答、用刑數目都記錄在案,如此草草收場,他無法對太子,亦無法對父親在天之靈。他們之間只有局勢的妥協,不該有故人的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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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時刑吏們便抱出來各色刑具,有數樣皮鞭、夾棍、竹拶等物是陳邈見過的,看見便覺心悸,至于那些各異的鐵箍烙鐵,是他上次也不曾領略的,更是輕輕打個寒顫。他凝望楊徽,那些物事便排布在楊徽面前,他低頭便可見,但楊徽只是靜靜矚目,似是不萦于懷。陳邈的目光在刑具中逡巡猶疑了一刻,最不起眼的拶子,亦有斷骨之險,他蹙眉道:“鞭撻三十。”廷尉校疑心上官是不是昨夜休息太晚累了,只覺他語氣神态中,都有一股無奈的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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