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chapter.三塊石板(中)

? (三)

“薩克森州立圖書館我去了無數次,雖說自然是沒有機會見到國寶級的館藏珍品——《德累斯頓抄本》……但要是那裏會有什麽重大發現,我定是一早便發現了的。”

宗像在小木屋與奧古斯特秉燭夜談了一宿。一大早,在兩人喝着牛奶,吃着面包的時候,奧古斯特對于宗像提出欲向前往圖書館一事,毫不客氣地進行了反諷。

“我并非是您。”宗像的神情并無一絲不快,随之說出充滿自信傲然的話,差點讓奧古斯特口中的一口牛奶噴出來。

奧古斯特咳嗽了幾聲,繼而忍不住再次觀察起桌子對面的宗像。

這個男人就算是此刻喝着牛奶的動作都優雅得無可挑剔,倒像是貴族品着私藏的名貴紅酒一般。

宗像接着道:“何況,有些事情,我更喜歡親力親為。”

聞言,奧古斯特凝神再看了一眼宗像那絲毫不為所動,仿佛毫無弱點的端正姿态,在心中沉沉地嘆了口氣。

不知為何,奧古斯特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确切的預感。

總有一天,青王……會因為這樣的性格和理念,而走向一條不歸路。

至于,到底何謂不歸?

他卻也想不明白。

吃完早餐的宗像拿起一旁的紙巾,纖細的手指與紙巾微微摩擦間,竟也呈現一種賞心悅目的視覺感。

他一邊輕輕擦拭着手指,一邊問道:“奧古斯特教授,關于您父親筆記中所記載的那個神秘的中年男人,真的再無其他資料?”

“再無其他。我也曾想盡辦法尋找。還去過好幾次「HOMRA」酒吧,但卻沒有遇到過符合父親描述的男人。想來幾十年過去了,或許他已是耄耋之年,又或許……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了。”宗像将筆記本拿在手中,然後從座位上站起身。“奧古斯特教授,非常感謝您這次提供的消息。鑒于您并沒有終端機,如果之後事情有所進展的話,我會以另外的方法告知您。”

“你……”

對于奧古斯特的訝異,宗像臉上浮現悠然的笑意:“我并沒有給您什麽承諾,只是說若有進展,我也會告知于您。”

奧古斯特一愣,轉而又一次露出無奈的苦笑。只是,如今這份苦笑中卻又包含了幾絲藏不住的歡喜。

——這個喜歡玩文字游戲的家夥。

“奧古斯特教授,有件事我想拜托您。”

“但說無妨。”

“這把刀名叫天狼星,我想暫時将它寄放在您這裏。”

“……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小事一樁。”

“多謝。”

“你說話可以這麽不……”奧古斯特看着宗像臉上似有若無得笑容,露出無奈一笑,“算了,當我什麽都沒說。”

(四)

今天薩克森州立圖書館也一切安好。

作為圖書管理員之一的雷奧,在地下閱覽大廳內的書架邊,一邊整理着圖書,一邊在心中模拟着今晚家族聚會時要彈奏的鋼琴曲目——舒伯特的《小夜曲》。

這是一首以愛情為題材的抒情鋼琴曲,幾乎一起調,便讓雷奧整個人陷入了安谧的狀态裏。

而那樣一個有別于此時坐在閱覽大廳內任何人的男子,便是在雷奧于心中演練至第一段,第一次□□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面前的。

在照射進書架間的柔和光線下,白皙到顯得有些透明的肌膚,修長到在歐洲人眼中格外清瘦的颀長身形,以及臉上戴着的細框眼鏡,無一不給人知性的感覺,讓人不自覺地将目光轉向他,被他吸引。

至少雷奧在這個圖書館工作的這一年間,他還從未見到過這樣一個人——一個能在第一眼間,便撥動了他心靈深處的亞洲人。

與此同時,心中的鋼琴曲在充滿懇求、期待的情緒中突然落幕。如同面臨深不可測的懸崖般,在他無法前進駐足之時,戛然而止。下一秒,當男子越過他,徑直往前走去的時候,一首氣勢宏大、雄壯卻又隐隐透着悲傷的鋼琴曲在他心中緩緩奏起。

雷奧有些愣愣地轉身,望着男子的背影出神。

深不可測的懸崖上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獨木橋。

按下的一個個琴鍵仿佛在胸腔中如雷地跳動。在此種曲調的激勵下,即使前路險惡,勇氣卻又油然而生。站在懸崖邊的雷奧深吸一口氣,邁出了第一步,他有預感,只要他保持理性與十二萬分的冷靜,便能成功通過。

心緒伴着腦海中的幻想産生了複雜的化學反應,随即他反應過來——那是充滿着熱血與激昂,看上去與男子給人的疏離與淡然毫不相幹的情感的曲調——《出埃及記》。

“您好,請問我有什麽可以幫到您嗎?”

在男子還沒有走遠之前,雷奧也不知怎麽的,匆忙地跟了上去。追上男子的腳步後,雖然盡量讓自己露出平時服務性的笑容。但他的眼中卻還是洩露了幾分殷切。

宗像在見到從背後疾步而來的雷奧時,并沒有絲毫驚訝,反而在雷奧後悔自己的沖動行為時,露出禮貌的微笑,婉言謝絕:“謝謝,目前并不需要。……因為,縱使我說了,您也是無法給予我幫助的。”說到後半段時,男子偏薄的兩瓣唇挑起的那抹弧度,竟讓雷奧生出幾分怯意。

只不過,他卻不太願意就此放棄。

“您可以告訴我。如果我無法幫助您,只要是圖書館之內的事,其他圖書管理員應該也是可以的。”

“哦?”

看着男子眼鏡後的深色眼眸閃現幾分銳利的目光,雷奧突然覺得幾分後怕。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努力地挺直了背脊,直面男子突然變得充滿壓迫力的視線。

片刻之後,男子突然輕笑一聲,随後緩和地說道:“那就麻煩您了。”頓了一拍,他又道:“我想要了解之事,與那本據說藏于貴館的《德累斯頓抄本》頗有關聯。”

打聽抄本的人并不是只有眼前的男子,在雷奧這一年多以來的工作中,或多或少地也遇到過一些慕名前來的學者或普通旅客。

“……唔。我确實無法幫助您。”一瞬間,雷奧因為剛才不經思量說出的話而感到羞恥,兩邊臉頰變得通紅。

關于《德累斯頓抄本》,雷奧确實知之甚少。他剛來圖書館工作一年左右,就連抄本收藏之處都無從得知。恐怕,就算是再繼續工作十年半載,他也不會有機會見到那樣珍貴的寶物。

大概,這裏的其他圖書管理員都未曾睹過抄本的真容,或許連那個人也沒有見過……但以那位先生的博學多才,或許會知道些許。

雖說,依那位先生的脾性,可能不等他們說出一個字,就斷然拒絕了。但是,不試試又怎麽知道。

雷奧深吸一口氣,伴随着響徹腦海的《出埃及記》的高亢曲調,依照先前的承諾,對宗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先生,請您跟我來,關于《德累斯頓抄本》的事,有一個人或許知道一二。”

“……呵,那還真是榮幸。請帶路吧。”

雷奧看着男子,似乎和之前沒有什麽不同,但又像是多了幾分煙火氣的微笑,心情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輕飄飄起來。

——那首在他心中響起的鋼琴曲,繼續铿锵有力地演奏着。

“那個……那位路德維希鮑曼先生在空閑下來的時候,喜歡待在一樓的閱讀房,從這裏走過去大概需要十分鐘……他性格有些古怪,到時候……”

雷奧努力地斟酌着用詞,然而,在他還沒說出下半段話的時候,卻聽到走在身旁的男子說道:“就算什麽都沒收獲,您也并不需要帶有歉意。因為,一開始我便沒有報期望呢。”

陽光從弧頂的玻璃上方,層層疊疊地灑落至地下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宗像沉靜低沉的嗓音傳入雷奧的耳中,雖然極是好聽,但卻也無形中讓他微微瑟縮了一下。

雷奧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冷靜地問道:“先生,我叫雷奧……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您來自哪裏嗎?”

“嗯?來自哪裏嗎?”宗像頗有些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雷奧一眼,這一眼似乎讓雷奧整個人都僵硬了,雙手的擺動明顯跟不上的腳步的頻率。不過很快,宗像便移開了視線看向了前方。

“我并非歐洲人,您一眼便能看出。……至于,我到底來自哪裏,雷奧先生,或許您可以猜上一猜。”

雷奧着實吓了一跳。他雖然想到男子可能不會回答他的問題,但卻沒有料到男子會讓他來猜測這個問題的答案。

有些緊張地,雷奧吞了口口水:“您來自中國嗎?”

“哦呀,我看起來像是來自中國的嗎?為什麽呢?”

男子的反問讓雷奧知道自己猜錯了。他有些洩氣地微微低頭:“您身上有種中國的神秘感……不過……既然不是中國……那……是來自日本?”

“這次猜對了。”

雷奧适才還有些灰暗的目光瞬間明亮地看向宗像。

宗像與他對視一眼,雷奧的眼神雖然微露驚慌,但神情卻又透着幾分堅定。

四目交接中,雷奧從男子的眼中察覺到了一點興味。

不過,男子卻沒有再說話。這讓雷奧有些頭疼,因為他必須要尋找下一個能和男子交談的話題。

雷奧好幾次張口想問男子的名字。但醞釀了許久的話語臨出口,卻又被堵了回去,讓他顯得更加不自在起來。

于是,在即将到達閱覽房之前,雷奧也只是間或說些可有可無的話。男子有時候會多說幾句,有時候也只是發出零星的幾個感嘆詞。

“您的德語說得真好,是專門學習過嗎?”當視野中出現走廊邊上的一間間閱覽房時,雷奧不由自主地急躁起來,顯得有些沒話找話的嫌疑。——這段路終究到了盡頭,不過,他竟然感到慶幸,那一刻待在了那排書架,有幸遇到這樣一個人。

“謬贊了。以前學過一點,還是有些口音問題,不是嗎?”

“不不不,沒有。我覺得并沒有什麽口音問題。”雷奧一邊擺手,一邊想,這算是亞洲人慣有的謙虛姿态嗎?男子的德語是真的很好,以至于在交談的時候,雷奧偶爾會忘記與他說話的人來自他國。

——目的地到了。

雷奧在心中深深嘆了口氣,為了掩飾臉上可能洩露的遺憾,他微微低下頭,站到那間閱覽房的門邊,盡量控制語氣,低聲道:“您稍等一下。”

宗像點了點頭。

雷奧轉身看着面前的門,敲了三聲,随後道:“路德維希先生,有位先生想向您請教一些問題,請問可以進來嗎?”

“有人找我?……是你這個小子沒辦法處理事情,才把人家推給我吧……”一個有些懶洋洋,似乎是剛睡醒的中年人的聲音從門後的閱覽房內傳出。

一下就被說中原因,雷奧的臉第二次變得通紅。他的語氣止不住無奈,藏不住委屈地嘟囔道:“路德維希先生……”

随之而來的一陣讓雷奧心驚肉跳的沉默過後,路德維希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我剛睡醒,心情還算不錯。門沒鎖,讓那個人進來吧。”

聽到這個回答,雷奧瞬間松了口氣。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後的男子,發現男子神态自若地站在一邊,注意到他的注視後,也看向他,雷奧心猛地一跳,連忙轉頭,面向面前的緊閉的門,雷奧輕聲道:“先生,進去吧。”

男子對他颔首道:“雷奧先生,多謝。”

——走進去了。

終究,還是沒能知道這個人叫什麽名字呢。雖然有些失望,不過雷奧想,或許等到男子出來的時候,他又能遇見了。

何況,即使不能再遇見,大概這陣子,他都會無比清晰地記得這個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別搞錯,雷奧這并非是對男子産生了什麽非分之想。

就如同一直在心頭回響的《出埃及記》的曲調,看上去單薄的男子,給予他的感覺卻如帝王一般,高高在上,氣勢攝人心魄,讓他忍不住擡起頭仰視。即使以前從未見過,看到的一剎那,卻像是經過了無數次的心靈交談一般,讓他産生了憧憬之情。

——這次的家族聚會,他要改曲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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