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在剛把章文慶趕走的時候,柳氏本以為自己會想念他。就像當初他去趕考。他那邊人剛走,她這邊就開始想給他帶的幹糧夠不夠,衣服夠不夠,銀錢夠不夠。又會不由自主的想,他要是在路上病了怎麽辦,萬一遇上了歹人怎麽辦,要是那主考老師看他不順眼怎麽辦?

總之什麽稀奇古怪的念頭都冒了出來,那真是坐立難安,恨不得自己能有那神話中說的千裏眼,能時時刻刻的看着他。可是這一次,她詭異的發現自己竟然沒這些心思,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時間想這些。

那天她先是趕到自己的大姐家,聽她大姐大罵了一通章家人,罵的光顧在那裏惱恨了,當然想不起來去思念。之後就被女兒拉着出夜市。現在她們的生意是越發好了,兩個小桌子都坐的滿滿的,人們在他們的攤位前幾乎要排隊,整個晚上都很少有空閑時間,不斷的就是:“多給我放點辣子呗。”

“我口味重,你們那調料多給我撒幾把。”

“我要帶油的,帶油的,找兩串油多的。”

……

亂亂糟糟的,她根本就沒有時間想,等她們把東西賣完,推着車子回到家,那真是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了。在這種情況下,她是頭一挨到炕上就睡了。這今天一早,女兒又開始拉着她算賬。

昨天算是她們出攤子一來生意最好的一天,串的一千五百串羊肉串都賣完了不說,連酒釀也賣的幹幹淨淨,大餅和韭菜盒子更不用說,女兒撒下一大堆的銅錢和她數。

“我記得咱們的酒釀昨天賣出了一百三十碗,其中一百一十二碗都是帶雞蛋的,這一筆就是一百六十八文,不加雞蛋的就是十四文又四個銅子,這一筆就是一百八十二文;七百串帶羊油的羊肉串大概應該是五百二十五文,八百串不帶羊油的是四百文,這一筆就是九百二十五文;大餅賣出了八十個,韭菜盒子賣出了九十六個,這一筆應該是二百八十文,還有小菜,昨天大多是送的,賣的可能有五六份,這就忽略不計了。我算一算啊,咱們的收入應該是在一千三百八十七文左右,刨除掉本錢,娘,咱們昨天的淨收入也該超過五百文了!”

倩姐說的非常興奮,一天五百文,一個月就是十五兩,換算到現代差不多就是一萬五,放在一線城市裏也完全說的過去了,而且這可不是房價瘋狂,物價魔鬼的一萬五,這是房價還正常的一萬五!

倩姐過去帶團,經常和游客天南地北的海聊,說現在房價瘋魔,其實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傳統。比如唐朝的白居易就在長安買不起房,他存了十年的工資,最後還是只能把家安到渭南;宋朝一宰相因為為官清廉,沒有置私宅,退休後竟然只能借住在南京車院,還有那蘇轍七十的時候用了一生的積蓄蓋房子……

因為知道這些典故,所以她本來以為這古代的房價也很高,誰知道等問了柳氏她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就以他們的這個院子為例,不算廁所的話一共有九個屋子,中間的院子有一百二三十平方,當初他們買下來一共用了一百八十五兩銀子,雖說他們這地點不是很好吧,但無論是采光還是布局都很不錯了,如果他們想,臨街的那兩個房間還能用來開鋪子——最近倩姐已經在想這個,但他們這是居民區,要做生意的話,也只能賣吃食。當然他們現在也在做吃食的生意,但倩姐不知道如果把羊肉串挪到這裏是否合适,要知道這和現代不一樣,哪怕是在小城市呢,一道街也可能有幾個小區,裏面能塞下幾十萬人,這裏的一道街能有幾千人就很了不起了。

她把這事和柳氏說過,柳氏道:“當初是想過把那兩間房子租出去的,但後來怕麻煩,再加上咱們家人少,萬一有個什麽事,安全就是個問題。”

“那如果租的話能租多少呢?”

“我看你是鑽到錢眼子裏了,咱們這街道,租出去也不過是三四百文。”

倩姐大失所望,三四百文,的确很雞肋呀。不過空有兩間門面房而什麽都不做,她好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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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事她還沒想好,不過這天天晚上的賺錢速度卻令她非常滿意。她覺得他們還是非常有潛力可挖的,就說現在的規模,酒釀和韭菜盒子都還能賣的更多,昨天本來很多人都想買他們的酒釀,就是因為沒位置,這才跑到別的地方的,如果再加兩張桌子,一天賣兩百碗完全不是問題。

聽她說的數額,柳氏也非常興奮:“照這麽下去,也趕得上過去的鋪子呢。”

“這都是有娘在,娘你財氣大!”倩姐順帶拍了一記馬屁,柳氏一笑,對這個倒不是太否定,他們家的人都不怎麽缺錢,哪怕是和離的二姐,因為女紅出衆,在鄉裏也偷偷的置了幾畝地。不過看着女兒在那裏數錢,她還是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就是人辛苦。”

“辛苦是暫時的,咱們不可能一直這麽辛苦下去。”雖說她不是多有本事吧,可她在現代都能憑着一張嘴一雙手養活她那有些坑妞的一家人,沒道理來到古代她混的更不如意。

最後查出來的是一千三百九十七文,這倒不是多收了,而是像那韭菜盒子雖然是兩個五文,但有很多人還是會只要一個,帶油的羊肉串也是一樣。真說起來,倩姐還可能因為慌亂少收幾個銅子或是遇到老顧客又要的多,多送兩串的事。不過這些小小不言也就不用追究了。

查完了錢,除了留下本錢,柳氏就被倩姐催着去換銀子,然後送到她二姐那裏,再之後就是回來做泡菜。尤媽子和小桃紅都忙着,所以這個事就只有她和倩姐來了。

倩姐負責把新買的菜腌上,而她則要做調料。就這麽忙忙亂亂的,別說沒時間去想,就算偶爾想一想,很快也就丢到腦後了。所以此時她再見到章文慶,一點都沒有感動激動之類的情緒,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就說出和倩姐早先商量好的話。

章文慶沒想到會遭受這樣的待遇,只以為柳氏沒反應過來,再接再厲:“三娘子,娘同意咱們過天兒了,咱們可以過天兒了!”

柳氏擡起了頭,但沒等章文慶來得及高興,就聽到了她冰冷的聲音:“我讓你出去,你沒聽到嗎?”

章文慶此時的心情啊,如果用漫畫來表示,那就是晴天大白日間遭受了九天玄雷,整個人都焦化了。怎麽可能?三娘子怎麽可能這麽給他說話?他都說了他們可以過繼天兒了,三娘子為什麽還要這麽給他說話?

是三娘子沒聽清嗎?

對,一定是三娘子沒聽清!

想到這裏,他重振了一下精神:“三娘子……”

柳氏把調料盆一摔:“你還在這裏做什麽?我都說了要和你和離了,你是沒長耳朵還是沒長腦子?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沒叫你去縣衙就是給你說着玩的?我告訴你,不是!咱們這種情況不用去縣衙,找到雙方當家的就可以坐下來談了,我這邊的自然是我家大哥,你那邊的,你就看着辦吧。我們就以三天為限,三天後來這裏見面。反正就像我說的,這房子女兒都是我的,你要是厚着臉皮要也行,咱們就真的縣衙見!”

“……你瘋了!”

柳氏沒有理他,回去又拿起調料盆往白菜上刷。章文慶氣的直哆嗦:“你、你……就你這,我要休你!我要把你休了!”

“随便,你今天寫休書,我明天就要把你告到縣衙裏。”柳氏擡起頭看着他,“我要告你私養外室,寵妾滅妻!你要是不想要這秀才的功名了,就只管寫休書好了。”

章文慶幾乎要暈倒那裏,站在那裏他就覺得全身上下都不對勁起來,好在這時倩姐走了過來:“爹,娘這幾日心情不好,你先回去吧。”

“倩姐,你娘真的要和我和離,真的!”章文慶幾乎要變身為咆哮哥,搖着女兒的身體來回晃了。

“是,是,我知道。爹,你先回去冷靜冷靜,冷靜下來你再想想娘為什麽要和你和離。”

“她都要和我和離你還要我冷靜?”

倩姐一攤手無奈道:“爹,娘過去什麽樣你不知道嗎?你不覺得她之所以會這樣是你應該想想的嗎?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再說下去你們又該吵了。你要不是真的想和娘和離,就不要再吵了。”

就這麽一邊說着,一邊推着,終于把章文慶弄了出去。待章文慶出去後,尤媽子猶豫了一下開口:“三娘子,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柳氏嗯了一聲,尤媽子道:“你們夫妻倆,差不多就行了,也不要弄的太過了,傷了夫妻感情。二郎他……其實是個好的,就是愛玩了點,以後你們有了兒子,他的心自然也就收了。”

柳氏沒有說話,尤媽子見她不像把自己的話聽進去的樣子,嘆了口氣。在她看來章文慶真沒什麽大錯,雖然年前有些荒唐,可到底也沒成真不是嗎?現在又有可心的孩子能夠過繼,正是該甜甜美美過日子的時候了。

她是這麽想的,章文慶也是這麽想的,一路上他都在想他需要冷靜什麽?他不需要冷靜啊。他已經和馬氏斷了來往,他們也能過繼天兒了,柳氏現在還跟他別着,簡直、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潑婦!潑婦!”他暗罵了幾聲,然後就開始發愁自己該去哪兒。老宅那裏是不好回的,如果他就這麽回去,他娘一定讓他休妻。朋友那裏,他往日來往的,也就那麽幾個秀才。李秀才那裏是不用說了,劉秀才那裏三個妾,他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還有一個關系不錯的王秀才他也不想去——那王秀才家中有個河東獅,過去是一直被他們調笑的,雖只是玩笑,他也不願把自家現在的情況露出來。

自家不能回,朋友那裏不能去,他身上又沒錢,想來想去,他也只能先到小妹章淑桂那裏了。章淑桂夫妻倒在家,不過正忙着,夫妻倆正在那裏配合着粉牆呢,只見牛永福站在梯子上揮舞着刷子,章淑桂在下面扶着,不時的幫他重新換一把刷子,兩夫妻都是一樣的包着頭,穿着舊衣服,身上都是沾的油漆。

夫妻倆見了他都讓他先到屋裏坐,不過他一不想在那裏幹坐,二不想和牛永福的父母寒暄——那對老夫妻都覺得能中秀才就是很了不起的,每次見了他都畢恭畢敬,被人尊敬當然是好的,但畢竟是妹妹的公婆,他也不願在那裏拿架子,所以每次見面都弄的很別扭。再加上他現在心情不好,也就更願意站在這邊。

“怎麽不請人過來做?”見兩人做的很別扭,他開口道。

“嗨,就這麽一間屋子,我們倆配合着就弄了,後面的廚房是不粉了。”章淑桂開口,“哥你回去坐呗,這裏連個水都沒有。”

“沒事,我不渴。”章文慶違心道,“亮哥呢,我剛才到家裏也沒見到他。”

“不知道那小子又蹿到哪兒了,這不馬上就要開學了嗎?他比早先更野!”雖然是抱怨話,牛永福卻說的興高采烈的,章文慶聽了實在有些無語。在他來看這亮哥真沒什麽上學的天賦,入館已經五六年了,學問上還是一竅不通,在這麽上下去也是浪費時間,還不如早早開始學賣包子呢。

這話他含蓄的給章淑桂說過,哪知道他小妹立刻翻了臉:“我們雖然沒錢,也不想虧了孩子。”

這怎麽是虧孩子?當初他們家不也是挑有天賦的繼續上嗎,要是三個兄弟都別着勁兒學,家早就敗了。不過小妹家就這麽一個兒子,願意供着他也不好多說什麽。但像今天這樣的事,他這個長子不應該來幫把手嗎?他們兄弟十二歲的時候,都開始要幫着家裏趕車了呢。

“那蓉姐呢,剛才好像也沒見到她。”

“她啊,應該是到隔壁麗姐家了,這丫頭現在也是天天不着家了呢。”

章文慶哦了一聲,心中則在想,要是倩姐,此時一定在的吧,哪怕做不了什麽活,也會幫着送送水,說點知心話。想到這裏,他不僅有些愧疚。這麽冷的天,他的女兒天天去出攤子,而和她同齡的蓉姐卻只是在玩。

原本,女兒的條件是要比這蓉姐好的。

想到這裏章文慶突然有一種明悟:馬氏,柳氏還是別在了馬氏那裏。

要是沒有馬氏,他們家還是好好的,就算遭了這次災,也不至于就要出攤子。雖然柳氏當時說不在乎,但天天這麽風吹日曬的也還是有怨氣的吧。

“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該再多哄哄她。”章文慶此時很後悔,當初他只顧着修補自己的自尊了,沒想到最難過的其實是柳氏。想到這裏,他的怨氣也消散了大半,就是覺得柳氏動不動就拿和離說話太不像話,“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說她。”

“淑桂,你先陪二哥回去吧,這下面的我自己就能行了。”刷完上面,牛永福開口道,章文慶連忙道,“沒事沒事,我沒事的。”

他雖然這麽說了,章淑桂還是道:“你一個人行不行啊?”

“怎麽不行,反正今天是做不完了,我把這一點幹了就也回去。”

“那行。”章淑桂放下了袖子,拍了拍身上:“走吧二哥,咱們先回去。”

“沒事,我真沒事,要不我幫你們一起做吧。”

“哎喲我的好二哥,你身上的這件衣服就足夠我們請個人回來了,快走吧,我也有點渴了,回去正好喝點水。”

就這麽着,章文慶跟着自家妹子回去了。

牛家也是一個小院子,除了牛永福一家四口外,還住着牛永福的父母和一個未出閣的妹妹。這地方比起章文慶觀前街的那個要小一多半,好在房間還夠,只是院子剛夠放下他們的包子車,挨着東面牆那邊種了一棵葡萄樹,現在當然是什麽都沒有,秋天的時候,卻是要爬滿整個屋頂的,章文慶家沒少吃這裏的葡萄。

這個院子是牛永福他們五年前買的,他們早先住的是一個大雜院,一個院裏四五家,亂的實在不像話。

章淑桂把章文慶讓到屋裏讓牛家老兩口陪着,自己去換了身衣服,出來的時候就見自己的婆婆一個勁兒的讓章文慶喝糖水,她連忙上去:“娘,我二哥不喝這個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聽亮哥說過,讀書人都是要喝茶的,這不是沒有了嗎?我已經讓你妹妹去買了。”

“哎喲,哪裏就要讓妹妹去了?”章淑桂跺了跺腳,“我二哥喝白開水就行了,娘你快把妹妹叫回來吧。”

“是是,我喝白開水就行了。”章文慶連忙道。

“沒事沒事,家裏也要備點茶葉待客。”牛老爺子開口,“二娘你就別急了,既然你來了,就陪你二哥好好說說話,我和你娘去準備準備。”

他說着就站了起來,章淑桂道:“永富一會兒會捎東西回來,你們不用怎麽忙的。”

章文慶也道:“真不用麻煩了,你們吃什麽我跟着吃點就行了。”

牛老爺子含糊的應着,就和自己的老婆子走了出去,他們出去後,章文慶不住的打量自家小妹,章淑桂納悶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是我臉上還有油漆嗎?”

“不是,你家老爺子也下廚?”在他的概念裏,那廚房就是女人的地方,別說牛老爺子這已經當公公的了,就是兒子還沒有娶妻,只要有老婆,也沒有道理讓男人進廚房的。而且在他的記憶裏,也沒有過牛老爺子下廚啊,難道牛老爺子老了老了,倒喜歡進廚房了?

“他當然不下,我估摸着他是出去買東西了,今天早上我見家中只有點白菜豆腐,這些東西我們吃也就罷了,你來了可不能光吃這個。”

“你……不用去幫忙?”他過去并不經常來找這個小妹,牛永富再怎麽說過去也就是個跑堂的,他一個秀才和他能說什麽?何況他們一家子都是那個階層的,實在沒什麽話題。所以他就算有什麽事情,也都是到長島的攤上,一是不用應付其他人,二來也更方便——過去他們夫妻那是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邊的。偶爾來這裏也只是略坐坐就走,只有搬家那次他們過來吃過飯,不過那一次整個章家都來了,小妹這邊也請了幫傭幫着燒菜。此時見章淑桂坐在這裏,而她婆婆去廚房,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章淑桂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看二哥你那樣子,這是什麽事啊。我和永富天天要做包子賣包子,累的不行,哪還有精力做飯?就連地,永富也不讓我掃呢。”

“你不做,那都是你婆婆做嗎?”

“過去沒分家的時候還有我那兩個弟妹,現在不還有蓮姐嗎?說起來她也十五了,都快要嫁人了呢。”

章文慶一時反應不過來:“咱們家可不是這樣呢。”

“怎麽樣?媳婦做活嗎?這怎麽能一樣。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也是都做的,伺候公婆,照顧下面的弟妹,蓮姐當時還不到三歲,我對她啊,那就像對自己孩子似的。但我後來不和永富出攤了嗎?天天早出晚歸風吹日曬的,家裏的弟妹都閑着,難道還要讓我去做?咱們家是三嫂子做活不錯,但三嫂子不也只做活嗎?大嫂子我看連活都不怎麽做呢,還有二嫂子不也請了幫傭嗎?”

一席話說的章文慶漲紅了臉,雖說請了幫傭,但現在兩個幫傭都有了新活計,那家務活,柳氏真沒少做——她天天出着攤子還給他做飯呢。

沒察覺到他的臉色,章淑桂喝了口水繼續道:“我本來就是下嫁的,又天天這麽勞累,他們家要再對我不好,那才是黑了心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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