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一夜秋雨。

小桃紅抱着湯婆子來到廚房,尤媽子看到她就笑了:“我想着你就該來了,姐兒最怕冷了,我看過不了兩天就要燒炕了。”

小桃紅在爐邊烤了下手:“昨天姑娘才說要把厚棉被拿出來曬,夜裏就下了雨,還不知道一會兒出不出太陽呢。今年也就奇怪,這還不到九月呢,天就冷了。幸虧前兩天我讓春花把小姐的棉衣褙子都曬了,要不可耽誤事。”

尤媽子還能叫倩姐姐兒,她卻是早就改口了。就像尤媽子說的,現在不比早先,家裏的人多了,該有的規矩都要有,否則大家都跟着學,豈不讓人笑話?就連尤媽子,提起倩姐也不會像過去那樣了。

“這就對了,你現在又沒有別的事,可不就要把心全放在姑娘身上?”尤媽子一邊把倒好熱水的湯婆子遞給她一邊道。她用準備好的絨布裹着,就走了出來,外面隐隐的傳來一陣讀書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這種讀書聲她是早就聽習慣了,但每次聽到還是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她也說不出來這感覺是什麽,就是覺得舒服。她側耳聽了片刻,這才向後院走去。來到房裏,倩姐還躺在被窩裏,全身裹的嚴嚴的,只露出一個腦袋,她連忙過去把湯婆子塞到她被子裏,倩姐抱着長長的舒了口氣:“真是凍死我了。”

“姑娘以前也沒這麽怕冷的,那麽冷的天還出攤子,長島那時候多冷啊。”她一邊說着一邊就把倩姐的衣服都找出來蓋在她身上,這是為了沾上點熱氣,一會兒好穿。

“那時候是那時候。”抱着湯婆子,倩姐也有精神說話了,“學館那邊是不是已經開始了?”

“可不是,我來的時候已經聽到念書了呢。”

“真快。”倩姐心中想,這一轉眼,就是三年多了。三年前章文慶又一次不中,對此,她是有準備的,而且那時候她隐隐的覺得渣爹不中也好,否則不見得又出什麽幺蛾子。當然,中了也好,身份不一樣,他們做起事來也會更方便。反正她當時的感覺就是中亦歡慶落也喜,但渣爹卻是倍受打擊,結果出來後把自己關了三天,那是真關,連飯都不吃,連她都覺得稀奇了起來,柳氏還給他找了郎中,章老太太還跑過來慰問了一番。

結果三天後人家自己出來了,這一出來就有點改頭換面的意思,主動說要開館了。她和柳氏當然沒什麽意見,就把那臨街的房收拾了,最初的學生就是小三小四弘毅,外加一個旁聽的天兒,那時候她也不時的去聽聽,不得不承認這渣爹肚子裏還是有些墨水的,能考中廪生絕不完全是憑運氣。

過了半個月,她小姑家的亮哥也來了,當時她和柳氏都快煩死了,特別是她,幾乎都想把人都趕出來了——牛家附近就有個學館,亮哥一直在那裏上的好好的,沒事跑他們這邊來做什麽?這不能他們家賣布的時候章家人就蹭布,他們家開學館,章家人就來蹭學館吧?難道他們開個學館要變成家學了?那是不是連章家三房那邊的都要過來啊。

他們接受小三小四,是因為鐘氏當時就在店裏做活,而且做的相當不錯,兩個孩子過來後,她每個月主動送來三百文。這點錢要放在外面只夠束修,不過她們也知道鐘氏艱難。那時候鐘氏每個月大概有七八百百文的樣子,但每個月要給老宅交三百文——這是鬥争下來的結果,鐘氏若只晚上出來,那只需要交納一半,若是中午也要出來,那就要交四分之三。

他們的生意就在明面上,也不好就對老宅那邊的人說每月只有二三百文,雖然外面鋪子招個洗碗的、清潔的,的确每月只二三百文,可鐘氏畢竟不同,而且,還有這麽一層關系。他們總不能為了護着鐘氏,讓人在背後說克扣妯娌。

四百文,即比較合理,鐘氏也還能落下不少實惠,只是這樣一來,鐘氏每月落在手中的不過四五百文。這些錢她還要給小三小四買紙筆、買描紅,書籍之類的雖然能借看他們的,可手裏也實在剩不了多少了。鐘氏自己也不好意思,交錢的時候就說:“實是應該多交些的,只是現在也拿不出了,到年底,元寶得了分紅再補上吧。”

一般學館裏賺錢,除了束修,考童生、秀才時老師的額外指點,還有一項就是飯食。此時學館裏中間休息的時間都短,路近的也就罷了,路遠的都會在學館裏解決,當然也有從家帶的,不過這夏天也就罷了,冬天卻是不能。老宅那邊并不近,小三小四當然沒有再跑回去的道理,而且在章老太太的心中,做叔叔的,管侄子吃頓飯算什麽?所以就算鐘氏想給兩個孩子做點,也是不成的。

小三小四當時都還小,随便也吃不多,鐘氏的态度又令人舒服,所以無論是柳氏還是倩姐都沒有意見。可這又來個亮哥那又不同了,好在章淑桂也算是懂事的,一見她們臉色不對,第二天就送來了二百文:“二嫂不要見怪,把亮哥送來也不為別的,就是想着讓二哥好好教教他。這孩子也上了幾年學了,卻還是不成,只盼着在二哥這裏他能開開竅。”

亮哥的确是個不開竅的,半年後章文慶就找到了她小妹,讓她把人領走,當時兄妹倆還鬧了一場。事後章文慶對她們說:“亮哥讀書,就是浪費時間,還不如跟着他爹娘學包包子呢,別說讀上幾年,讀上幾十年他也難中個童生!”

這話有些狠了。考秀才需要經歷縣試、府試、院試,過了府試才能成為童生,這裏不說亮哥考不上秀才,是說他最多只能過個縣試,連府試都過不了。不過從那倩姐就發現,章文慶在教學這件事上不是一般的用心。小三小四過去還好和他玩鬧,見了他都撲到身上要錢,而來這裏上學後,見了他都是規規矩矩的叫二叔,他們犯了錯,章文慶說罵就罵說打就打,早先有一次打得很了,章老太太都找了過來,她本以為又要鬧一場,誰知道章文慶頭都沒擡,直接來一句:“娘把他們送過來是為了什麽?要是就想随便學學,娘現在就把他們領走就好了。”

毫不客氣,毫不留情,章老太太一時竟沒了話,停了好一會兒才道:“那也不能打的那麽狠啊,小三小四……”

“當初先生是怎麽打我的?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這都是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娘要覺得我錯了,那我也教不了他們了。”

章老太太就那樣被打發走了,第二天就又把人送了過來,後來據說章老太太給兩個孫子一人塞了兩個大雞蛋,抹着淚說:“你二叔是為你們好呢,你們好好學吧。”

自那以後,兩個皮猴就徹底老實了。當初他們沒分席的時候,她親眼看到,一起吃飯時,那是章文慶坐了,他們才敢坐,章文慶起了,他們就立刻和弘毅一起規規矩矩的站起身,老老實實的呆在那裏。

那景象,是她早先怎麽也沒想到的。事後還對柳氏感嘆了一番,哪知道柳氏卻沒這麽大的感觸:“這算什麽,當學生的就是該這樣,你是沒見到那當學徒的,給老師洗腳倒馬桶,什麽活兒不做?不吃的一番苦,哪能那麽随便就學會本事了?你姥爺怎麽會那麽早就去了?就是年輕的時候吃多了苦,傷了身體。”

“不是,我是說沒想到爹開館,還能這麽像模像樣。”

“他做先生呢,當然就該是這個樣子。”

柳氏說的理所當然,倒顯得倩姐有些大驚小怪了,後來她發現古代人對老師,那真不是一般的尊敬,章文慶中秀才這麽久了,他那老師的生日他還年年過去,逢年過節也從來不少禮。

天地君親師,那真不是随便說說的。

而老師雖不能說每個都認真負責,可也絕對不是現代課堂上就敢讓學生們送紅包的老師可比的。也許教育方式不同,也許教育效果有差異,但這裏的先生,是真的教書,不管內心怎麽樣,面上看起來卻都能過得去。比如章文慶,在倩姐來看,這個渣爹品性實在不怎麽樣,但帶着學生們念書,解讀釋義卻從來都是認真的,也就是看着他倩姐漸漸明白,為什麽老師的負面新聞這麽多,可在他們那個小城裏,一說誰誰誰是教書的,大家立刻就起了三分敬意了。

這實在是人家千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威望啊。

章文慶屢次不中,經營上更是半點不通,可當起先生竟還算可以。他真正意義上收的第一個學生就是王小二,而王小二之後就是孫小金。這麽幾年下來,學生也有二三十名了。這麽多學生,當然不可能再擠到一個屋子裏了,而且學生的年齡不一,進度不一,人少了也就罷了,人多了,也不好再一起教了,所以後來他們就把臨街的另一間房也改了改,又請了個姓呂的先生幫着一起教學。這位呂先生只是個童生,四十多歲了也還沒有功名,不過教個三字經學個千字文是足夠了。

這二三十名學生,年齡最小的不過五六歲,年齡最大的已經十三了,再加上呂先生,也不好再和他們混在一起了。所以去年年初,柳氏和倩姐經過分析比較,就把右邊的一處房子給買了,兩邊打通,又經過一番修改,就成了她們現在住的地方。

認真算起來,他們還是一處兩進的院子,但要比早先大了一倍,而實際要算的話,就是一個三進的宅子了。老院子的兩處門面留着教學,廚房也留到了那裏,雖然學生們大多都是附近的,可也有五六個離這邊比較遠,不方便回去,中午也就留在了館子裏,而在他們吃上一段日子後,越來越多的學生選擇留下。

一般學館裏提供的吃食并不會太好,倒也不是故意苛刻,而是這時的讀書人,特別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對飲食比較講究,倒沒有什麽大魚大肉,更多的是不能吃太飽,不能吃太好。好像他們的思想就是如果耽于美味,就會失去進取之心……私下裏不知如何,反正面上是這個樣子。而且那些館子裏大多是随便找個媽子湊合的,飯食做熟份量給夠就不錯了,味道嘛……那就呵呵呵呵了。

但倩姐家是做什麽的?而且倩姐的思想是吃飽了才能好好學習啊。也不用太費事,冬天一份素砂鍋,間或的配上兩個牛肉、豬肉、雞肉之類的丸子,就能讓人拌下兩大碗米飯。夏天嘛,涼皮涼面又開胃又爽口,每五天再來一次牛肉面改善胃口。什麽,這不稀罕?你們家的牛肉面有咖喱嗎?要到知味小食去吃,足要四文錢一碗呢。

當然,最受學生們歡迎的還是玫瑰露,這種看起來非常漂亮,喝起來又甜滋滋的東西已經成為整個青茗縣婦女兒童的最愛。據說這東西過去是高門大戶裏才有的,現在到知味小食去買,也要三文錢一份呢。也有說高門大戶裏喝的和他們的不一樣——和在雨前樓裏賣的都不一樣,可誰管這個啊,喝起來好喝就是了。而且真有那經常飲用皮膚變白嫩的呢。

看看這些吃食,如果到外面去吃,随便也要八九文文,要是多添一碗,就要超過十文,而在這裏,除了那玫瑰露每人每餐只能領一份外,其他的都随便吃,一個月也不過只要一百六十文,所以現在處了那實在有些困難的,越來越多的學生留在館子裏吃飯。

除了這兩間房外,他們還給呂先生準備一間書房,就是天兒和弘毅他們過去的卧室。這說是書房,其實就是讓這位老童生中午能有個休息的地方,他不是秀才,所以每月只拿五百文。但章文慶說他學問紮實,倩姐和柳氏見他為人也本分,也樂意多給他些福利,比如本月多添一季衣服,逢年過節,紅包豐厚些。

此外,他們過去的堂屋和正房也留了下來。倩姐未雨綢缪,覺得這館子要越開越大,總要多準備點房子。其實他們這個館子,現在真沒賺什麽錢,認真算下來說不定還不如章文慶去坐館,但倩姐覺得這館子開的好,哪怕倒貼一些錢呢,她也願意。她是這麽給柳氏說的:“娘,不說別的,爹看起來不比過去靠譜多了?”

柳氏不由得點頭,過去章文慶天天去呼朋喚友是不說了,就是那陣子在家埋頭苦學,她也總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不敢說,但她總覺得他有些不務正業。但自開了這個館,雖然錢沒掙多少,可看起來就是不同了,而且她心裏也踏實了。

母女倆達成了共識,這前院留的地方也足夠大了,再多個二三十人也放的下。

而倩姐過去的房子就拆了一部分,然後從那裏壘了道牆,再把原本的牆壁給大了,這新買的院子就大了不少。原本這院子是兩家共住的,也沒什麽布局,房子也老舊,柳氏母女一狠心,就把過去的房子都拆了,重新收拾。所以現在一進後院,就先是一個池塘,池塘後面就收拾了一處小園林,種着蘆荟、菊花、仙人掌這些好養活的植物。在左邊是廚房和尤媽子等人的住處,右邊是廁所和淨手的地方——這是倩姐的堅持,她不僅把廁所往遠處放,還修了個洗手間,為了讓冬天也有熱水用,還在那裏修了個小煤爐子,雖然這個舉措讓柳氏很無奈,讓章家人都說奢侈,但他們不得不承認冬天上廁所,再也不那麽冷了。

正房當然是給柳氏和章文慶的了,三間屋子,做書房做堂屋都有了。而倩姐和弘毅則一左一右,一人一個小跨院。倩姐的這個依然是兩間屋子,就是比早先多了個大概五六平方的小院子。天兒那邊大一些,有三間房,院子也有七八平方。柳氏本想把這個院子給倩姐的,卻被倩姐拒絕了:“何必這麽折騰呢,将來天兒成了親,不還要住這個院子嗎?我還想娘把我的房子好好留着,将來也好回來住呢。”

倩姐的這個小跨院,現在住着是沒什麽,但将來再多一口人,特別是再多一兩個孩子,那就擠了。柳氏想想,也只有有些無奈的應了,只是免不了老話重提:“你若是個男孩就好了。”

倩姐無奈:“娘,你這話讓弟弟聽了,豈不傷心?”

“怎麽會,天兒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你就是男孩,我也是要養他的。”

這房子要落在大家眼裏,還會看不過去,連個正經的形狀也沒有,追究起來還有點像刀把,但倩姐一家,住着也算舒服了。房子改了,家裏也另外多了兩口人,是一對母女,母親姓錢,就被叫做錢馬子,女兒叫春花,雖然這個名字不怎麽樣,倩姐也沒有再給她改名。兩人是從西北逃難過來的。現在小桃紅還跟着倩姐,春花則跟着柳氏,尤媽子專管竈上,而錢馬子則負責打掃洗衣。

在當初準備買人的時候,倩姐和柳氏專門問過尤媽子和小桃紅,問她們是想留在店裏,還是留在宅子裏。她本以為小桃紅也就算了,尤媽子是一定會留在店裏的,那時候她們每天都能賣出五六百個韭菜盒子,尤媽子每月的收入都要将近二兩了。誰知道尤媽子考慮了片刻,最後竟選擇留在了宅子裏:“我這一年呢也存了點銀子,也夠在鄉裏買塊地了。這店裏的生意是好,可我這年紀也大了,慢慢就跟不上了,不如留在宅子裏。”

她願意留下,柳氏母女也歡迎,再怎麽說也知根知底,相處起來也得益,當然這工錢不能再是過去的一百八十文了,現在已漲到了三百文。

她們不知道的是,尤媽子私下是這麽給小桃紅說的:“東家厚道,但咱們也不能不識趣。當初東家是磨不開才用了咱們,你看現在,讓誰來不能做個韭菜盒子?不說一兩銀子了,七百文都多少人搶着呢!當然,你要怎麽樣還要好好掂量掂量,我老了,碰上一個好東家就留下養老了,你還年輕着,要有什麽想法就早做打算。”

小桃紅沒什麽想法,她壓根就沒想過要贖身出去。出去做什麽?回娘家嗎?當初她家裏窮的連個窩窩頭都吃不起呢,這些年不時的也還要她補貼一些。至于說自己做營生,她又會做什麽呢?小桃紅不怎麽聰明,但她知道現在比過去好,章家的日子過的不錯,她出去了不見得能過的比現在還好。

當然,她想多賺些錢,可聽尤媽子這麽一說,她也打消了這個念頭。是啊,誰不會做酒釀啊,她可別讓東家讨厭了她才好。當然,她現在的工錢也漲了,每個月足有一百五十文了。這雖比她在店裏差了些,可并沒有差太多,她很滿足。

“姑娘要是暖的差不多了,就快起來吧,你不是說今天還有事的嗎?”

倩姐伸了個懶腰,又把手臂縮回了被中:“我看這火盆是要點起來了。”

“今天就給你燒炕。”随着聲音,柳氏就走了進來。只見她穿了一件淺藕色碎花杭緞褙子,梳了一個墜馬髻,插了一根玉垂扇步搖,手腕上是一個明晃晃的金镯子,“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上面懶着,忘了王夫人要你今天早些去了嗎?”

“人家怕冷嘛。”倩姐依然只露個腦袋,“娘,你說王夫人叫我過去做什麽?”

“王夫人一向喜歡你,不總是叫你去嗎?”這幾年他們和雨前樓的合作越來越多,兩家走的越來越近,不僅逢年過節,就算是平日,王夫人也喜歡叫倩姐過去。倩姐倒也樂意和她處好關系,這些年她們也沒少沾雨前樓的光,不說別的,就他們推出的那個玫瑰露,若沒有雨前樓,恐怕也得不了好。

“但我總覺得這一次不是呢。”倩姐歪歪頭,“娘,爹什麽時候下榜?”

“什麽下榜不下榜的,讓你爹聽了,必是不高興的。鄉試的榜單,不都是九月才出嗎?大概,還有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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