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雨開始越下越大了,淅淅瀝瀝時斷時續了半下午至此刻雨點變為豆般大小,噼裏啪啦打落下來。

晚上快到十點鐘,顧欽然家的大門被沈安用力拍打着,沈安站在門口,臉上淋了一臉水,他從醫院裏飛奔而出,連把傘都沒有,在這兒給顧欽然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

沈安喘着粗氣,雨水順着他的頭發絲,滑過臉頰,又往脖頸兒裏灌去,整個人近乎濕透了,好在天氣溫度還不算低,他并未覺得寒冷。

顧欽然在卧室裏音效聲開的很大,帶着耳麥搖頭晃腦的,不時嘴裏罵一句髒話又或者為自己喝彩一句。

完全沒聽到樓底下門已經拍得震天響。

等他這一局十多分鐘後打完,去碰手機,才看到沈安給他打了這麽多個電話,定是有什麽急事。

沈安都已經打算走了,以為顧欽然下午和他分開之後又大雨天的跑出去玩了。結果在這個時候顧欽然的電話回了過來。

“沈安,怎麽了啊,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給我打這麽多電話?”電話一接通顧欽然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沈安語氣很急:“我在你家門口呢!你快下來開門啊!”

顧欽然驚呼一聲,挂掉電話從樓上跑下來開門,打開門看見落湯雞似的沈安,吓了一跳:“你怎麽搞的?”他臉色幾變,最終變得難看又不敢相信地問:“班長大半夜下着雨把你趕出來了?”

“什麽啊!班長被人打了,現在正在醫院呢!你快借我點錢,我手裏一分錢都沒有,人家醫院要呢。”沈安跟着顧欽然進門,身上的水順着衣服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他停住腳步,不再往裏進了。

“被人打了!他還能被人打了!”顧欽然驚詫萬分,又趕忙去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小沓子鈔票塞給沈安:“你先拿着,看看夠不夠,不夠再給我打電話。”

沈安看都沒看就往兜裏塞。

顧欽然看不過去了,又叫沈安:“你這樣子怎麽回事啊,你先去洗個澡換身我的衣服吧,一會兒別凍病了。”

沈安擺着手就要走:“不了,我先走了,有事再聯系,他那邊人還沒醒過來呢,我…我…”他喘氣有些急,語無倫次的,說不出的驚惶。

顧欽然說不出的不放心,跟在他後面:“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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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不用…”沈安拒絕道。

他看起來很着急,話都顧不上跟顧欽然好好說。

顧欽然拿起來客廳門口擺放着的傘遞給沈安:“拿着傘,有事一定找我。”

林鶴先是聞到了一股兒消毒水味,然後耳朵上像是隔了一層膜,什麽聲音也聽不真切,模模糊糊恍惚覺得是有人在哭。

他睫毛輕顫,很費力又勉強地半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身側,是沈安趴在他的病床上在哭。

他最後失去意識的時候是有聽到救護車的聲響的,應該是沈安叫的。

林鶴渾身難受,頭痛欲裂,稍微動一下,就有想嘔吐的沖動,于是只能躺那複又閉上眼,緩了緩才動作很輕微地偏了一下頭,開口想要叫一聲沈安。

沈安哭地很是傷心,肩膀頭聳動,眼淚把胳膊那塊兒都打濕了。

他從顧欽然那裏拿了錢,來到醫院,把費用交上,站在醫院的空調口,打了一個噴嚏,又打着傘回去拿了換洗的衣服。

等到了十一點鐘,他坐在病床前看着腦袋被紗布裹起來的林鶴,蒼白着一張臉,躺在病床上緊閉着眼,他才愣愣地開始後知後覺被恐懼籠罩住。

他從小到大一路順風順水慣了,哪怕到後來落到林鶴手裏,說實話也沒吃過大苦,這會兒看見林鶴在這一身傷醒不過來的模樣,手腳都吓得發涼。

十一點鐘了,他還沒有吃過晚飯,錢都給林鶴交醫療費了,慌亂的打電話又跟着上救護車,一路叫着林鶴的名字到又冒着雨去顧欽然家拍門借錢,他都沒有哭,這會兒停下來,魂回了身,才又在這兒掉眼淚。

醫生當時說的什麽來着,沈安頭腦慌亂,一句也聽不清,記不起來。

林鶴聲音虛弱的叫了他兩遍,沈安才慢慢從自己胳膊上擡起來臉來,他表情愣住,看着林鶴醒過來,一滴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滑到下巴滴下來,砸到床單上。

林鶴聲音很不好聽,他的喉嚨很幹澀,但又在很勉強的跟沈安講話:“哭…什麽?”他的目光落到沈安臉上。

沈安霎時間嘴一撇,哭着說:“我以為你要死了……”

林鶴:“……”

林鶴一時氣堵,平複一下情緒又說:“沒什麽事,就是皮肉傷,看着吓人。”

他這樣講,結果沈安還是看起來很擔憂地眼神,他眼睛哭得通紅,不知道一個人在這裏哭了多久,他沒醒來的時候沈安就一直在這裏這樣守着他?

林鶴腦袋慢慢轉回來,頭頂是醫院裏白熾燈,他很緩慢地動了動一只沒那麽酸痛的手,然後擡起來。

他順着光張了張五指,光就從指尖透過來,沾在他的指縫間,落到他的臉上。

林鶴很是突兀地笑了一下,甚至發出了聲響。

這一下可把沈安吓得不輕,林鶴都被傷成這樣了,還能笑出來,他目光落到林鶴被紗布包起來的腦袋上,難過的不行:“不會是被打腦袋打傻了吧。”

想一想,是那樣聰明的腦袋瓜。

沈安聲音小了點,像是怕驚擾了他:“醫生說你有點兒發燒,傷口有炎症就會好的慢……”他小聲絮叨着講到一半就被林鶴打斷了。

林鶴開口看着他說:“原本我以為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沈安問:“什麽樣?”他覺得林鶴從頭到尾就沒有跟“就這樣”這三個字搭邊的。

林鶴頓了一下,眼神望着天花板,變得有些茫然,好像過了一會兒才想好了形容,他回答說:“就是死了都沒人哭那樣。”

他的目光很平靜,不是反諷不是自嘲也沒有憤慨怨恨,他就是平鋪直敘的,很直白的描述。

沈安又想哭了,他說:“班長,你不要講這麽不吉利的話,我聽了很害怕。”

于是林鶴不再說了。

沈安過了一會兒,看林鶴醒過來之後狀态還算不錯,沒有看起來病危的模樣,他趴過去湊到他身邊小聲講:“班長,我可不可以到床上睡,我的腿都麻了。”

林鶴聽起來像是嘆了一口氣,他的眼珠子轉到沈安臉上,然後就很緩慢的挪動了一下身子:“上來吧。”

于是沈安動作很利索地蹬掉鞋子,跟林鶴又一起擠在病床上。

沈安很累,閉上眼在林鶴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就又想睡着了。

林鶴講自己沒事,他就安下心來。

就在他要睡着的時候,林鶴突然又開口叫了一聲:“沈安。”

沈安睡意上湧:“嗯?”

林鶴提醒說:“你壓到我的傷處了。”

沈安就趕緊又往下縮一縮:“好吧,這樣呢?”

林鶴沒有講話了,想必是沒有碰到的。

沈安看起來像是真的累極了,他不多時就呼吸平穩。林鶴卻是醒過來,身體很痛,但是心裏卻是覺得無比的愉悅。

這樣的愉悅甚至使他二伯一家的那些糟心事兒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林鶴在這天醫院的病床上想了很多,他本來想醒過來就應該出院的,他以前跟人家打架也被揍過比這重的都有,也是去醫院醫治,又很快回家自己修養,左右不過是一些皮外傷,這次可能還有點腦震蕩,但是對他來講也沒有覺得很嚴重。

但是沈安覺得很嚴重。

他看起來無比的惶恐不安擔憂着林鶴的身體,就好像林鶴這樣的人,受了傷也是數一數二的脆弱,值得他心疼害怕的掉眼淚。

他自少時失去父母起,就被左右推脫,像是一個惹人嫌的累贅,哪怕他盡力表現地再好,好不容易被爺爺帶走,可爺爺年邁沒能陪他幾年就又離開,他這樣浮萍一般的人,像是不被任何人需要,他也同樣表現的不需要任何人,獨來獨往,強大又冷漠。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不再是一個人,他有了沈安。

他溫熱的身體就這樣窩在自己懷裏,表達着他對自己的需要與依賴。

他也曾經想問過,為何偏偏是他遭遇這些命運的不公,也曾心生怨恨,刻薄冷漠待人,可如今看來,如果命運真的有跡可循,如果他過早的跌入生活可以在這裏接住沈安,那麽他就原諒,他不再怨了。

沈安為他這麽多年來的孤獨與困苦都鍍上一層榮光,他只是一位潦倒的戰士,披荊斬棘,經歷重重磨難,于是得到上帝的禮物。

自此浮萍生根,他不再是這世界上的漂泊無依之人,那些令人羨慕的情感羁絆,那些美好圓滿,他也不是沒有,他只是慢一點。

他确信無疑,沈安就是他應得的,越遲來越艱難,得到時就越美滿。

他這樣想,偏過頭來看到他胸口處的沈安,他已經睡着了,嘴唇微微張着,有為林鶴留下的傷心淚痕,睫毛濃密卷翹,那顆小紅痣就乖乖窩在眼皮上。

林鶴偏過來頭,沒忍住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

他停頓的時間不算長,嘴唇移開的時候,沈安腦袋轉過去,換了一個姿勢,但是到底床小,他左右還是要貼着林鶴。

此時站在病房前門外的林濠手裏拎着東西,整個人傻愣住,從林鶴親他那個同學開始就一直連呼吸都忘記,直到自己憋得呼吸不暢,才驟然回過來神。

他的手指攥緊了拎着的塑料袋,那是他來看林鶴買的東西,今天聽說他小舅竟然把他堂哥打得進醫院了,半夜躺在床上也輾轉難眠,最後還是覺得心裏不安,左右這次是因為他家要分林鶴的房子惹出來的事,也不知道林鶴到底傷成什麽樣。

等他來了這裏,沒想到正要敲門,就看見了這讓人驚悚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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