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我輩非蓬蒿一 姜夫人之死

“母親!”地上的姜扶光悲怆的大叫一聲, 撲到姜夫人身上,一手摸到黏黏膩膩的液體,她擡起手一看, 是鮮紅的血, 從姜夫人的額頭一直流到身上、再沁到地板上。

美貌動人的姜夫人此刻像是漏了的血袋子,軟趴趴地倒在地上, 她那張美麗的臉上、原本殷紅的嘴唇上現在已經全然沒了顏色, 她最愛的姜扶光在旁邊哀泣,她也沒有轉動眼珠去看她。

淩火道君那一杖, 自天靈蓋虎嘯龍躍般直入肺腑, 将護女心切的姜夫人斃于此。

淩火道君見殺錯了人, 将眉頭皺得死緊,她這個兒媳婦對她并沒有半點不敬,現在她殺錯了人, 淩火道君倒也微微臉紅。可是, 給上陵姜家帶來災難的罪魁禍首還沒死呢,淩火道君下意識要再對姜扶光補上一杖。

“母親!”痛失所愛的姜洛匆匆跑到姜夫人面前,一袖揮向淩火道君的龍頭杖,淩火道君見到姜洛, 也生生收了這龍頭杖的力道。

姜洛蹲下撫摸姜夫人的臉頰,叫着她的名字:“蓮星……”

姜夫人目光渙散,顯然說不出話來,姜洛只能猜她在說什麽, 姜洛老淚縱橫回望淩火道君:“母親,不要再殺扶光,蓮星拿命就是想護住扶光,您就成全她一腔愛女之心吧!”

“母親, 以往您要做什麽,我從來沒真正求過你,今日,兒子求你一回!”姜洛對着淩火道君磕頭,将哀求和痛惜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一刻,他忘記姜扶光剛才對他的恨意和不敬,只有對姜夫人濃濃的不舍。

淩火道君再心狠手辣,此刻看着獨子一家跪的跪、死的死在自己面前,她縱有千鈞力,又能施展得出幾分呢?

姜扶光也從喪母的悲痛中擡起頭來,眼淚汪汪看着淩火道君:“祖母……”

淩火道君親自杖斃孫女,不想杖斃了護女的兒媳,這樣的人倫慘劇足以令天下人默然。姜如遇按住蒼山的肩膀,目光悠遠寒涼,也落在姜夫人的臉上。

她轉瞬間,腦子裏想過許多東西。

她的感覺複雜,紛繁,好似想了許多,又好似什麽都沒想。她想到小時候,每次她練劍快完成,姜夫人都會親自端着一碗補血湯,站在或是大雪紛飛,或是豔陽高照的外面,姜如遇會直接收劍,踩着一地沒散落的劍氣飛奔出去,投入她的懷裏。

可後來,她在姜夫人面前手筋被廢,修為自毀,她的血流了滿地,地上的嫩芽被血雨澆蔫兒,她其實什麽都沒有做……為什麽這麽對她?

天道會讓她命運坎坷,但天道沒辦法操縱人心。姜夫人……曾經被姜如遇喚作母親的人,和對付她的兇手站到同一陣線,為了得到回春花針救治姜扶光,對她軟硬兼施。

姜如遇在地上鋪的極冰之焰,讓想要拿回春花針的姜夫人毀了雙腿。可姜如遇仍然沒想過,姜夫人會這麽快橫死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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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仇,她現在沒有泣意,哭不出來。

因為過往,她現在無法發笑,眉眼像結了重霜寒冰。

姜夫人好似回光返照,臉色紅潤稍許,出人意料的是,她沒有看向姜扶光的方向,而是偏着頭,靠着直覺看向姜如遇的方向。

人要死了,就像是對靈魂有了更直觀的體驗,姜夫人從這位俊美冷淡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姜如遇的靈魂。

她沒看被自己用生命保護的姜扶光,而是望向了她,掙紮着嘴唇嗫嚅,想要說些什麽,既沒力氣說出,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的目光中迸發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和姜如遇的目光撞在一起。

姜如遇和她的目光短暫交彙,這一瞬,她心裏任何的複雜、紛繁全被化繁為簡,她遵從自己的心,目光寒冷,無片刻動容,就像二人從來只是陌生人。

這是最好的結局,姜如遇想——她們的恩情,終結在上陵姜家那一日。姜夫人的腿,雖是姜夫人自己跪下去,但傷她的總歸是極冰之焰,今日姜夫人為姜扶光而死,也是姜如遇查出姜扶光的不對勁,在這關頭着人揭穿她,才有了這一切。

現在無恩有仇,不必言笑,際遇如此。

姜夫人見到姜如遇冷漠的眼神,眼裏的星光泯滅下去。直到剛才,因為雙腿和扶光的事恨了姜如遇這麽久的她,才想到姜如遇的不容易。

扶光被衆人指摘,有她和姜洛維護,看到扶光凄慘的狀态,她仍然心如刀割,這樣的情形,想想不就是姜如遇當初面對的嗎?仍然是上陵姜家所有人的指摘,這指摘中甚至包含了她、姜洛,在天南姜家的人來之前,姜如遇已經因為孤立無援的境地自毀了修為。

扶光遭遇這一切,她挺身而出,拿命救扶光。如遇遭遇這一切,她冷眼旁觀……她因為如遇後面的絕情而心寒,恨她,認為如遇不顧情分,卻忘記了,她對如遇和扶光原本也是不同的。

過去的事已經做下,姜夫人知道如果再不預見未來一切的情況下,再做一次那樣的選擇,她仍然會選擇扶光。

扶光是她的親女兒,她沒有如遇堅強,優秀……她是個母親,母親總會偏心自己的孩子……她就是這樣為了自己的孩子,一次次把刀、劍施加在姜如遇身上。

可如果、如果再來一次,她希望自己克制那樣的情感,她可以愛自己的孩子,但不要為了這種愛,傷害原本對她好的人。

為什麽呢?為什麽人的愛可以侵蝕一切,讓人傷害不那麽愛的人?

姜夫人的後悔來不及了,她香魂漸遠,因為生命的消逝,她身體裏的靈力也慢慢潰散,潰散之後,原本保持容顏的駐顏丹就沒了效用。

那張貌美的臉慢慢浮起皺紋,蒼老、暗黃……

駐顏丹曾是姜如遇還在上陵姜家時,給姜夫人尋來之物——駐顏丹只有保持容顏一用,卻要用到許多珍貴藥材,煉制成丹的可能性也低,因此十分稀少。上陵姜家的淩火道君修為高深,也不服用駐顏丹,因為她認為修士容貌如枯骨,沒必要浪費精力關注那些沒用的東西。

姜洛聽淩火道君的話,也不會給姜夫人找駐顏丹。姜如遇去找了,這一顆駐顏丹的效用,在今日姜夫人死時徹底消弭。

兩人最後的糾纏徹底消散,不曾有一點留念,連塵土也不入。

一如姜夫人用命救姜扶光,用死前的後悔對姜如遇。

姜如遇的心情漸漸平靜,不複剛才的動蕩。

見姜夫人斷氣,姜扶光更是悲痛異常,姜夫人死了……和她的夢不一樣,在她斷斷續續做的夢中,姜夫人會活許久,活到讓姜如遇用血來救她……為什麽她現在就真的死了?

是因為姜如遇在之前就不聽姜夫人的話,所以姜夫人沒了用,就死了嗎?姜扶光悲痛、彷徨、對前程更有數不清的迷惘,但是,擺在她面前的路是求活。

無論如何,她要先活下來。

只有活下來,才能找到為什麽姜如遇忽然變了,為什麽她不像夢裏那樣被她吸血了?

姜扶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忽然就學了聰明,她現在不再懇求淩火道君和天下人放過她,她現在就是戴罪之身,她越說話,越錯。

姜扶光撲倒在姜夫人的屍體上,她什麽都不用說,只用表現一個女兒喪母的悲痛,其餘的話,自然有人替她去說。

姜洛看見愛妻身死,她留下的唯一血脈就是姜扶光。

姜洛面朝修真界豪傑:“諸位,姜洛之女犯下大錯,導致今日姜某妻毀家亡的下場,姜某自知這一切都是姜某咎由自取、教女無方之故,但亡妻遺願……姜某實在不忍違背。姜某在此請天下英雄高擡貴手,只要留小女一命,哪怕姜某自盡于此又如何?”

他老淚泣涕,手中長劍朝自己脖子一橫。

淩火道君又氣又急,打落姜洛手中長劍,卻到底沒再朝姜扶光下手了。

柳溪清和蒼山見勢不好,還想說什麽,被姜如遇一把拉回。

柳溪清驚訝地看着姜如遇,他完全不知“他”的真實身份,不知“他”怎麽會這麽做。上陵姜家姜夫人死時的确凄慘,但是成事者不拘小節,姜夫人可憐,難道異蠱門的幾百號人就不可憐嗎?

姜扶光今日憑什麽不死?

柳溪清不服姜如遇的阻攔,卻又不知他這麽做的理由,只能按捺下來。

星堂堂主見事情發展,則也找了各門各世家的領頭人去讨論,如何對姜扶光進行處置。

姜如遇身為落花劍門門主,本也應該去,但是她沒動。

她并不想再去讨論這件事。

那些領頭人一走,柳溪清将姜如遇帶到一個安靜處:“鳳兄,你為什麽阻止我?你難道動了婦人之仁?”

姜如遇看他一眼:“姜夫人死,姜扶光就不會死。”

“為什麽?”

“第一,姜扶光說絕血丹和生血丸是鴉殺堂之人所鑄,姜扶光沒有直接參與此事,剛才衆人要求嚴懲她,是那時衆怒已高昂,必須對她嚴懲,才能讓所有人知道絕血丹這樣的東西不能煉制。但是姜夫人為姜扶光抵了命,這樣一出人倫慘劇,會讓人的怒火被澆滅,他們将會正視沒直接參與煉制絕血丹的姜扶光罪責是否至死的問題。”

柳溪清冷笑:“這算什麽問題?修真界死的人還算少?之前被這些名門正派處罰打殺的人也不見得個個都罪該一死!”

“你說得對。但是第二,現任上陵姜家家主同樣以死力保姜扶光,你可以想一想,姜洛、姜夫人是上陵姜家兩位道君的親子和兒媳,如果連姜洛都死去,二位道君不可能善罷甘休,哪怕今日他們不占理,不會發作,在之後誰也不能保證二位道君會做什麽。姜夫人已經死了,這就是一定程度上的懲罰,在場的這些各門派世家的領頭人還會不依不饒打殺姜扶光嗎?”姜如遇道,“一個姜扶光的命,沒那麽珍貴,讓人甘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柳溪清不得不承認姜如遇說得對,可他就是不甘。

姜如遇道:“我們做下今日之事也不是為了要姜扶光的命,今日之後,中陸各世家關系不再如鐵桶就好。姜洛願自戕救姜扶光,別人不會讓他自戕,但是可以用另一種法子——既然他承認教女無方,那麽,他就不該再擔任上陵姜家家主一職。只要他不是上陵姜家的家主,新上任的上陵姜家家主就會和他原來派系的人有利益牽扯,上陵姜家将表面平靜,暗地水湧。這比殺了姜扶光要好許多。”

柳溪清一想也是:“你不跟着去讨論這個事,怎麽能斷定別人會像你說的這麽提議?這個提議也不一定能被大多數人贊同。”

姜如遇眉眼平靜:“因為姜天信也去了,以他的性格,他一定會這麽提議,而贊同……天南的人一定會贊同他,中陸的丹家和姜扶光有嫌隙,一定會跟着贊同,丹家之下那些世家門派也願意賣丹家這個好。”

“最重要的是,姜洛夫人剛死,姜洛心神大亂,只要有一點可能性能夠救姜扶光,他都絕對會答應,不會有半點異議。”

柳溪清嘆服,的确是這樣。

姜扶光……随便找個機會殺了就是,但這樣的機會可不常有。

柳溪清端詳姜如遇那張臉,故意開玩笑:“鳳兄說得頭頭是道,但我怎麽還是覺得,鳳兄就是起了婦人之仁,心有不忍,不想對姜扶光動手了?”

“不。”姜如遇不理他的玩笑,“今日我不想殺人,僅此而已。以後如果有機會,她死在我的劍下,我也不會有片刻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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