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光明之子(五)
薇拉其實不太明白,為何應該與異族戰鬥的人類,最終卻會将刀槍劍戟指向了自己的同胞?為何人類總是喜歡從弱者的傷痛中尋求自身的優越感?
薇拉以“艾利克斯”的名字流浪了五年,不管走到哪裏,她都将自己偏向女性柔美的樣貌遮擋得嚴實,對外也只說自己名為“艾利克斯”。
五年,教廷甚至沒發現教宗已經去世,反而因為薇拉活躍于各地戰場而心生警惕,主教忌憚“艾利克斯”的存在,以至于讓聖子艾德裏安羽翼漸豐,成長為了能讓他分庭抗禮的存在。一個月前,主教在聖子一脈的逼迫下終于垂下了高貴的頭顱,承認艾德裏安的地位,代價是艾利克斯必須退位。
主教根本沒有想到,所謂“虎視眈眈”的聖宗不過是艾德裏安與薇拉聯手放出來的□□,為的就是這在他看來“小勝半籌”的妥協與退讓。
“薇拉,你終于可以休息了。”艾德裏安的來信裏很是松了一口氣,如今,即便前任聖宗已經逝世的消息被透露了出去,他們也無需畏懼了。
艾德裏安已經在神壇前加冕,成為新任聖宗,并且在第一時間內接手了前任聖宗留藏下來的力量,從一個連書信往來都會被他人查看的聖子到如今萬人之上的聖宗,他和薇拉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艾德裏安也沒有料到薇拉會做得這麽漂亮,她在這短短五年內立下了赫赫功勳,在邊境之地奔波不停,震懾地周邊領域無人敢犯。
她甚至還擊殺了一位血族親王。
但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如今的“艾利克斯”已經成為了主教和血族的眼中釘肉中刺,兩方勢力都想殺她,以至于薇拉只能四處流浪。她甚至不敢和他人過多來往,只怕血族與主教一脈的勢力會抓住那些與她來往過深的人來威脅她。她就這麽一個人孤零零的,獨行了五年之久。
兩人相隔萬裏,艾德裏安只是欣慰薇拉的成長,擔憂她的健康,卻不知道薇拉的情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兇險不少。
薇拉常年裹着厚重的金紋白袍,看似莊重,實際是為了掩蓋過于嬌小纖細的身形,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阻隔別人的接近與觸碰。
擁有白薔薇十字的薇拉不死不傷,即便受創,傷口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愈合,仿佛時間之神眷顧一般,五年來,薇拉的容貌不曾變過,一直都是少女模樣。
但是,不斷受傷又不斷治愈的過程依舊給薇拉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
她身體上的傷口愈合了,精神上的傷口卻還殘留着,以至于與他人發生肢體接觸,便會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幻覺性神經痛啊……】系統語氣幽幽地道,【人家截肢才會出現的後遺症,你倒好,手腳沒斷,人卻快瘋了。】
“……嘶。”薇拉深吸一口氣,反手将黎明之期插-進地裏,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和了那種幾乎要将人逼瘋的劇痛,目光渙散地道。
“好疼……”
【疼啊?疼就記住呗。】系統五年來越發佛系,宿主是個狗逼難道還能換了咋滴,【說好答應阿父不自殺的呢?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跟自殺有什麽區別哦?】
系統是在說氣話,畢竟薇拉雖然經常受傷,但每一場戰役她都拼命地活下來了。
哪怕這很不容易。
她不會魔法,戰鬥天賦也一般,雖然聖宗将武器與自己的聖光傳承都交付給了她,但薇拉依舊做不到像曾經的聖宗那樣強大。
聖光傳承——顧名思義,不管一個人生來的體質與元素适用性如何,這個傳承都會扭轉這個人的體質,将其變為純粹的聖光體,也便是傳說中的“神體”。
從此之後,這個人就能從他人的身上獲取信仰,使用的不再是魔法師的元素魔法,而是信仰之力。
這個幾乎可以造出神祗的強大金手指,落在薇拉的手裏也僅僅只是能彌補她天生的魔法隔絕體質而已,它唯一給薇拉帶來的好處就是讓她能彙聚聖光在空中瞬間繪出魔紋,而不用在私底下購買大量煉金藥液繪制魔紋石——這麽大的金手指最後居然只是給她省了一大筆材料費而已。
系統是真的沒見過這麽廢材的宿主,薔薇十字被拿來當藥瓶子,聖光傳承拿來當墨盒,就連黎明之期都因為薇拉腕力不足的緣故而變成有次數限制的武器。
廢材如她,靠着這些東西裝逼了五年,硬是撐起了“艾利克斯”的殼,也是真的很不容易。
但是,五年,也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所以啊!捅婁子啊!你為啥要捅婁子啊?!】跟着宿主一路狂奔的系統內心幾乎是崩潰的,【我是希望你去死,但是你不能死得那麽難看啊!】
系統一無所知地說出了堪稱人渣一樣的話語,但薇拉卻置若罔聞,只是一心擺脫身後的追兵。
三天前,薇拉在一處邊境的小城裏發現了主教布下的地下實驗室,發現主教的計劃原來早就已經開始了。他打着血族的名號不斷捕捉邊境城鎮的人類,将之投入到賢者之石的實驗研究之中,試圖以此人工制造出賢者之石。而那些在實驗中死去的人,不是被推脫到血族的身上,就是打着戰争的名號草草掩埋了事。
主教想要絕對的統治權,想要權利與信仰都捏在自己的手上,而想要掰垮聖宗,最好的方式莫過于創下天大的功勞——比如說,徹底地消滅血族。
只要人類能成為天地的霸主,填進去一些人命,也是值得的。
人類能生,吸血鬼卻子嗣艱難,想要擴大族群便只能對人類進行初擁,但初擁随着一代一代的傳承,血族的血脈也會越來越低賤,最後化為無理智的野獸。這樣的情形下,只要人類有些許的火種留存于世,那也遲早會成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霸主。
主教同樣觊觎着艾利克斯手中的兩顆賢者之石,比起通過折磨子民以此收集死亡前的怨恨,艾利克斯手上的賢者之石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信仰的結晶。
而深知聖宗秉性的主教在知曉艾利克斯已經發現他的“光明降臨”計劃時,第一時間便下達了追殺令,不過是一個已經退位的聖宗,早就不足以為懼了。
但主教也不敢小觑艾利克斯,因此派出來的都是主教一系的暗影術士。
正所謂光明之下必定藏有陰影,一個宗教的興衰成敗都免不了犧牲,暗影術士就是将一群有天賦的孤兒收納進行嚴酷的培養,最終成救不知饑渴的死士。
這個追殺隊伍的實力是比照聖宗來的,薇拉根本打不過,不敢跟對方硬碰硬,唯恐兩方一個照面,對方就發現自己是冒牌貨了。
她一路且戰且逃,掩藏在厚重白袍下的少女看似游刃有餘不願斬盡殺絕,但其實她已經快山窮水盡了。
“天堂門——”薇拉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在空中劃出一個繁複華麗的魔法陣,從中拽出一架魔能霰彈炮,“Fire!”
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中,系統遠遠看見那一大群被湮滅在炮火中的黑袍人,忍不住黑線道:【你這已經完全掉馬了吧,誰都知道聖宗為人正直,從不偷襲的!】
“我沒有。”薇拉拉緊鬥篷,有些心痛地将已經完全散架的霰彈炮銷毀,反駁道,“我正面對敵,無愧于心。”
【行行行,你無愧于心。】系統敷衍地哄着,突然揚聲道,【身後一點鐘反向!暗影刺客!閃開!】
暗影刺客修習的是被列為禁忌的空間魔法,能夠隐蔽身形同時迅速拉近距離,薇拉想躲開,但那幻覺般的劇痛不合時宜地浮現,令她腦海一片空白。
鋒利的匕首捅進了腹部,薇拉吃力地擡起眼簾,卻對上一雙冷酷非人的眼,那雙眼睛稚嫩而又空洞,卻可悲地屬于一個不到十歲的孩童。
黑暗,無處不在的黑暗。
薇拉咬牙忍痛,以一個聖光爆破将這小小的孩童擊飛了出去,她拔出匕首,用力攥住了脖頸上的白薔薇十字。
“我是初,我是終——我要将生命泉的水白白賜給那口渴的人喝。聖光——神恩福澤!”
巨大的光輝爆破開來,巨大的天使像在空中舒展白鴿般純白的羽翼,慈悲而又溫和地垂下了眼眸。
附在匕首上的割裂魔法在聖光的治愈下消弭無蹤,那些窮追不舍的暗影術士都在這巨大的天使神像之前停駐了腳步,茫茫然以為神使臨凡,将要給予他們審判。
在這近乎刺目的光輝中,他們沒有看見一道宛如破曉黎明般的光輝瞬息而至,朝着他們當空斬下。
“願黎明光輝如陽光普照大地,願黑暗在烈焰前無所遁形,願……一切苦痛皆是黎明前的黑暗——”
屍橫遍野的戰場,提着黎明之期的薇拉走過被鮮血染紅的土地,近乎木然地抹去臉上混着血水的淚痕,低聲道:“系統,我是為救世而來的,對嗎?”
【當然。】系統明白宿主在郁結什麽,卻并不打算讓她自欺欺人地逃避下去,【犧牲總是在所難免的,他們是惡人手中的刀,本性良善卻做惡事,死亡會予以他們公平的判決。至于你,宿主,請別忘記,憐憫是上位者的慈悲,但眼下不是你死就是他們死,你的同理心便可被視為愚蠢。】
“我明白。”薇拉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那些死去的人臉上甚至還帶着釋然的微笑,仿佛在最後一刻窺見了雨露與陽光,“願逝者安息。”
薇拉前往了一個個城鎮,将大主教的“光明降臨”計劃公布于世,與此同時,聖宗與主教因理念不合而決裂,教堂自此一分為二。
“光明降臨”計劃被公布于世,天下嘩然,作為人類世界的另一大支柱,獵人協會幾乎是瞬間将矛頭對準了主教,意圖将他的圖謀扼殺在搖籃裏。
人類的動-亂沒能瞞過血族的眼睛,在意識到這是掌控全局的好機會時,不管是野心勃勃的、還是打算渾水摸魚的,血族幾乎算得上是傾巢而出。
世界徹底混亂了,死了很多人,有教士,有吸血鬼獵人,也死了很多血族,有時候薇拉走過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城鎮,只覺得心裏空洞洞的疼。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系統安慰着她,【你不揭穿這個秘密,同樣會有很多人死去,最終世界會在極致的光明中毀于一旦。】
“系統,我只是有些害怕。”薇拉攥着衣襟,被眼前絕望的場景逼得有些窒息,“我真的能拯救這個世界嗎?”
“如果是父,他一定有辦法解決如今糟糕的格局,不會坐視局面敗壞成為如今的境地。”
“如果是父,他絕對不會受制于宵小之輩,甚至僅憑他一人,便能震懾整個血族與教廷。”
“他是天上的太陽,是恩澤塵世的神明,而這樣弱小的我,究竟有什麽資格大放厥詞……說自己能繼承他的生命?”
知曉得越多,生命的分量便越是沉重,在艾利克斯阖上眼睛的那一天,薇拉就明白了“死亡”的意義——可是如今,卻有那麽多人因她的作為而死去。
薇拉撞上了血族的主力部隊,他們已經攻入了人類國度的核心城市,所到之處哀鴻遍野,流血漂橹。
薇拉站在廢墟之上,遠遠望着那浩浩蕩蕩的隊伍,她死死握着手中的聖槍,用力到指節發白。
【主教如今被艾德裏安打壓,又受到獵人協會的追殺,可謂權利與民心盡失,他一定恨你入骨,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報複于你。】
【你現在就算拼盡一切擊退了血族,也不過是令其元氣大傷而已,等到主教抓到你,他一定會用最殘忍的刑法處死你。】
【宿主,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茍延殘喘并不可恥,那是為了将來能做更多的事。】
系統平靜的話語與艾利克斯的教誨時刻在腦海中回蕩,薇拉一時茫然,竟不知該如何作為。
戰,必死無疑;不戰,有愧于心。
她愧對父親。
——“再沒有什麽……會比無意義的犧牲更悲慘的事了。”
父的話語猶在耳畔萦繞,薇拉卻沒有哪一刻比這個瞬間更加迷茫。
【走吧,這件事情需要從長計議,至少,你必須等到艾德裏安的援軍來到此地。】
系統說着不痛不癢的勸慰之語,它實在矛盾極了,它既希望宿主擁有一顆奉獻的心,又希望宿主能永遠理智與冷靜。
薇拉下意識地遵循系統的提議,轉身準備離去,但卻不知為何心口猛然一緊,金色的瞳孔驟縮,有三角形的圖案在她的眼中浮現。
[全知之眼]——
在薇拉的眼中,她瞬間洞悉了千米之外的城池裏發生的一切。
五官美豔頹靡的女性血族站在城牆上,懷中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兒,她面對着城中哭嚎慘叫的民衆,眉眼帶笑,紅唇啓合,仿佛在訴說着婉轉的情話。
但是下一秒,她塗着血紅蔻丹的手便舒張,捏住了懷中哭泣不止的嬰孩的小小的頭顱。
她像攀折一朵嬌豔的鮮花一般,擰斷了那稚嫩嬌小的頭顱。
——哭泣聲戛然而止。
薇拉突然覺得冷,拂面而來的風那麽冷,那麽涼,穿膛而過的瞬間便帶走了身體所有的溫度,仿佛她心髒的部分都是空的。
——要燃燒什麽,才能讓這個世界溫暖起來呢?
薇拉抿唇,握緊了手中的聖槍,仿佛共鳴一般,銀白色的槍-身瞬間亮起了金色的柔光,璀璨一如初生的太陽。
“父——請原諒我。”
原諒我明知必死也依舊前行,明明迷茫卻還抉擇犧牲,原諒我依舊堅持這樣無意義又違背了誓言的愚昧行為。
薇拉束緊金紋白袍,從廢墟的高塔上縱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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