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蒼空使者(五)
薇拉對艾利克斯,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
曾經被追殺了十幾年窮途末路的大衛曾這麽頌唱過:“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水溪。我的心渴想神,就是永生神。”
破殼而出的雛鳥在面對第一個對她溫柔以待的存在時,這個人就是自我意識過盛的嬰兒心中唯一的神。
雛鳥會下意識地模仿第一個見到的人,這被稱為“印随現象”。
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薇拉一直都在模仿艾利克斯——這位被人譽為“光明神”在世的聖賢。
艾利克斯說她的心是空的,是因為薇拉本身并沒有“自我”,除了模仿以外,她對外界的一切認知與感悟,都來自引路人的影響與灌輸。
系統身為引路人之一的存在,他對宿主的教導感到悲哀,因為宿主在遇到艾利克斯之前,就被人灌輸了扭曲而又畸形的“犧牲”的概念。
還未感受過“活着”的喜悅,就已經被迫學習了面對“死亡”的覺悟。
這也是為什麽艾利克斯在生命的盡頭,會對薇拉提出唯一的“強求”的緣由。那個過于睿智明晰的男人,或許早已窺見了薇拉充滿悲劇色彩的未來。
但是,雖然系統非常嫌棄薇拉,可系統從來都不認為,薇拉是一位失敗的合作者。
這個古怪的、試圖尋找人性、誕生自神靈的眼淚與倒影中的靈魂擁有着匪夷所思的可怕凝聚力,她那不知該稱作堅毅還是固執的信念、以及自然而然面對黑暗與犧牲的态度能夠輕而易舉地勾起人心最深處的溫柔與憐憫,大抵是因為那份來自人心最深處、因為她毫無欲-求而顯得格外純粹的善意。
就像觀望着黑夜裏逐火的飛蛾,明明染滿悲劇的黑暗色彩,卻又偏偏美得震撼人心。
——來自黑暗,卻被光明所愛。
【連活下去都不渴望的人,當然也不會有欲-望這種東西吧……】
系統看着坐在輪椅上發呆的女孩,有些郁結地想着:【因為自己沒有願望,所以幹脆幫助那些擁有願望的人活下去……這到底算不算合格的救世主呢?】
【真是讓人頭疼啊,宿主……】
造神計劃的實驗并不算成功。
與姜茗一樣,薇拉在移植了蒼穹之石後失去了一些東西,也得到了一些東西——姜茗失去了味覺與感情,薇拉則失去了雙腿與健康的身體。
與此同時,薇拉也擁有了蒼穹之石掌控理想流體的能力,脊背後兩塊蝴蝶骨的部位也出現了魔紋一般的紋路,操控魔能時便能展開青空一般的羽翼。
實驗進入了僵滞階段,薇拉卻将兩個月後的“末世”預言告知了澤弗恩和姜茗。
而這之後要如何運作傳遞消息,如何将基因爆發的威脅降至最低,這些就不是薇拉應該操心的問題了。
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澤弗恩和姜茗都是聰明人,自然知曉其中要如何取舍。
而在姜茗離開後,又有一位客人遠道而來,還順手挾來了一枝沾染着晨露的白茶花。
“我叫姬泠。”一身青色漢服的女子負手而立,笑意盈盈地遞來一枝清麗的白茶,柔得像人間四月天的風景,“久聞其名,薇拉。我一直想見你。”
姬泠是一位看上去年不過二八年華的貌美少女,比起姜茗那不符外表容貌的沉穩果決,姬泠本身并不具備過度尖銳的攻擊性。她就像華國古時曾被無數人筆墨描繪的江南水鄉女子一般,清麗絕倫,娴靜優雅,唯獨那一分離世出塵的超凡之姿,能隐約窺見幾分與姜茗相似的地方。
【……這個身上也有一份神祗傳承,好像跟風雨有關,應該是澤弗恩他們擔心你會能力失控,所以特意叫過來克制你的。】
系統對所謂的“神祗傳承”早已麻木,在知曉了“造神計劃”的存在之後更是看破紅塵,雖然遠古神明都已經隕落,但似乎神系一脈的榮光還未完全泯滅于虛無。
【我查了一下前文明的資料庫,姜與姬這兩個姓氏都很特別,是傳說中華國炎黃兩帝的傳承姓氏,而有關火焰與風雨的傳承,歷史上似乎也有記載。】
《山海經》曾有記載:發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
而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鄉。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
【華國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但是我也不曾想過,居然有上古時期的魔紋傳承下來,這本應該随着前文明的覆滅一同消散了才對。】
雖然姬泠被系統斷定是前來“監視”薇拉的,但實際上這個看上去比薇拉大不了幾歲的少女也是玩興滿滿,将不務正業發揮到了極點。
“開心點,薇拉。”這是姬泠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她總是笑意盈睫的樣子,仿佛再大的困難都會化作煙雲消散,“你要知道,快樂本身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想要簡單卻很困難。人活在當下,如果過度眷戀過去,或是過于憂慮未來,你就很難感受到快樂了。”
說到這裏,姬泠還俏皮地眨了眨眼,吐舌道:“對哦,眷戀過去的人是薇拉,憂慮未來的人是老姜哦。”
姬泠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
她有着精湛的劍術,過人的文采,卻格外欣賞務實本分的人,每日除了研究稻谷土壤以外就是侍弄花花草草,偶爾會折下一枝,帶回來給薇拉作禮物。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姬泠會在薇拉面前舞劍,仿佛随性而為,又仿佛刻意教導,“心靜則道明,所以不要着急,薇拉。”
在姬泠的開解與陪伴之下,薇拉的确感到心頭淤堵的艱澀之氣消散了不少,偶爾也會與姬泠說上幾句話。
“家傳劍術?沒有哦!”被薇拉問起劍術是否可以外傳時,姬泠卻是樂不可支地咬着冰棍,笑得眉眼彎彎,“女孩子的腕力不比男性,故而女子習劍,多數會追求迅敏輕靈之道。可是我國也有‘一力破萬法’的說法,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許多技巧都派不上用場,而我很讨厭在這種先天不足的情況下落入下風。”
“所以,如何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即便正面對敵也不落下風,這才是我修習的劍道哦。”
姬泠不喜歡太過複雜的思考,往往想到什麽就做什麽,眼看着好不容易提起了薇拉的興趣,便主動提出要教她。
“雖無師徒之名,但有師徒之實。”姬泠微微彎腰,眉眼含笑地望着輪椅上瘦小的女孩,“你叫我一聲‘老師’,不算過分吧?”
“薇拉。”清麗溫婉的少女忽而軟了神态,她擡手,食指輕輕刮過薇拉的鼻梁,聲音和煦一如早春的微風,“再多愛這個世界一點點,好不好?”
薇拉眨了眨眼,她金色的眼眸在先前的實驗中蒙上了一層雲翳,灰蒙蒙的像煙霧籠罩的琉璃。
她安靜地凝視着姬泠的笑臉,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道:“你們也是,老師。”
——再堅持多一點,再努力多一點,只要能活下去,就總會有好事發生的。
值得用生命去換的奇跡,一定會有的。
能讓所有人都幸福的未來,也一定會有的。
薇拉是這麽相信着的。
澤弗恩從忙碌中的工作中抽身回來看望薇拉,卻發現姬泠這家夥居然趁他不在給薇拉套上了師徒名分,硬生生讓他矮了一個輩分。
澤弗恩坐在薇拉身邊,笑容溫雅地聽着她講述這段時間的收獲,內心的小人卻笑容漸漸消失。
……四五十歲了啊!姬泠都四五十歲的人了!她怎麽好意思在一個十歲的孩子面前假裝妙齡少女呢?!
澤弗恩揉了揉薇拉的腦袋,細細軟軟的發摩挲着掌心,都說頭發細的人性子也綿軟,澤弗恩倒是意外地覺得這句話說的有道理。
他抱着小小的女孩坐在高臺上,眺望着基地之外海天一線的風景,他不敢去看女孩過于單薄瘦削的體型,更不敢去看那纏滿繃帶的雙腿。
——那是他的罪。
仿佛沮喪逃避着什麽的孩童一般,少年将臉埋在女孩的後頸,細軟的銀發像絲綢一般撫摸着他的臉,讓他在悲戚絕望中找到一絲溫暖的慰藉。
“薇拉……你真的相信,我能驅逐基因病嗎?”
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姜茗都不相信他,為何明明應該不谙世事的薇拉卻對他報以如此沉重的信任?明明他害她至深。
“……可以的。”薇拉遲疑了一瞬,卻是輕輕捂住少年環住她的手臂,轉身凝視着他那雙充滿光明的眼睛,“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的。”
隔着那雙眼睛,薇拉隐約能窺見那人的剪影——雖然非常微弱,但澤弗恩的身上的确有着父的氣息。
“兄長,相信自己。”薇拉勉力撐起身,抱住澤弗恩的脖頸,将他的腦袋拉低,“你要比我還要更加信任自己才行。”
“你是能聽見終焉之聲的人,所以,聽從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不要猶豫也不要回頭地走下去。”
薇拉在少年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一如父臨別之際贈予她的祝福一樣。
“願聖光守護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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