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蘇清漪扶着蘇燮喝了茶,又拿着軟枕在他身後靠着。

蘇燮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兒,想到她這些日子受的苦,表情一軟:“七娘,爹這些日子病着,可是苦了你了。”

蘇清漪又感覺到一股酸楚直沖鼻腔,她側過臉掩飾了一下,才走過去拿外衣給蘇燮披上:“您剛好一些,可別着涼了。”

蘇燮見她目光閃躲,只以為她心裏頭還有怨氣,不禁嘆了口氣。

自從父母病逝後,蘇燮整個人都垮了下來,不再看四書五經,只整日躺在床上傷春悲秋,家裏的事情頓時落在了餘氏一個弱女子的身上。

餘氏裏外操勞,沒幾年也病倒了。

餘氏病了之後,蘇燮終于從沉溺痛苦中被重重敲醒。他洗心革面,重新擔負起家庭,卻不想餘氏還是沒能撐住,不過纏綿病榻半年,還是撒手而去,留下父女二人相依為命。

蘇燮本想好好撫養女兒長大,沒成想自己突發重病,病的迷迷糊糊的時候,他雖然沒有清醒,卻能聽到外界的聲音,先前他偶爾還會聽見女兒小聲的啜泣,後來哭聲沒有了,他反倒慌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兒子,依據律法,他死後所有東西都要上交宗族,女兒也要由宗族撫養。可蘇家如此見利忘義,七娘還不知會被磋磨成什麽樣?

他只要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心痛如絞,渾身似乎散發了無盡的勇氣,咬着牙挺了過來。

如今重回人間,見到亭亭玉立的女兒,蘇燮不是不感慨的,他甚至都不敢想,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蘇清漪是如何撐過來的。

故此,他只能不斷安撫女兒:“七娘安心,爹爹好了,往後不會叫你再吃苦了。”

蘇清漪低着頭,含着重重鼻音應了一聲。

此時,外面傳來幾位街坊的聲音。

“蘇先生醒啦!”

“哎喲!真是老天保佑!”

顧三娘與郁長青也在門口碰到,兩人似乎都有些尴尬,顧三娘低聲道:“你先進去見先生吧,我改日再來。”

郁長青剛想叫住她,卻已經只看到了一個背影。

蘇清漪來到院中:“多謝大家的關心,爹爹本想和大家道謝的,但他畢竟剛剛蘇醒,氣力不支,就由小女替父拜謝大家。”

“有什麽好謝的,鄰裏鄉親本就應該互幫互助的。”

“蘇先生醒了,大家都高興着呢!”

“七娘,讓蘇先生好好休息,過幾日待到身體好一些,咱們再來看他。”

說着話,這些街坊們還自發送了些吃食,說是為了慶祝蘇燮病愈。其實往日裏他們也多有接濟,大約是怕蘇清漪面皮薄不肯收,所以從不直說,都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

蘇清漪不想拂逆大家的好意,只是将這些好心和體貼深深地印在了心裏。

大夥不想打擾到蘇燮,将東西放下就離開了。

郁長青原本也想走,蘇清漪卻叫住了他:“郁大哥,爹爹有話要同你說,晚些時候待他醒了,我再來叫你可好?”

郁長青抿着唇點了點頭。

蘇清漪将蘇燮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同他說了,蘇燮也感慨不已:“當初不過是允諾他旁聽,又不曾收他做弟子,他竟這般實心……”

只有在低谷裏,才能看清人心。

蘇燮感念郁長青的這份恩情,決定正式收他作為弟子,他沒有兒子,往後這個弟子就如同自己的兒子一般。

待到蘇燮好了一些,便在三兩好友的見證下受了郁長青的大禮,喝了茶。從此,郁長青便是蘇燮的弟子了,和蘇燮所教授過的學生不同,他和郁長青的這種師生關系甚至比父子還要親密。

拜師禮之後,郁長青就搬進了蘇燮的宅子裏,就住在蘇燮的隔壁。

蘇燮身體逐漸變好,如今已經可以下地了。蘇清漪時常扶着父親在院子裏走走。

蘇燮被女兒扶着坐到了桌邊,蘇清漪摸了摸茶壺,見水還溫着,便替蘇燮倒了一杯水。她自己則坐在一旁,拿着針線替蘇燮縫制夏裝。

蘇燮喝了水,慢慢地出了口氣,看着女兒,柔聲道:“為父還有去年的舊衣穿呢,倒是你自己,如今天氣熱了還穿着這麽厚的衣裳,也該扯幾尺布替自己做一身新衣。”

蘇清漪用牙齒咬斷線頭,将衣服揚了揚,才道:“爹放心,女兒心裏有數的。”

她不像是原來的蘇清漪一般唯唯諾諾,而是十分有主見。蘇燮雖然有些奇怪,卻也只當是女兒長大了,堅強了,并沒有多想。

正在這時,郁長青敲了敲門:“老師,師妹,飯已經做好了。”

自從郁長青拜了師,就越發勤快了,不僅平日裏将家務打理的井井有條,還默默地将做飯的任務也包攬下來,讓蘇清漪十分慚愧。

蘇清漪和郁長青一起将飯食端了進來,因為蘇燮身體剛好,所以飯食都是十分清淡的。

吃過了午飯,兩人又扶着蘇燮去院子裏曬太陽。

這時的太陽已經有些烈了,但他們院子裏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樹蔭遮擋了大部分陽光,又有風習習吹來,放一張躺椅在院中,倒也十分惬意。

蘇燮一邊曬太陽,一邊考校郁長青的學問。自從雙親和妻子過世,蘇燮對于功名利祿已經不那麽上心了,一心只想好好撫養女兒長大,看着她嫁人生子。如今生死關裏走一遭,心境更加不同,對于郁長青這個弟子是真正的傾囊相授。

郁長青很聰明,而且在學習過程中時常會有新的見解産生,讓蘇燮十分驚喜。蘇燮并不會仗着師長的權威禁锢郁長青,反而鼓勵他多多思考。也因此,所謂的教學,往往到了最後竟變成兩人在學術探讨。

蘇清漪也搬了一張小矮凳靠在樹下坐着,一邊繼續替郁長青做衣裳,一邊眯着眼睛看他們争論,其實她不太聽得懂他們讨論的內容,但這并不妨礙她看着眼前這一幕感覺到溫暖和安心。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敲門,郁長青連忙去開門,就見一個小豆丁正端着一大碗豆腐腦站在門口。他看到開門的是郁長青,胖乎乎的笑臉立刻就拉了下來。

蘇清漪也看到了對方:“阿宣,你怎麽過來了?”

小豆丁立刻無視郁長青,抱着碗便親親熱熱地跑了過去,嘴裏還甜膩膩地喊着“蘇姐姐”。這正是顧三娘的親弟弟顧宣。

郁長青被無視了個徹底,有些郁悶地摸了摸鼻子。

蘇燮看到了這一切,心中好笑,面上卻還要顧忌着弟子的面子,裝作沒看見的模樣。

顧宣對蘇清漪十分親熱,但面對蘇燮卻十分拘謹:“學生見過先生。”

先前蘇燮便在自家開了一家小小的私塾,顧宣便是學生之一。只是這樣的學生,和郁長青這種與蘇燮有如父子的師徒關系還是不一樣的。

因為蘇燮也在,顧宣也不好對郁長青太過無禮,有些別扭地喊了一聲:“師兄。”

郁長青也不會對這麽個小豆丁記仇,點點頭應了。

顧宣放下了豆腐腦,借口要回去給姐姐幫忙,便想着要溜,卻不妨蘇燮慢悠悠道:“我病了這麽長一段時日,你可曾有好好念書?”

顧宣的臉頓時一僵,嚅嗫道:“先生,學生……學生……”

蘇燮擡頭看了一眼郁長青:“長青啊,老師體力不濟,這教導師弟的事情便交給你了。”

郁長青一臉驚訝,想要說什麽,蘇燮卻已經閉上了眼睛,他頓時就明白了蘇燮的意思,想笑卻又忍住,點點頭道:“是,弟子一定好好教導師弟。”

顧宣不敢違抗老師,只能一臉視死如歸地跟着郁長青走了。

蘇清漪見蘇燮将眼睛掀開一條小縫,往郁長青那邊瞟了瞟,然後又立馬閉上。心中在最初的愕然過去之後,竟覺得十分好笑。

在原主的記憶裏,蘇燮雖溫和,但多少帶着父親的威嚴。家中遭遇變故這幾年,蘇燮先是沉浸在悲痛中,後又有些自暴自棄,兩人根本沒什麽交流。

直到餘氏去世之後,蘇燮仿佛突然成熟了,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只是那時蘇清漪已經長大了,長久以來父女倆之間的生疏,讓蘇燮不知道要如何和女兒相處,便只能一直維持着這種不鹹不淡的相處模式。

蘇燮醒後,兩人的關系有所改善,蘇清漪也有幸看到了蘇燮促狹的另一面,她好笑之餘,竟覺得“父親”這個符號突然鮮活了起來。

蘇燮大概是突然想起了女兒還在旁邊,有些赧然地睜開眼睛,輕咳了一聲:“長青還是很有分寸的。”

蘇清漪記憶中,顧宣對郁長青向來不大喜歡,卻不知是什麽原因,但聯系郁長青與顧三娘的關系,她隐約猜到了什麽。

只是,蘇燮知道這其中的原委嗎?

蘇清漪故作好奇地問道:“阿宣一向禮貌懂事,怎麽就是不喜歡長青師兄?”

“額……”

“爹爹知道是為什麽嗎?”

蘇燮有些尴尬,顧左右而言他。蘇清漪也就不再為難他,順着他的心意說到了別的話題。

這是蘇燮清醒之後,父女倆第一次這樣輕松地聊天。蘇清漪能夠從中看出蘇燮學識之淵博,也感覺到了他對這個女兒埋藏得極深的疼愛。

蘇清漪從來都是獨自承受一切,但從蘇燮這裏,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包容。她有些茫然,這就是父親的感覺嗎?像一座高山一般巍峨,像一棵大樹一般替孩子遮風擋雨。

有這樣一個人在,她似乎可以不用那麽堅強,可以不用背負那麽多,可以試着依靠對方一點……可是,一想到自己隐瞞的秘密,蘇清漪又将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到了傍晚,顧三娘過來接弟弟,就見蔫了吧唧的顧宣抱着她一臉控訴地看着郁長青。

顧三娘和郁長青對視一眼,又連忙移開。

蘇清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顧三娘也沒多說什麽,接了顧宣便回去了。郁長青一直看着人家的背影都消失在了門口,才沉默着去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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