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今年春節較早,聖誕假期方才結束不久,又迎來長假,街頭巷尾,人人都喜笑顏開,精神抖擻。崔然在年初五可以做最終檢測,如若這一次也為陰性,就能徹底擺脫危險。聽聞紀雲清帶李玦回了香港家中,紀家老小對春節有較深情懷,要照內地人那套一項一項走,這時候将李玦帶回,想必也是敲定終生的意思。崔然不喜歡紀雲清,卻對紀家人有特殊感情,大學同窗時候,還在紀雲清家中守過一次歲。紀老爺子、紀雲清一家三口、紀家大伯一家三口、小姑一家三口,說說笑笑,一個通宵一眨眼便過去。紀老爺子給他一只紅包,笑道:“小然要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從不興“恭喜發財”這一套。
這一個年三十,崔然在露臺上吹了一早的海風,賴着躺椅,搭着腿,點燃一支煙,撥通紀雲清的電話。
“紀總恭喜發財——”
那頭傳來一道輕微的氣息顫動聲,像是嗤笑,“崔少爺恭喜發財。”
吊兒郎當,拿李玦說笑,氣氛倒也愉快,像是早将之前崔然拒絕幫忙對付星唯的事抛之腦後。
嬉笑過後,總算說到正題。
“初四有空嗎?”
“先說說你的打算。”
還怕他下套。崔然失笑:“你帶上人過來,就在海濱這一套房,晚上燒烤,江凱維和沛沛,就我們,沒別人。”
那一頭很久沒有動靜。
不怪紀雲清反應不及,他們同窗四人,事實上說不上有多深交情,只因一條利益線條牽扯在一處,不得不以禮相待,維系至今。畢業之後到現在,也從沒有過僅限他們四人的聚會。
若是紀雲清想深一些,或許還該懷疑他圖謀不軌。
但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
挂斷,發短信知會另外兩人,這兩位接觸頻繁一些,不用像紀雲清那樣多言,立即就收到肯定答複。晚上又去老于處打牌,還是去年那四位,不過這一年老于沒有再用音響炸鞭炮,崔然也沒有再中途變出一位蕭亦渟,四人打到淩晨,就各自找一間卧室睡覺。
臨睡前看見米杉發來的新年祝賀,崔然沒有回複,合眼就入了眠。
年初二,老于一幫人在灣仔附近餐廳訂下包廂,拖男帶女,看維多利亞港煙火彙演。
從上往下俯瞰,人潮如深海中的魚群,五顏六色,密密麻麻。部分路段被封鎖,有警察奔波于人群中維持秩序。漫天花火,如一場盛大的流星雨,黑沉沉的海面被斑斓的火光點亮,再映出岸上高樓的燈影,另有趸船游動,火樹銀花,尤為喜慶。酒桌旁,衆人雙雙對對,耳邊盡是浪漫宣言,甜膩的情話。
香槟喝下太多,崔然帶着三分醉意,頻頻往衛生間走。
第三次從衛生間出來,路過某間包廂,見紀雲清,頓住腳,想過去打招呼,又注意到正單獨與他交談的另一男人,纖細的身段,薄荷綠剪裁西裝,煙灰色緊身褲,勾勒出挺翹的臀。
乍一看要以為紀雲清偷腥,但挪動腳步,一看臉,就知道錯怪紀公子。
紀雲清已經見他,視線轉而落在他身上,略一點頭。這一來,另一人也轉回了頭。
崔然大步走進,笑道:“紀總,魏總,出來躲酒?”
下意識朝包廂裏瞥一眼,都是一幫精英子弟。找不見李玦,證明這場聚會的商業性,無意識地,崔然居然松一口氣。
明明已經以那種方式交還戒指,卻還不希望以這種方式看見那張臉。
“然少,好久不見。”魏展面目秀氣,一雙水靈的桃花眼,笑起來簡直勾魂攝魄。
紀雲清打量崔然的臉,笑道:“看你狀态不佳,就不拖你進去喝酒了。”
崔然擡手拍一拍他的肩,笑容懶散,又看魏展,“已經頭暈眼花,先走一步,兩位慢聊。”
魏展彎起眼睛,略一低頭。
以前多看他一眼都感覺渾身不舒适,眼下卻總愛往他身上各處瞟,不過哪怕崔然無賴,也與混混流氓有階層區分,至少沒有放任目光亂掃,只不着痕跡簡略觀察。
看清魏展手上有一枚戒指,顧倫退回的那一枚。
初四晚再見紀雲清,私下交流,紀雲清似笑非笑:“你又看上魏展?”
方沛正與李玦寒暄,江凱維一心照看網面上的烤肉,月明星稀,海風送暖。紀、崔二人端着酒杯倚在欄杆前,崔然喝下一口紅酒,嗆出眼淚。
動靜太大,咳得像要暈厥,把江凱維的注意引過來,朝他大笑:“要不要叫救護車?”
崔然咳嗽聲一停,轉身往欄杆上一撲,頭往樓下沖,紀雲清眼疾手快,将他拽起來,眼露驚色。
方沛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臉,“沒喝多。”
崔然往他後腦勺上來了一掌,掉頭走到燒烤架前,從盤子裏拿出一串烤翅,一口咬下去,笑盈盈地豎拇指:“老江手藝越來越好。”
烤翅用刀劃開,刷入蜂蜜,再撒孜然粉,甜香可口。江凱維也常辦燒烤晚會,總擔當主廚,手藝尤為娴熟。
木質長桌上已經排滿熟食,也不乏酒水與蔬果,方沛讓江凱維停手,幾人便圍坐到桌前清掃食物。
大魚大肉很快就一掃而空,方沛感慨:“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專心吃過燒烤。”
自然,往常無論什麽晚會,總是以玩鬧為己任,大部分食物都被浪費。
崔然拿着啓瓶器一連開了一排冰啤,拿起一瓶仰頭喝下一半,張口一嘆,對李玦道:“當年我四人常常去露營,做露天燒烤,紀公子細皮嫩肉,蚊蟲全找他麻煩,晚上癢到睡不着,把我吵醒給他撓背。”
紀雲清抿着嘴不住地笑,也不辯駁。
江凱維笑罵:“怎麽不講你還把小公子整個脊背抓到出血。”
崔然笑容忽地僵硬,轉瞬即逝。
李玦道:“雲清以前又悶又呆,任誰都想捏一下。”
“只不過敢于付諸行動的人不多。”方沛調侃,旋即一愣,“你們認識很早?”
紀雲清道:“高中就認識。”
三人都呆住,竟然還在他們之前。
崔然先笑起來,手往紀雲清肩上一勾,“原來是郎騎竹馬來。”
方沛道:“可見,正室該要從小培養。”
說說笑笑,都集中擠兌紀李一對人,三人都知輕重,不提包養,不提公子哥們在外的風流豔史。調侃夠了,又講起同窗時候的事跡。
“阿然總缺課,還讓雲清請人幫忙頂替,但學院裏哪位教授不知他大名?從來不動腦。”
“演話劇缺一位小演員,雲清去找某位教授借來小孫女,被阿然用面具吓哭,誰哄都沒用,老江把人抱起來一親,不哭了,還非君不嫁。”
“老江看上一位講師……”
話音打住,停頓半晌,又轉為調侃紀李兩人。原來除開風流韻事,他們之間也沒有太多回憶。就像挑揀腐壞的菜葉,剝來摘去,只剩光禿禿一支杆。
天幕漆黑,漫天星辰猶如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獵戶座腰帶三顆尤為鋒利,像要将天頂都劃出一個口子。江凱維與方沛都有司機接送,先走一步,紀雲清沒沾酒,去地下車庫裏倒車,有所耽誤。
崔然與李玦站在門外等候,入夜太深,風有些寒意,崔然醉意濃,更加眼花。李玦見他站在風中搖來晃去,讓他先回屋,不用再送。
崔然龇牙笑,往他肩上一拍,不說話。
紀雲清很快出來,李玦上了副駕駛座,紀雲清搖下車窗,盯着他看,欲言又止。
崔然朝他擺手:“我對魏展沒有任何興趣。”
紀雲清眼中晦暗不明,沉吟半晌,終究沒再開口。
望着車駛入黑暗裏,崔然轉身,仰頭,白漆小洋樓徹底安靜下來。
江凱維一幹人已經從他身後漸行漸遠。是他癡心妄想,突發奇想的念舊,事實上他們四人無舊可念。
崔然回到房間,老宅裏那張全家福被他帶回,就在床頭,月光入戶,灑在三人的笑顏上,玻璃反射出銀白的光,好似水銀。背後乳白色的牆面上挂着一把精美的蝴蝶刀,金色的分叉刀柄,銀白刀刃。
化驗單下來,崔然長舒一口氣。
醫生笑道:“崔先生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崔然微笑,那種微笑不似狂喜,甚至顯得平靜。他出門坐進車裏,車中沒有別人,今天連司機也不想帶,沒有立即開車,他在車中看外面的世界,原來世界這樣美好。
顧倫不會被感染,不會受病痛折磨,不會為此死去。顧倫能回歸原本的生活軌道,而他崔然,開始倒計時,為自己收場。
打開音響,往市郊開,上公路,收起車棚,任風把頭發衣服盡數吹亂。
晚上回常住居所,餓得胃痛,讓廚子做意大利面,一口氣吃下兩碗,廚子樂不可支,崔然已經很久不捧場,像是快要将他辭退。
偌大的浴缸,放滿一池熱水躺進去,把頭沒入水下,閉氣直到将要窒息,又出水面,擡手将頭發往後抹,再拭去臉上的水。拿來手機,準備撥老宅的號碼,請餘伯傳話,告知顧倫他無礙,他無需去檢查。然而電話還沒撥出,就有號碼打進來,新加坡住宅的號碼。
年輕管家喚一聲少爺,崔然見怪不怪:“老崔又發燒?”
那頭有短暫的沉默。
呼吸聲帶着力量,好像将崔然一顆心攥起來,他霎時也呼吸一窒。
“出事了?”
依舊是寂靜,不過不長。
“先生去了。”
聲音很輕,像一只小蟲,鑽進崔然心裏,一口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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