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2

“喲,”路西野靠着門,微微偏頭往裏看:“這麽熱鬧?”

有人不請自來,且還陰陽怪氣,本該是火上澆油的事情。

可是現在,整個包廂內不僅沒人能發出火來,且還一個個地泛起了慫。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挪了挪位置,不自在地打招呼:“哥。”

唯有孫立歡還算自然,他客氣地站起身來,叫了聲:“路少。”

1號房裏究竟是什麽人,這會兒恐怕沒有人不心知肚明。

孫辰樂想到自己剛剛放過的,要把對方趕走的厥詞,後背便針紮似得癢,伴着細細密密的冷汗悄悄從毛孔裏滲了出來。

他們所處的圈子十分優越,可這優越的背後,卻是更加森嚴也更加殘酷的等級分明。

這個包廂裏,本來是秦默尋最大,畢竟,秦家算得上是國內服裝界的幾大巨頭之一。

可若真到了路家面前,秦家就又完全不夠看了。

不說路家掌控着全球實力最強的藥企,只說路西野母親吳雲名下的國際高奢品牌WYUN,就足以讓秦家望塵莫及了。

而吳雲一生醉心于服裝設計,無意分心于其它事務,因此早在路西野十八歲那年就将WYUN轉到了他的名下。

所以,就算不計入路氏制藥這麽一頭雄獅,路西野一人的身家也足以碾壓整個秦家了。

更不要說,路氏制藥的資産和社會價值,又怎麽能是時尚圈這些小打小鬧比拟得了的?

所以,這些人在路西野面前犯慫倒不算丢人。

畢竟,放眼整個圈子,能與路西野匹敵的,大約也就只有林家的掌權人林啓了。

像秦默尋這種還沒摸到家族企業邊兒的小孩兒,就算平時再怎麽狂,到了絕對的權威面前,也不得不乖乖低頭。

包廂裏氣壓低沉了起來,路西野卻像毫無察覺般,只淡淡地朝着孫立歡點了點頭。

直到此刻,他的眼睛才若有似無地掃過了一直站在原地的江随風。

那人沒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睛站在那裏,松靜自然。

像一株樹,一棵草,聽無關緊要的人說着無關緊要的話。

那人沒有看他,路西野便毫無忌憚地把目光凝在了他的身上。

秦默彥……

這個上輩子伴了他一生的名字,很久很久沒有這麽鮮活過了。

上輩子,他的秦默彥隕于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剛剛25歲,便永久地沉睡在了N市冰冷的海水裏。

那一天,也是他墜入地獄深處的開始。

他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沒動。

那是他上輩子沒有見過的樣子。

更為年輕,幹淨和純粹,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又和他青年時期有着完美的重合,烏黑的發,玉般的頰,氣質冷凝。

房間裏忽然安靜了下來,江随風有些難耐地緊了緊外套口袋裏的手指。

雖然他沒看路西野,可卻仍能感覺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似乎是上輩子養成的習慣,他對路西野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感知得特別敏銳。

這種敏銳攪亂他的心神,讓他心生厭惡。

他想離開,可偏偏路西野堵在了門口。

相較于現在的麻煩,他更不想和路西野再有任何的接觸,衣角,呼吸或語言,全都不行。

“哥,”詭異的安靜持續了好一會兒,讓房間裏的氣壓更加低沉,也讓秦默尋更加心虛:“怎麽這麽巧,你今天也過來玩兒?”

“嗯,和朋友在隔壁喝了幾杯,等着接個人,”路西野應了一聲,嗓音淡淡得沙:“碰巧聽說你在這裏慶生,順道過來打個招呼。”

他頓了頓,然後才說:“生日快樂。”

不知道為什麽,秦默尋感覺他說生日快樂的時候,目光又移向了旁邊的江随風。

但他并沒有多想,畢竟能讓路西野過來說一句“生日快樂”,這樣的面子并不是誰都能有。

他覺得自己沾了大哥的光,心裏喜滋滋的,連坐姿都放松了幾分:“謝謝哥。”

不過他并沒有高興太久。

因為路西野又接着說了下去去:“如果知道你這生日是奔着社會版頭條去的,我可還真不敢過來。”

“哪能呢,哥,”秦默尋尴尬地抓了抓燙的極洋氣的短發:“不過是鬧着玩兒。”

“呵。”路西野笑了笑,沒贊同,也沒反駁。

“路少,”孫立歡在秦默尋的擠眉弄眼中試着轉移話題:“您剛說要接的是什麽人?”

路西野又笑了笑,但這次他的笑意明顯到達了眼底,嘴角也翹了起來,十分好看:“沒誰,我家的小孩兒。”

上一世,他活了很久,所以,這個人在他眼裏,也的确算得上是個小孩兒了。

“啊?”在一衆震驚外加不解的目光中,路西野徑直走到了江随風身邊,并探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衆人:……

江随風:……

掌中的手腕很瘦,很涼,但卻很有力量,在甫一握住時便十分用力地往外掙了一下。

路西野的手指收的很用力,語氣卻與之相反,溫柔得過分:“走吧。”

這會兒江随風終于避無可避地擡起了眼睛,他的眼神極冷,好像就算拿天上的太陽去暖也無法暖得熱。

可這樣的眼神和這雙眼睛的形狀,卻是路西野最熟悉也最親切不過的。

那眼仁濃得像最好的墨,氤氲悠遠,眼頭很深,眼尾微微上翹,張開來很大。

上輩子,他曾因為這雙眼睛,而苦苦尋了他十年。

也曾與這雙眼生死相隔了五十多年。

他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嶙峋的腕骨硌在掌心裏,隐隐地疼。

出了2號包廂,江随風一眼便看到林放正帶着幾個人,穿過人流往這邊趕來。

他本能地想要過去,卻被路西野握着手腕一路帶着從另一側下了樓梯。

臺上正有舞者在表演,舞池裏也擠滿了年輕鮮活的身體,節奏咚咚地砸在心坎上,燈光也随之急速變換,忽明忽暗地打在路西野的側臉上,像一副極具質感的畫。

其中那道下颚線畫的尤其好,線條優美,又不失力度,是男性中最好看的那一種。

他被拉着穿過擁擠的人群,從後門出了酒吧。

淩晨的冷風毫不留情地撲過來,他被撲得哆嗦了一下,随之便用力甩開了路西野的手。

輕微的骨骼摩擦聲,像是哪裏就要錯位……

在安靜的酒吧後巷裏被無限放大。

江随風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裏,這個時候的路西野還并不認識自己,他只是好心地順手幫了自己一把。

相比較而言,自己現在的行為既不禮貌,也不紳士。

室內室外像是兩個世界,一個熱鬧喧嚣,一個冰冷寂寥。

路西野擡起手腕來揉了揉,翹起嘴角說:“你勁兒還真不小。”

江随風将手收進外套口袋裏,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輕聲說:“對不起。”

又說:“謝謝。”

他穿了很厚的棉服,但還是覺得很冷,那種冷刻進了骨頭一般,揮之不去。

而路西野卻只穿了件薄薄的大衣,松松地纏了條圍巾。

“沒事,”路西野将手放下來,笑意在燈光下很柔和,這種柔和,他以前從未有幸擁有過:“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江随風搖頭,又将眼睛垂下去,他怎麽忘了呢?路西野喜歡這樣的眼睛,上輩子他身邊跟着的所有男孩子都長了一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他的聲音重新冷了下來:“我們又不認識,你已經幫我很多了,謝謝。”

他不知道路西野有沒有聽到他的話,因為說話間,他的頸間驀地一暖。

路西野頸間的那條圍巾到了他的脖子上。

圍巾上有路西野的溫度,和他的手指一樣,溫暖幹燥,還有淡而熟悉的煙草味。

江随風微微愣神間,路西野已經将圍巾系在了他的頸間,并将圍巾尾部掖進了他的衣領裏。

他似乎很滿意,笑着後退了一步,歪頭看他。

江随風的呼吸驀地急促了起來。

曾在夢中重複過千萬遍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來,洶湧着淹沒了他。

他擡起手來,細白的手指顫抖着摸上去,抓住圍巾的一角用力拉了下去。

空氣被隔絕,他被巨大的海浪掀起又拉低,拉到了旋渦最深處。

海草猶如惡魔般纏繞住他的手腳身體和脖頸……,将他的呼吸盡數奪去。

大概是不能活了吧,他想,他才25歲……

冰冷的空氣再次灌入肺裏的時候,他正被路西野抱在懷裏,劇烈地咳嗽着。

他的頭埋在路西野的頸窩裏,背後有一只大手正随着他咳嗽的節奏不停地拍打着,為他順氣。

“好點了嗎?好點了嗎?”

……

他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耳邊,急切又恐慌,而那條闖禍的圍巾則被淩亂地踩在了腳下。

他退開一步,彎下腰劇烈地喘息,淚眼朦胧中看到那條圍巾被風卷出了視野。

“沒事了,”他說,深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身來。

路西野就站在離他極近的地方,眸子裏既驚又痛。

他沒再看他,轉身緊追了幾步,在拐角處撿回那條圍巾,遞還給他。

“髒了,不好意思,”他說:“我賠你幹洗費,可以嗎?”

“阿姨會洗。”路西野接過去,手軟到幾乎抓不住那條輕飄飄的圍巾:“你剛才是怎麽了?生病了?”

“沒什麽,”江随風說:“我要回家了,明天還要上學。”

“我送你。”路西野長腿一邁,追了上來。

江随風的眉心蹙了起來,他停下腳步,眼睛變得又冷又不耐煩,強調道:“我們根本不認識。”

路西野的腳步驀地頓在了原地。

他太知道面前這個人了。

上輩子,他說不見他就不再見他,說和別人訂婚就和別人訂婚,說死就死了,他連他的夢都不願意入……

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他都無能為力。

他忽然記起自己上輩子離世前做過的那個夢。

那是唯一一個不是他自己對過往點滴重複回味的夢。

他夢到了少年的江随風,在一所學校門口。

他穿了件白襯衣,戴着耳機背着書包。

書包不再是上一世那個被他背到破破爛爛的軍綠色書包,而是一件很幹淨的藍色書包。

他的發烏黑柔順,在陽光下泛出淺淺的光澤,身姿則修長挺拔,又白又瘦,和現在一樣。

很多人對他側目,羞澀或閃避地偷偷看他,而他卻恍然未覺。

夢中的自己則和現在一模一樣,眼眶很熱,強壓着情緒叫他的名字:“江随風。”

但他卻只略頓了頓腳步,随即又邁了開去。

沒有回頭,更沒有看他。

路西野也看到了夢中的自己,那麽年輕,和現在一樣,少年氣十足。

他緊趕着追上了他,并擡手搭上他的肩頭,又叫了一聲:“江随風。”

少年人終于停下了腳步,偏頭看他,冷眉冷眼,沒有說話。

他對他的态度很不好,可他還是喜悅地笑了,笑得眼眶發酸。

“江随風,”他說:“兩年前,你在H市幫過我,還記得嗎?”

江随風的眉目依然冰冷,他搖了搖頭,并把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拍掉了:“不記得。”

路西野抿着唇,喉口幹疼,他想像夢中那樣叫他的名字,于是本能地開口:“秦……”

一個字吐了一半,又被驀地頓住,他難受地抿緊了嘴唇。

他對他的愛始于江随風,偏執了十年後卻最終落在了秦默彥身上。

明明他們是同一個人,可在他去世後,那麽多年裏,他心裏卻極少想到江随風這個名字。

他心裏念的都是秦默彥。

秦默彥,秦默彥,秦默彥……

“江随風,”他說:“兩年前,你在H市幫過我,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江随風側臉看他。

“是春天,”路西野慢慢說,嗓音微不可察地變啞:“在一個小巷裏,你幫了我。”

“對不起,”江随風的語氣一如既往得冷而淡:“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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