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哇哇哇我的腿被纏住了!救命啊各位姐姐!”

江星燃的慘叫堪比山路十八彎, 楚明筝眉心跳個不停,笛音朝他所在的方向淩然一轉。

很顯然,理想很豐滿, 現實很殘酷。

這些魔氣極其難纏,江星燃才七八歲大小,明珠等人更是從未得到過仙門指導,即便拿着威力巨大的符咒, 也很難應對鋪天蓋地的魔潮。

不過……大家一起的時候, 總要比一個人好上許多。

“你、你們快看,前面是不是有團很小的光亮?”

姜霧被滿身傷口疼得龇牙咧嘴,這會兒突然開口,嗓音激動得發顫:“好像不是幻覺,是真的光!”

楚明筝循着她的視線扭頭。

那團光線只有小小一片, 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便顯得尤為刺眼。

他們已經逐漸接近了心魔中心。

在那裏……或許能找到蘿蘿。

笛音驟揚, 再度逼退狂湧的浪潮。她在樂音一道擁有驚人天賦, 遠非使用法器時所能企及, 如今笛音裏多出幾分勢如破竹的殺氣,靈力愈發強勁。

還差一點。

只差一點點……就能見到她。

“可那裏有太多魔氣了,倘若貿然上前,肯定——”

明玉一怔,猛然蹙眉:“楚明筝, 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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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步前行的少女并未做出回應。

藤蔓般的黑霧織成漆黑巨網, 好似在陰影中靜候已久的捕食者,于瞬息之間騰湧而下。女孩的身影纖細微小,卻未曾有絲毫動搖。

上天保佑, 那孩子不要出事才好。

長大後的她……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如刃冷風破開道道血口,楚明筝聞到越來越濃的血腥氣,左手執笛,右手祭出明燈法器。

魔氣如潮,笛音催生出磅礴的靈力皎如飛鏡,瞬息之間清輝盡發,撕裂那團微不可查的光斑。

只剩下最後一點點的距離——

浮光斬斷重重黑暗,好似水墨畫逐漸暈染,慢慢勾勒出一座靜止的城池。

在糾纏的清光與黑霧裏,兩道目光彼此相遇。

楚明筝咳出一口鮮血:“蘿蘿!”

與此同時,城牆之巅。

邪魔的耐心被消磨大半,發瘋一般湧入裂口。長時間的戰鬥早已令人疲憊不堪,小弟子們咬牙硬撐,卻還是漸漸落入下風。

趙宗恒竭力斬去不知第多少個妖魔,執劍的右手微微發顫,不剩太多力氣。

然而也恰在此時,身後襲來一道冷冽疾風。

他來不及抵擋,只能倉促回頭,下一瞬,卻望見一襲清光拂過。

“還好嗎?”

駱明庭輕輕喘了口氣,手中現出一面大紅色圓鼓:“累了別硬撐,這兒還有我們。”

“對啊對啊,趙師兄!”

清衍門小弟子抹去唇邊血跡:“只要大家一起……我們一定能把城守住!”

另一邊的蒼梧仙宗六師兄驚聲尖叫:“別、閑、聊、啦!救命啊啊啊啊啊!”

城外是腥風血雨,絕望得仿佛看不到盡頭。

可不知為何,看着眼前一張張鮮活的臉,趙宗恒眼眶莫名發酸。

他們都還年輕,都還心懷理想與希望,也都做過同一個夢,想要拯救百姓,成為無往不勝的大英雄。

如今他們彙聚在一起,為了同一個心願,心甘情願獻出性命。

一定……能實現吧。

群魔的嗚咽不絕于耳,殺意凝于天穹,連空氣裏都滿是肅殺。

隐隐約約地,他聽見一道悠揚笛音。

駱明庭身形陡然停下,眸中閃過驚訝:“是……楚師妹?”

她分明許久不再吹笛。

“我們來了!”

江星燃拍出一張雷光符,生動形象诠釋了何為土豪與敗家:“我還剩下許多丹藥法器和符咒,有需要的快來拿!”

楚明筝:……

楚明筝沒說話,與駱明庭匆匆交換一道視線,在她身邊,則是個身着黑衣的陰戾少年。

趙宗恒咧嘴笑笑:“謝小道友!”

瞬息罡風起,靈力與魔潮重重相撞。

城中百姓手拿棉帕與草藥,自房屋內魚貫而出;黑街中的惡徒們不再有所顧慮,終于能随心所欲大開殺戒。

濃雲遮天裏,有人垂頭祈禱,有人揮動長刀,也有人倉促擡頭,赫然發生驚呼:“你們看——那是什麽!”

距離群魔攻城,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城外皆是魔氣滔天,然而在遙遠的天邊,卻有一瞬白光閃動,好似無鋒之刃,将散不盡的黑暗轟然刺破。

哪怕聽不見聲音,楚明筝也能感受到心髒瘋狂的律動。

那是……聞訊而來的蒼梧仙宗。

龍城守住了。

隔着遙遠的七年時光,他們終于實現了那場遙不可及的夢。

而夢總有終結的時候。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眼前景物轟然褪色。

無論是猩紅的血與黝黑的魔,亦或幾棵松柏沉甸甸的翠色,全在此時漸漸退去,徒留白雪紛飛,與一面深灰高牆。

她見到倏然而來的亮色,時隔多年,終于如同鋒利長劍,斬于濃雲之上。

在魔氣遍地的城池裏,太陽……出來了。

可是——

她茫然轉身,眼中滿是遲疑的困惑。

景物雖散,幻境裏七年前的人們,卻仍然立于城中。

“原來如此。”

駱明庭精疲力竭,背靠于老木之下,長長嘆出一口氣:“我一直很納悶,以謝尋非的實力,理應不足以構建如此之大的幻境……幻境之所以成型,除卻他的心魔,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遺留在此的百姓殘魂。”

當初邪魔大肆攻城,被蒼梧仙宗盡數屠殺,魔氣與怨念經久不散,逐漸把龍城變為生人勿近的死地。

同樣留在這裏的,還有心懷不甘、在戰亂裏無辜死去的魂魄。

以謝尋非的心魔作為引子,無數難以消弭的執念交織聚集,一并編織出這場遙遠的夢境。

不止謝尋非,這座城裏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而如今心魔盡散、城牆屹立如初,心願化解的瞬間,也就到了夢的盡頭。

“也就是說——”

小弟子微微愣住,努力捋清這一切之間的聯系:“我們在幻境裏遇見的這些人,其實并非創造出來的假象……而是真真切切的、不記得自己已經死去的魂魄?”

“所以不要打擾他們啦。”

他身側的少年樂修輕聲笑笑,靠在樹旁伸了個懶腰:“時間快到了。讓所有人都好好道個別吧。”

楚明筝仰頭望一眼天邊亮色,恍然轉身。

明玉已經恢複成少女的模樣,想必她也一樣。

只有姜霧和明珠仍是小孩,矮矮小小的一個,再沒辦法長大。

“今天超——開心的!”

她們定是恢複了記憶,沒對眼前的異變生出絲毫詫異。姜霧眼睛裏布靈靈閃着光:“過了這一遭,我們也算是龍城的英雄了吧?”

明玉抿唇看着她,許久沒說話。

“不要這麽傷心啊!在全城人面前威風了一把,你們應當高興才是嘛。”

明珠雙手叉腰,一副了不起的小大人模樣:“你們兩個,以後也要像今天一樣厲害哦!”

“我……我根本一點也不厲害。”

明玉忍不住眼中洶湧的水珠,任由眼淚嘩啦啦往下:“我沒有變成什麽大英雄,連拜入仙宗都做不到……姐姐,對不起。”

“笨哦你!”

明珠想要踮腳敲她腦袋,奈何身高不夠,只得作罷:“要是變成大英雄那麽容易,整個修真界不都是大英雄?不拜入仙宗也沒關系啊,人這一輩子,總不可能只有斬妖除魔。”

她雙手叉着腰,繼續仰頭說:“你看,我今天很餓,去飯堂吃了頓飯,整個人都是又飽又開心,對于我來說,那個廚子就很了不起;還有夫子、農夫、樂師,一個人的一生裏,總會出現有意義的時候——大家都很了不起啊!”

姜霧眨眼:“你們如今在做什麽?”

楚明筝抱着長笛:“我在蒼梧仙宗,明玉憑借一已之力,創立了小有名氣的商鋪。”

兩個女孩嘴巴張成大大的圓。

明珠跺腳:“虧我還來安慰你們,這不是很厲害嗎笨蛋!”

明玉淚眼汪汪地吸氣,跟孩子一樣癟了癟嘴。

“還有啊,以後想到我們,不要再覺得難過啦。”

姜霧溫柔笑笑:“當了這麽久的朋友,如果只能變成你們心裏的疤,那我和明珠也太糟糕了吧。”

楚明筝忍着眼淚看向她。

“分離不是相遇的意義,一起經過的時間才是。回想起我們的時候,多想想大家玩過的游戲、說過的話、看過的話本子,讓我們變成能讓你們開心的朋友吧。”

她說:“也不要忘記,我們一起許下的願望哦。”

明珠點頭:“這一次,我們來好好道個別吧。”

冬風溫溫柔柔地過,撫過魔氣之際,揚起微不可查的煙塵。

往更遠一些的地方看去,當年稚嫩的孩童都已經長大,比保護過他們的少年少女更高。

“我們……一直沒來得及對你們說。”

男人站在白衣小弟子們身前,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你們是我們所有人的英雄,大家從未忘記過。”

“哥哥姐姐,我也拜入了清衍門。”

他身後的少女揚聲,用力擦了擦滿臉的眼淚鼻涕:“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師妹了——我會變得和你們一樣的!我有超努力在練功!”

更遠一些,清瘦的黑衣少年站在城牆角落。

執念消散以後,殘魂會前往奈何彼岸,不再逗留人間。伴随幻境退去的此時此刻,殘魂們的身影已漸漸透明,不過多久便會消失。

“我就說你資質很好吧!有沒有興趣拜個宗門?我看那蒼梧仙宗就不錯,要不要考慮一下?”

趙宗恒一如既往唠唠叨叨,滿嘴叭叭着停不下來:“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瘦?你不會還在啃野菜吧!小祖宗,趕快吃點肉養養,否則哪個姑娘會喜歡你啊!”

“對了,還有你的脾氣。試着多和別人接觸一下嘛,明明不是壞孩子,只要多說說話,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

他說罷微頓,似是見到什麽令人愉悅的景象,目光向遠方一挑:“好像有人來找你了。”

謝尋非徒勞握了握手中小刀。

“多謝。”

他聲音很悶,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露出有些遲疑的神色:“當初在龍城裏……你還想說什麽?”

白衣少年略微一愣,很快揚唇笑笑。

“我想說啊。”

一只手将他輕輕一推,伴随着泠然含笑的聲線:“不要回頭看,一直往前去吧。”

無需被過去的陰影禁锢,擡頭向前,迎接全新的人與事吧。

天邊烏雲蔽日,只剩下幾縷殘陽照影,當謝尋非側身,察覺到一縷若有似無的風。

黑漆漆的雲朵翻湧如潮,被風輕輕吹到旁邊,朗朗明日終于掙脫禁锢,灑下飛旋清淩的柔光。

在錦緞那樣鋪開的大雪裏,一道小小的身影踏踏奔來,風與淡金色的亮芒都被她踩在腳下,碎裂成四散的浮光。

那道影子擡起腦袋,瑩潤晶亮的杏眼正巧撞上少年的目光。

秦蘿咧嘴朝他笑:“謝哥哥!”

再一回頭,趙宗恒已然不見影蹤。

“謝哥哥,我從師兄師姐那裏拿了些藥,都可以修複經脈和識海。”

小女孩手裏抱着大大小小的藥瓶,快凍僵的小短腿瑟瑟發抖,身子則被鬥篷裹成一個圓球,看上去生澀又笨拙:“你快吃吧!”

少年看着她通紅的臉,半晌,露出一抹極輕極淡的淺笑。

“多謝。”

謝尋非順勢蹲下,将她手裏的藥瓶一一接過,末了輕擡長睫,眸光倏忽動了動:“臉怎麽這樣紅?”

“喔。”

說起這個話題,秦蘿苦惱地皺了皺小眉頭,用手揉一把紅撲撲的側臉,如同告狀一樣拔高聲音:“好多師兄師姐都想捏我臉,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來的!”

謝尋非沒接話,目光靜靜一擡。

秦蘿不胖,但幼崽的臉頰天生帶着圓鼓鼓的嬰兒肥,像兩個白色小圓球似的往外塌。至于皮膚本是毫無瑕疵的白,如同一塊平滑鋪開的玉,如今蒙上淺淺緋色,仿佛霧氣那般暈開。

看上去,似乎的确很好摸。

謝尋非直來直往慣了,從不講太多客套,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右手便從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臉上:“像這樣?”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別人的臉。

這是他曾經不敢去奢望的動作。

冬日森寒,秦蘿側臉卻是暖呼呼的熱。

那是種極為奇妙的觸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實質的水,或是被捂得熱熱的雲,指腹輕輕劃過,仿佛随時都會陷入其中。

比起無止境的厮殺,要令人安心許多。

“對對對,就是這——”

不對,絕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秦蘿連連點頭,就差誇獎謝哥哥神機妙算,只可惜說到一半,腦瓜子終于轉了過來,兩只杏眼瞪成銅鈴:“你你你趁機捏我!”

她才不傻呢!這個人他欺負小孩!

“你也捏過我。”

謝尋非毫無愧疚之心,說罷覺得古怪,只得又補上一句:“——的魔氣。”

秦蘿想要反駁,卻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駁。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簡單,她眼看自己一張小嘴叭叭着說不出話,幹脆把心一橫,也擡手捏住了謝尋非的臉頰。

秦蘿用的雙手,輕輕往兩邊一拉。

于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裏惡名昭著的小瘋子頭一回被人捏住臉頰,從(o o)變成了( o o )。

和她臉上的觸感完全不一樣,秦蘿想。

謝哥哥的皮膚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松的肉。她打從心底裏感嘆:“謝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沒記錯,謝哥哥好像還吃過樹葉拌雪花,衣服也總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涼涼沒有溫度。

小朋友覺得有些難過,眼睛裏的笑淡了不少:“你還記得嗎?我們說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謝尋非吸了吸涼涼的空氣:“蒸鹿尾燒花鴨。”

“哇——你居然還記得!”

她之前只漫不經心提過一回,沒想到對方一個字也沒有忘。這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秦蘿被取悅得開心,用力點點頭,把謝尋非的右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

這是個拒絕的動作,代表她并不想被觸碰,少年眸色無聲一暗,沒出聲。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蘿并沒有松開他的手腕。

“這只手好冰。”

渾圓短小的手指小心翼翼落下來,搓了搓他傷痕遍布的掌心,緊随其後,是一團溫熱的氣。

秦蘿低着腦袋,嘴巴像鼓鼓的倉鼠:“幫你呼呼。”

……什麽啊。

熱氣一點點蔓延在皮膚,帶來絲絲縷縷的癢,謝尋非別扭地動了動指尖。

“駱師兄說,他已經把所有事情告訴了我們門派裏的長老,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來龍城了。”

秦蘿說着擡頭:“謝哥哥,到那時候,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這是他從未聽過的詞語,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蘿見他默然不語,唯恐遭到拒絕,仰頭眨了眨眼睛,聲線更柔:“謝哥哥謝哥哥謝哥哥,好不好嘛。”

她說話時帶着笑,澄淨瞳仁中盛滿純粹的期待,被陽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的光。

細細綿綿的小奶音微微上揚,毫不掩飾撒嬌的味道,清清脆脆響起來,能叫人耳根子發軟。

哦呼。

識海裏的伏魔錄猛吸一口涼氣,捂住并不存在的心髒,軟趴趴躺倒在地。

謝尋非沒說話。

準确來說,他不知如何回應這樣的情緒,頭一回生出了手足無措的倉惶,心裏有個小人緊緊繃直身體,原地跳了跳。

然後開始原地跳躍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發熱,垂眸避開那道過于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動,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涼的雪花:“好。”

【卷一·少年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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