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贏啦

在水鏡之外的觀望席位上, 自百年前的第一場試煉以來,頭一回出現如此之久的停頓與沉默。

被邀請來到此地的,無一不是在修真界裏嶄露頭角的有為之士, 修為皆不低于元嬰。

能到元嬰,自然都見識過諸多大風大浪,也遭遇過無數次玄奇瑰麗的奇遇,對于這群大能而言, 小小的築基修為實在不值一提。

因此絕大多數時候, 他們都是以長輩的姿态做出指導與點評,對于試煉的進展了熟于心,無論劇情如何,都不可能脫離掌控。

今日這是獨獨一回,一切全都亂了套——

更令人膛目結舌的是, 在經歷一系列匪夷所思、常人連想都不敢想的操作後, 他們居然還成功了。

以一種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邪祟由人的靈魄所化,雖然被陰蝕妖的邪氣牢牢控制, 但究其內裏, 卻仍殘存着幾分屬于人的意識, 向往自由,也渴求着得到拯救。

倘若使用尋常辦法,以刀劍将它們逐一屠殺,只會将邪祟的殺氣刺激到最大化,使其淪為只知殺戮的工具;

而如今傅清知的感靈, 恰恰喚醒了其中身為人的本能。

感靈體質消逝多年, 這本應是絕不可能出現的情節。

各位長老與家主也絕不可能想到,遙遙望着水鏡中逶迤而下的迢迢清光,自己竟會在一場屬于練氣築基小弟子們的試煉裏, 感受到久違的震撼與驚愕。

“那是感靈體質吧?我聽聞它多年前便已銷聲匿跡,居然出現在了傅小道友身上!”

“老天,他們在天上晃

,我的心也跟着抖……這群孩子厲害啊!秦蘿那首《鎮魔曲》來得恰到好處,江星燃的修為也精進不少。”

“不是不是,誰來給我講一講,那操控魔氣的小孩是誰?秘境裏規定過不許禦器飛行,他倒好,法器沒拿,直接用上魔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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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這些邪祟得到感化……就不足以成為障礙了吧?”

宋道長出神好一會兒,半晌才怔怔開口:“這群孩子,把死局給破了?”

“死局究竟有沒有破,如今還尚不知曉。”

齊薇毫不掩飾眼中笑意,唇角微勾:“道長可不要忘了,與那些亡靈邪祟相比,這場試煉最大的阻礙……分明是陰蝕妖。”

最後三個字輕輕落在耳邊,宋道長好不容易松懈下來的神色驟然凝固,再度擡頭看向水鏡。

對了,還剩下一個陰蝕妖。

面對它,這群孩子會怎麽做呢?

秘境之中,夜色被映襯得恍如白晝。

秦蘿坐在魔氣之上,仰着腦袋打量身邊景象。身為一個習慣了鋼鐵大樓與車水馬龍的普通小孩,她從沒見過如此磅礴絢麗的畫面,一時間看得入了神,兩只眼睛睜得又大又圓。

“謝哥哥,”小朋友的分享欲很是強烈,秦蘿說着回頭,激動地擡高音量,“你看那邊!”

她本是極為欣喜,然而視線落在身後的小少年身上,整個人卻是兀地愣住。

之前彈奏樂曲的時候,因為一心一意全神貫注,秦蘿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問春風上,不容許有半點分神。

當時邪祟四起,每次的進攻都殺氣騰騰、不留餘力,按理來說,她絕不應該毫發無損。

直到與謝尋非四目相對,秦蘿才終于意識到這個問題。

謝尋非當年被心魔所困,停留在七年前的龍城中日日循環,如今無論心智還是身體,都仍是十三四歲的模樣。

這不是多大的年紀,因而當她乍一看去,少年的身形纖瘦單薄,道道血痕便愈發顯出令人心悸的猙獰——

側臉被劃開幾道血口,極致的紅映襯着皮膚極致的蒼白,衣物亦是被鮮血暈開,緊緊貼在手臂和胸口之上。

與被牢牢保護着的小姑娘相比,他的滿身血色實在狼狽不堪。

秦蘿哪怕再涉世未深,也能在此刻瞬間明白,這是為保護她而受的傷。

“謝——”

“如今邪氣未散,不要分心。”

謝尋非毫不在意地揚揚嘴角,擡手粗略一抹,拭去幾縷滾燙粘稠的血跡:“靈祟體內的邪氣盡散,陰蝕妖定會發怒。”

放眼望去,這些魂魄中都殘留着來自陰蝕妖的邪氣,受它操控,也能與它發生感應。好不容易收集的殺戮工具被一夜損毀,那怪物準得發瘋。

事實證明,他所言不虛。

少年話音堪堪落下,自不遠處的群山之巅,陡然湧來一陣殺氣。

這股濃郁的殺氣仿佛擁有實體,引得四面八方山石劇顫,夜色湧動如潮。

識海被如此猛烈的威壓狠狠碾過,秦蘿只覺後腦勺劇痛萬分,從儲物袋裏找藥的右手用力一抖。

“我還需安撫這些靈魄,恐怕無法前往山中。”

傅清知蹙眉:“……只能靠你們幾位了。”

新月試煉的目的是為比出一個頭名,而非考驗團隊協作。

為防止弟子之間出現争搶功勞、用人海戰術通關試煉的情況,從秦蘿等人壓制邪祟的那一刻起,征讨陰蝕妖的機會,就僅僅只面對他們幾人而開。

傅清知無法走開,如此一來,便只剩下秦蘿、江星燃、陸望與謝尋非。

一個築基初階,一個練氣巅峰,以及兩個懵懵懂懂的練氣小朋友。無論怎樣看,要想打敗起碼在築基中階的陰蝕妖,都顯得有些吃力。

秦蘿給身邊的夥伴分別遞去幾顆丹藥,右手暗暗握了握。

他們已經走到最後一關了。

大家努力了這麽久,哪怕希望再渺茫微弱,她也想要拼盡全力放手一搏。

更何況……距離能夠治好小師姐的靈藥,只相差很小很小的一點點距離。

她想讓小師姐好起來,不用每天戴着面紗,不被其他人疏遠嘲笑,也不會總是露出悲傷的神色,而是能像所有人那樣,快快樂樂大大方方地笑。

那才是她本來應該擁有的人生。

“一起去吧。”

江星燃又往嘴裏塞了幾顆丹藥,眉眼之間盡是龍飛鳳舞的色彩:“我還是第一次做這麽刺激的事兒,一定要讓那個怪物看看我們的厲害!”

這位小朋友總是對自己的實力懷有不清晰的認知。

水鏡之外,江家家主無言扶額,聽見身邊幾道善意的笑聲。

“嗯。”

秦蘿深吸一口氣,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睛:“我們一起去吧。”

邪氣太重了。

還沒到山巅,秦蘿就已經感到了強烈的不适。

她不是嬌生慣養的性子,也不想讓朋友們因為自己感到擔心,于是硬生生把吃痛的神色壓下,抿了抿唇。

再看其他幾人,同樣是面色發白,其中江星燃最甚。

邪祟消逝,陰蝕妖的憤怒到達頂峰。

半個山頭都充斥着翻湧不休的黑煙,秦蘿勉強奏出一首最基礎的《清心音》,待音律如清風拂過心頭,總算覺得不那麽難受。

“……當心!”

伏魔錄的嗓音驟然響起,緊随其後,是一條藤蔓般重重打來的漆黑長條。

陸望将它一劍斬斷。

這條藤蔓宛如一個預告般的引子,在被陸望擊中的瞬間化為徐徐黑煙。黑煙缭繞之際,遠處蒼黝茂密的樹林猛然一動。

謝尋非默然蹙眉,向秦蘿身前稍稍靠攏。

樹林顫動的聲響愈來愈烈,伴随着騰騰殺氣,一團巨大黑影緩緩浮現。

黑影毫不規則,沒有固定的形體,身體中央鑲嵌了一塊隐隐發光的白團,在濃郁夜色裏,幾乎無法被察覺。

“那、那是陰蝕妖的心髒。”

陸望行事謹慎,向陸仁嘉打聽到了不少有用情報:“只要用鎮邪劍刺中那個地方,我們就、就能贏。”

“聽起來倒是簡單。”

伏魔錄悶聲:“這妖邪之物沒有形體,渾身上下都能化作黑氣供它驅使,你們連靠近它都很難做到,更不用說把劍刺進心髒。”

它說着頓了頓:“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一場試煉而已,不值得賭上性命去拼。到時候萬一出了什麽事兒,那就糟糕了。”

“沒關系。”

秦蘿也有些發怵,指尖止不住發抖:“我聽說過,如果在秘境裏遇上生命危險,會被立馬踢出去。也就是說,不管在這裏遇上什麽危險,都不可能死掉。”

伏魔錄如同打開新世界:“是這樣嗎!好神——”

邪惡的魔道法器終于意識到什麽,笑容凝固在嘴邊。

——神奇個鬼啊!

那它之前差點把整個未來都豁出去,只為在秦蘿墜崖時護住她的一條小命……結果這丫頭壓根不會有事啊!

秦蘿自然不會知曉它的內心糾葛,板着圓臉吸了口氣。

陰蝕妖來勢洶洶,沒有留給他們絲毫準備的時間,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有無盡黑潮狂湧而至。

這是最後的一戰。

觀望席上,宋道長心髒狂跳,下意識握緊雙拳。

“這樣,我和陸望負責吸引它的絕大部分攻擊,謝尋非帶着秦蘿去它身邊!”

江星燃迅速祭出法器,但見明燈灼目,迸發出的光華鋒利如刀,瞬息之間,将好幾道黑影逼得節節後退。

吸引攻擊是最危險的活計,絕不可能讓秦蘿來做;去陰蝕妖身邊的道路同樣危險重重,需要有個實力強勁的家夥在一旁相助,譬如築基初期的謝尋非。

雖然這樣的分組他并不喜歡,但毋庸置疑,這是最為穩妥的手段。

陸望話不多,行事卻很快,聞言立即拔劍,擊退又一道黑潮。

謝尋非點頭。

他是個獨來獨往的性子,從小到大沒什麽朋友,與旁人交流要麽語氣不善,要麽惜字如金,此時此刻,卻垂眸頓了頓。

少年語氣生澀,開口是顯而易見的笨拙:“你們……千萬小心。”

魔氣降落在山巅,四人很快分頭行動。

江星燃的琉璃燈光華四溢,陸望的劍氣同樣灼目,在夜色之中格外顯眼,沒過多久,便吸引了邪魔的大部分注意。

陰蝕妖的修為在築基中階往上,兩人皆是遠遠不敵,美名其曰“吸引注意”,其實是在鋪天蓋地的殺氣裏狼狽躲藏。

他們支撐不了太久,謝尋非心知不能拖延時間,特意隐匿了氣息,拉着秦蘿衣袖步步往前。

秦蘿緊張得不敢大聲呼吸,在湧動的風聲裏,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在不久之前,她還端端正正坐在教室裏,聽老師教授ABCD。

陰蝕妖靈智未開,只知毫無休止地瘋狂殺戮。她與謝尋非被魔氣包裹,居然與周遭的黑氣達成了微妙的統一,步步前行,始終沒引起它的注意。

“不錯不錯,居然用魔氣做了僞裝。”

墨門長老輕聲笑笑:“只不過……距離尚遠的時候,這個法子或許有用,等靠近陰蝕妖,只怕任何小花招都不管用啰。”

江逢月少有地斂了笑,凝神望着水鏡所在的方向。

她看得極為認真,猝不及防,聽見身旁一道冷凝的男聲:“那小子,的的确确拉的是袖子對吧。”

一轉眼,是她道侶一本正經的表情。

江逢月:?

所以你整天都在關注些什麽東西?這就是劍道第一人的與衆不同之處嗎?

墨門長老所料不錯,當兩人逐漸靠近陰蝕妖,龐大的怪物似是有所察覺,身體往右側微微一偏。

“……被發現了。”

宋道長手心盡是冷汗:“還差一點……只能看最後的放手一搏了。”

在極致的緊張與恐懼下,秦蘿居然生出了不合時宜的清醒,努力壓下瑟瑟發抖、只想逃跑的情緒,鼓起勇氣環顧四周。

他們距離陰蝕妖很近,擡眼就能見到那團白光,如果拼盡全力,靠近它只需要短短幾個瞬息。

無論多麽害怕,不管是輸是贏,都在電光石火之間——

只差最後一點點,再勇敢一些,她就能治好小師姐的病。

邪魔察覺異樣,發出更為刺耳的厲聲怒號,浪潮席卷,幾乎将兩道小小的身影吞沒。

“……不行。”

不知是誰喃喃低語:“陰蝕妖邪氣太重,像這般浩蕩而來,他們根本無處可逃。”

繼邪祟之後,這是另一個難以破除的死局。

短短的距離宛如天塹,在他們抵達心髒以前,陰蝕妖的殺氣必将搶先到來。

幽暗的水鏡裏,在極為短暫的須臾,畫面有如停滞。

毫無征兆地,與秦蘿并肩而行的小少年倏然有了動作。

江逢月眉心跳了跳,條件反射地身體前傾,心口像被重重一敲。

排山倒海的殺氣觸手可及,秦蘿屏息凝神,識海裏的問春風漸漸顯形。

她本欲奮力一搏,在耳邊呼呼的狂風裏,卻聽見一道無比熟悉的嗓音。

清澈悅耳的少年音裏帶了些漫不經心的笑,近在咫尺,又飛快遠離。

謝尋非很輕很輕地對她說:“去吧,第一名。”

生死之際,一切都在轉瞬之間。

少年身後魔氣驟起,裹挾着吞天噬地的狂意;在他面上卻是噙了笑,如同說着某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忽然伸出右手,将跟前的女孩順勢一推。

邪氣與魔氣兩兩相撞,在千鈞一發的間隙,秦蘿被推往前方。

墨門長老大駭:“他瘋了?以築基初期的修為硬扛陰蝕妖,這這這不是找死——”

這句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水鏡之外,沒有人再發出聲音。

江逢月仰頭,似是見到什麽極為有趣的事情,眼底生出幾分笑意。

被身後的魔氣推着一直往前,秦蘿握緊手中的鎮邪劍。

她想回頭,卻心知肚明不能回頭。

在這種危急關頭,浪費一分一秒都是危險。這是大家殊死一搏才贏來的機會,她絕不能分神。

長劍散出的白光刺透夜色,劍氣破風而過,于狂風呼嘯之間,發出铮然巨響。

刺穿那團心髒的瞬間,秦蘿雙目通紅地轉身。

秦蘿手裏的鎮邪劍,終于刺入了陰蝕妖體內。

邪魔的哀嚎之聲響徹四野,殺氣漸漸散去,狂風消弭,只餘下并不顯眼的悄然夜色。

秦蘿來不及去看跟前的景象,迅速扭頭轉身,在視線所及之處,望見團團簇簇的黑霧。

她分不清那究竟是魔氣還是邪氣,腦子一片混亂地向前奔去,因為太過匆忙,險些摔了一跤。

黑氣緩緩消散,月色穿過斑駁樹影,勾勒出一道瘦削高挑的影子。

四周寂靜無聲,女孩聞到無比清晰的血腥氣。

“謝——”

秦蘿用力喘了口氣:“謝哥哥。”

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扛下沖天邪氣,他如今的模樣實在稱不上太好,筋脈碎裂、皮肉綻開,幾乎成了個渾身猩紅的血人。

……好在他穿了身黑衣,血污暈開,在漆黑衣料裏并不十分明顯,不至于吓到她。

謝尋非安靜擡眸,竭力支撐起身體,讓自己不至于狼狽倒下,半晌朝她揚揚嘴角,如往常那般笑了笑。

說來好笑,他這人出身不好,也不懂得如何去讨旁人歡心。秦蘿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有太多太多人喜歡她,與那些人比起來,謝尋非只是無比普通、也無比不起眼的一個小點。

他沒有多大的本事,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努力讓她開心一些。

不知怎麽,少年忽然覺得有些緊張,心口像被輕輕捏了一下。

“這算是贏了吧?”

謝尋非遲疑片刻,帶了猶豫地低低出聲:“你……覺得開心嗎?”

因為受了傷,他的嗓音顯出幾分疲憊的啞,仿佛與夜色融在一起,被風輕輕一吹,就能銷聲匿跡。

少年長睫動了動,望見秦蘿漆黑的眼睛。

她沒有笑,眼眶是一片通紅,鼻尖也泛着薄薄粉色。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向他跑來,用力吸了吸氣。秦蘿想碰一碰他,卻發覺肉眼可見的地方全是血痕,無論如何也不敢有所動作。

“……本來應該很開心的。”

女孩開口的剎那,謝尋非看見她低下腦袋:“可是你……你傷成這樣,我怎麽還能高興起來。”

這是完全超出他預料的說法,少年愣愣一怔。

對于他而言,“高興”無疑是最好的答案,象征着自己并非一無是處。然而聽見這番話,謝尋非卻忽然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想聽見怎樣的回答。

他只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朋友開開心心就夠了,她卻将他放在最前頭,實在叫人手足無措。

心裏像是有些澀,随之而來的,是從未有過的、悄然生長的欣喜,擊在胸膛正中央,噗通一跳。

他的怔忪極為短暫,也正是在這一時刻,低着腦袋的女孩忽然擡頭。

清新香氣緩緩貼近時,謝尋非的整個身體都渾然僵住。

“……謝謝謝哥哥。”

一雙手臂小心翼翼環住他脖頸,秦蘿聲音很悶,帶着一點點哭音,軟塌塌陷在耳朵裏。

他一定不會知道,這場試煉對她來說究竟有多麽重要。可即便如此,謝尋非還是竭盡所能也拼盡一切地,實現了一個女孩的小小願望。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縷月色落下來,在身後聚成流淌的水光。

秦蘿踮着腳,用頭頂碰了碰他下巴,惹來一股溫暖的熱氣,以及軟綿綿的癢:“幸虧有你……我真的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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