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不要走,好不好?

秦蘿很無辜, 秦蘿很懵。

直到被雲衡面色慘白地拉走,秦蘿都在非常認真地思考,雲師兄想也不想轉身就跑, 是不是因為他喜歡吃辣鍋?

雖然她在之前的世界裏吃辣鍋會肚子痛……但如果是修真界,應該沒關系吧?

吃不了火鍋固然叫人傷心,好在小孩的注意力來得快去得也快。

金淩城處處繁華,秦蘿沒過多久就被其它商鋪吸引了注意力, 在大家的一致協商之後, 找了家糖水鋪子坐下。

“這邊是服裝店,那邊是餐館,還有——”

雲衡聽她口中嘟嘟囔囔,不停冒出一些聽不懂的詞彙,沒過一會兒, 還用手指戳了戳他衣袖:“雲師兄, 那邊的鋪子怎麽全關門了?”

如今盛會在即,每家商鋪都敞開大門張燈結彩, 唯獨那幾家灰暗寂靜, 房門緊鎖。

再一看門上的牌匾, 赫然全是書鋪。

“畫中仙鬧出這麽大亂子,還有誰敢看書?”

隔壁桌的年輕男人低聲笑笑,朝這邊轉過腦袋:“那麽多妖魔鬼怪争先恐後往外冒,書鋪是最危險的地方。前幾天這裏才發生過一場騷亂,說是邪魔霍訣從話本裏鑽了出來, 把整條街弄得一團糟。”

識海裏的伏魔錄本是舒舒服服平躺着, 聞言硬梆梆跳了幾下。

霍訣。

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秦蘿心中不免生出好奇:“這個邪魔是話本子裏的角色嗎?”

“也不能完全說是吧,畢竟他是有個真人原型的。”

男人摸摸下巴:“聽說多年前正邪大戰, 最為棘手的便是這霍訣——他天性頑劣不堪、嗜血兇殘,從小便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怪胎,長大後更為變本加厲,殘害無數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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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分明在胡說!

伏魔錄騰地立起,只想就地狠狠給這人一拳,再把那些胡言亂語的話本子燒個一幹二淨,不讓它們侮辱主人分毫。

可如今的它靈力微弱,只能待在一個女孩的識海裏,就連告訴秦蘿當年的真相、甚至坦言霍訣是它主人都做不到——

千百年前的故事已成定局,一個作惡多端的邪魔,哪能得到太多真心的信任。

秦蘿倘若知曉了它的真實身份,一定會生出畏懼吧。

“正邪大戰!”

秦蘿沒忘記要幫伏魔錄找主人的事兒,有些興奮地戳了戳它臉頰:“和你主人在同一個時間耶!”

“……嗯。”

識海裏的靈體再度軟趴趴癱了下去:“聽說過,不熟。”

也對,霍訣既然是那麽厲害的邪魔,一定和伏伏沒什麽交集。

秦蘿沒有多加在意,很快轉移了話題:“從話本子裏跑出來的,全是壞人嗎?”

“這倒不是。”

不遠處坐着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姐姐,聽他們這邊聊得叽叽喳喳,輕笑着接了話:“像是桫椤聖女、福祿壽星、瑤靈之類的角色,也會突然顯形。不過這些畫中仙沒有靈識,只懂得橫沖直撞四處搗亂,和妖魔并無差別。”

“桫椤聖女,福祿壽星?”

雲衡微詫:“這些都是很久以前話本裏的角色了吧?霍訣也是,我記得最初聽到他們的名姓,還是在小時候——不過瑤靈倒是頭一回聽說。”

“瑤靈是幽州的民間傳說,相當于夢仙。”

又有一人插嘴:“傳說這夢仙專門守護小孩,倘若有誰做了噩夢,瑤靈就會自天河而來,在夢裏乘着瑤光從天而降。”

秦蘿脆生生地問他:“然後呢?”

“然後啊,便是天光大亮、群魔四散,萬事萬物複歸澄亮,噩夢不再啦。”

聽起來是個好浪漫好浪漫的故事。

小朋友心滿意足,低頭喝了口甜滋滋的水,末了戳戳小狐貍的耳朵,用傳音悄悄問他:“你聽說過這些故事嗎?”

白也生在幽州,兒時自然聽娘親講過其中幾個故事,只是——

白狐輕輕點了點頭,卻沉默着沒有答話。

無論是娘親還是那些傳說,距離他都已經太遠太遠,幾乎沒辦法記起了。

旁桌的年輕男人搖搖頭:“說來奇怪,畫中仙來得沒頭沒腦,誰也不清楚緣由。如今只能指望城主盡快擺平事端,否則若是在請神節出了岔子,那就——”

他說話時目光往外瞟了瞟,不知見到什麽,整個人的動作忽然停住,沒過片刻,鋪子外傳來一道驚呼:“救、救命啊!畫中仙……怎麽出來這麽多!”

秦蘿心下一動,倏地擡頭。

街道兩邊流光飛舞,端的是燈火如星、火樹銀花,雖是一派繁盛之景,長長的巷子中央,卻是暗影浮動。

一時間街頭喧嚣四起,人群紛紛竄逃,在越來越嘈雜的尖叫聲裏,秦蘿終于看清畫中仙的模樣。

一道影子從小巷飄出,全身上下能清楚看出工筆描繪的痕跡,乍一看去,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水墨圖。

那是個抱着仙桃的矮小老人,表情慈眉善目,然而悠悠一轉,便有靈氣四散,掀翻一處瓜果攤。

在他身後,是潮水一樣密密麻麻、上下翻湧着的更多影子,如霧亦如畫,叫人分不清虛實。

雲衡蹙眉:“我去鎮壓動亂,你們好生留在此地。”

身旁的三個孩子亦是起身。

“……你就不用了。”

雲衡把最矮最小的蘿蔔丁輕輕按下:“赤練那次的傷還沒好透,沖上去送死?乖乖留在這兒看桌子。”

那些渾濁幽暗的身影多不勝數,不知究竟彙集了多少個話本裏的人鬼仙魔,憑他們定是難以制住。

眼看幾人漸行漸遠,秦蘿獨自坐在糖水鋪裏,小心翼翼掃視一番周圍景象。

鋪子裏的客人要麽倉皇逃竄,要麽出去幫忙鎮壓異變,她身邊算得上安全,可不知怎地,心髒卻突突跳了跳。

四面八方,忽然出現了一陣十分奇怪的寂靜。

……不對。

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

女孩雙臂之中,被緊緊抱住的白狐陡然睜開眼睛。

“秦蘿,”少年音和伏魔錄的驚呼同時響起,“危險,快逃!”

這句話堪堪落下,待她再一眨眼,周邊竟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番模樣——

糖水鋪子的色彩如褪色般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白。白色迅速蔓延,吞噬燈火、星空、夜色與喧鬧的人群,最終填滿整個視線。

白也的爪子用力一顫。

“本來還想把你們幾個全拉進來的,反正都不是我的對手,解決起來也輕松。”

似嬌似媚的女音噙了懶洋洋的笑,出現在她身後某處角落:“小妹妹不必慌張,這是我造出的一方幻境,待會兒事情解決,便能放你出去。”

秦蘿緊張得渾身緊繃,迅速轉身。

之前糖水鋪裏的漂亮姐姐雙目含笑,一雙鳳眼正盈盈盯着她瞧。如今的她比之前更為白皙精致,仿佛褪去了某種精心套上的僞裝,一襲紅裙輕盈似火,美則美矣,卻顯而易見地不可接近。

像一條漂亮的毒蛇,真真擔得起一聲“靡顏膩理、瑰态豔逸”。

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上下,似是覺得有趣,目光觸碰到小狐貍時,嘴角揚起意味不明的淺笑。

沒過一會兒,她繼續開口,卻不是對着秦蘿:“孤閣尋你很久了,白也。”

秦蘿的動作猛然一僵。

“孤閣……原來如此,所以我才感知不到他的妖丹。”

伏魔錄語氣微沉:“多年前就聽說孤閣閣主有溶丹的念頭,沒想到如今當真會用上——”

秦蘿一怔:“溶丹?”

“就是讓妖丹硬生生溶進骨血之中,造成的痛楚相當于骨頭在身體裏一天天融化,以後每每使用妖力,亦會生出劇痛——真是瘋子!”

它忍下更多罵罵咧咧的話,很快穩住心神:“能憑空制造幻境,修為絕對不低。這女人之前出現在糖水鋪子,連雲衡都沒發覺她不對勁,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你萬萬不要惹她生氣,一切順着對方的意思來。”

……對方的意思。

懷裏的小狐貍安安靜靜,秦蘿下意識将他抱得更緊。

她好像終于有些明白,為什麽狐貍哥哥總是不願提起自己的過去,以及說到回家時,小狐貍眼神中暗藏的意思。

伏伏說過,孤閣是座人間煉獄,只有殺人不眨眼的瘋子才會住在裏頭。

而眼前的姐姐,要把他帶去那個地方。

女孩心口倏地發緊,目光定定往下,落在狐貍毛茸茸的耳朵。

他之後的命運……會是什麽?

直到現在,死死捂住的秘密終于被毫不留情一把揭開,當字跡浮現的那一瞬間,她竟然不敢低頭去看。

[狐族,家境貧寒,幼時被生母低價賣入孤閣,訓練為死士。]

秦蘿眼睫動了動,心口咚咚一跳,鼓起勇氣繼續往下。

[社交無,親朋無。因屠殺邪龍赤練,識海遭受重創,傷勢未愈、心魔滋生,于新任務身死命隕。]

然後是……[神識盡毀,死無全屍。]

秦蘿下意識感覺到眼眶騰起的熱,在最下面一行,還見到天道給出的提示。

[極度危險,切勿接觸。]

天道将他視為不可靠近的高危人物,可毛絨絨的小狐貍,分明正乖乖被她抱在懷中。

也正是此刻,白也神色不變,自她懷中縱身躍下。

這是他早就料想過的結局,如今順理成章地發生,不會叫人多麽難過。

……本應是這樣的。

可跌落地面時,他卻莫名想起那顆清甜的糖,以及秦蘿口中許許多多天馬行空的話。

因識海受創,他只能維持在狐貍的模樣,爪子向前邁開,緊緊落在地上。

這是第一步。

然後是第二——

“不可以!”

清淩淩的嗓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秦蘿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他身前,攔住了往前的道路。

她因恐懼而顫抖不停,目光卻牢牢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你不回去好不好?我們可以繼續待在一起……那種地方一點也不好,你根本不喜歡它,對不對?”

“小妹妹,莫要搗亂。”

紅衣女子輕笑一聲,語氣仍是溫溫和和:“你若是乖乖的,我不會找你麻煩。”

面臨浩浩蕩蕩的威壓,她看見那孩子在發抖。

然而奇怪的是,秦蘿并未把腳步移開。

倒是有情有義,有點話本裏的味道,可惜現實哪來那麽多奇跡,能讓她肆無忌憚逞英雄。

她知道這是來自蒼梧的小孩,殺是殺不得的,令其移開卻是小菜一碟。

元嬰期的靈力渾然凝聚,雖有收斂,仍于瞬間化作一道白光,向着秦蘿飛旋而去。

伏魔錄已經做好了耗盡靈力保人的準備,猝不及防,卻見跟前一道影子閃過。

靈力深入骨髓,引來悶雷一般的劇痛,白也忍下喉間鮮血,扶住女孩雙肩,筆直擋在她身前。

他身上滿是新舊傷口,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只能勉強用手掌按住她肩頭,垂下漆黑的眼睛。

“……我騙了你。”

白也聲音很啞:“我之所以屠殺赤練,不過接了任務。我也并非什麽大俠或散修,而是孤閣裏的死士——殺過很多人,做過很多惡。”

秦蘿感受到他掌心和尾音裏的顫抖,剛要開口,眼淚卻止不住往下落。

“我不是好人,跟孤閣裏的其他殺手沒什麽兩樣,你沒必要留我。”

少年心頭悶悶發澀,嘴角卻揚起不帶感情色彩的弧度:“……孤閣不願與蒼梧交惡,我走之後,她不會再傷你。等離開幻境,去找你師兄。”

他低低說罷,忍痛竭力吸了口氣,不敢去看秦蘿的眼睛,轉身繼續向前。

她一定很失望。

白也始終沒有忘記,當時在飛舟聽人談論孤閣,女孩眼中滿滿全是恐懼與抵觸的神色。

真是可悲,如今他也成了其中之一,滿身血污,惹人厭惡。

他化出人型已是勉強,後來又遭了一道襲擊,此刻頭腦陣陣發痛,妖丹所在的角落同樣生生發疼。

少年邁出第一步,倏然之間,眸光怔怔一動。

不是錯覺。

有人……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才不管你到底是大俠,散修,還是從孤閣出來的殺手……你就是你啊,這些身份哪有什麽不同。”

秦蘿用力吸一口氣,止不住眼淚洶湧往下落:“我說想和你一起歷練,帶你吃好多好多糖果,去很多很多地方……那些都是真的。”

也許他從來都緘口不言、默認了許許多多與實際并不相符的言語,可無論如何,秦蘿永遠未曾對他說過假話。

那些聽起來天真幼稚的言語,全部是一個孩子最為真摯的祈望。

握在衣袖上的力道緊了緊。

萬籁俱寂裏,白也聽見女孩噙了啜泣的低語:“你和所有人都不一祥,只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小狐貍……不要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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