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這是陸望為了她,拼盡全力的一搏……

秦蘿靈力不強, 創造的幻象無法持續太久。

房屋裏淌動的光暈緩緩散開,陸望看着它們一點點變輕變淡,融化成一簇簇柔和的小團。

忽有一陣微風拂過, 柔和的光點被輕輕一吹,像水似的來到他面前。

房屋關了門,怎會憑空生出流動的風。

男孩擡起眼睫,望見秦蘿嘴角上揚的弧度。

她也在盯着陸望瞧, 杏眼漆黑, 裏面盛滿了純粹的笑,與之對視時眼尾稍彎,笑盈盈地露出兩顆小虎牙。

這道風是她的小把戲,悄咪咪來到陸望身邊,卻像在大大咧咧地說, 我把這些全都送給你啦。

這樣的善意太溫和, 讓他近乎于無所适從。

“我還知道好多好多其它的故事,你如果想聽, 回去以後慢慢跟你說吧。”

秦蘿往門邊靠近一點, 透過虛掩着的縫隙向外打量, 仍是一副活力滿滿的模樣:“好啦,我們快走吧。如果在這裏待太久,很可能被外面的怪物發現。”

真奇怪,她好像永遠都在笑,看不出絲毫憂郁和難過, 仿佛是天生的小太陽。

不像他, 從來不知道“自信”為何物,和旁人相處時,習慣了如同影子般站在角落, 甚至因為小時候父親的肆意打罵,連說話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陸望并非天生的結巴,只是打從記事起,家中便只有自己與爹爹。男人的拳打腳踢伴随着聲聲咒罵,貫穿了無數個白天黑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陸望一見到他就會脊背發涼。

理所當然,說話也開始磕磕巴巴。

如今想來,因為沒什麽朋友,在遇見秦蘿以前,他許久都未曾和別人正常有過交流。

陸望垂下眼,聽見木門被打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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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紫色的身影輕盈邁出房門,他緊緊跟在秦蘿身後,即将離開小房間時,卻微微頓了頓。

視線掃過房屋裏淺淺的微光,男孩靜默不語,悄悄伸出手去,沒生出絲毫動靜。

一團白芒被小心翼翼握住,陸望用拇指輕輕碰了碰,抿唇掩住下意識的微笑,不動聲色合攏掌心。

唉。

秦蘿在心裏嘆了口氣。

方才置身于那間小房屋的時候,她有熊有龍有美人魚公主,甚至有一座大大的花果山,身邊的光團要麽淡綠要麽是淺粉,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高興起來。

隔着薄薄一扇門,再來到這個心魔世界,巨大的割裂感前所未有,就像做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不過這樣一想,秦蘿又難免覺得有幾分難受。

畢竟……這種暗無天日、被邪祟妖魔全盤占領的地方,正是白也哥哥的識海。

“伏伏,”小朋友一本正經地出聲,“要是破除心魔,這些黑氣會從白也哥哥的識海裏消失嗎?”

伏魔錄打了個哈欠:“會吧。”

話雖如此,可惜它并不覺得秦蘿能破開心魔幻境。

不久前出現的蛇型男人起碼擁有練氣巅峰水平,兩個孩子要想打敗他,已經算不上容易。

更不用說那家夥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角色,在如今妖魔肆虐的背景下找不到姓名。白也本人的修為在金丹初期,根據合理推算,但凡是這裏厲害一些的妖魔,應該都擁有築基水平。

秦蘿也才進階築基不久而已。

它對這次歷練的結果心知肚明,兩個小孩一路過關斬将,最終惜敗于某個有頭有臉的大怪物,然後秦止和江逢月迅速趕來,以強大的修為徹底撕裂心魔幻境。

心魔這邊定是破不了,至于白也究竟能不能從孤閣離開,還得看夫妻倆願不願意幫忙。

無論如何,孩子的力量總歸是太過弱小,做不成什麽事情。

秦蘿當然沒它這麽多的後顧之憂,一心只想着往孤閣前進。

高高的樓閣直入半空,呈現出極端詭異的扭曲形體,即便相距很遠,也能在第一時間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确保了不會走偏迷路。

小孩年紀輕,身形纖瘦細弱,躲藏起來十分方便,沒過一會兒,就神不知鬼不覺靠近了孤閣邊。秦蘿一邊放輕前行的腳步,用樓房遮擋自己的影子,一邊屏住呼吸,壯着膽子環顧四周。

不看不要緊,這視線悄悄摸摸一轉,還沒來得及轉上一個整圈,就把她吓得渾身一哆嗦。

他們身旁的院子裏生了棵巨大的樹,枝繁葉茂,穿過圍牆黑漆漆地耷拉下來。

這棵樹整體看去黑蒙蒙一片,本就叫人十分不舒服,等她晃眼望去,居然在樹梢上見到一個女人。

女人同樣由黑白兩色構成,丹鳳眼、柳葉眉,半邊臉頰被樹藤包裹,脖頸、手臂和身體上亦是掩映了蔥茏枝葉,這會兒正饒有興趣低着頭,似乎是在打量兩個陌生的人族小孩。

秦蘿用自己不是特別聰明的腦袋瓜想,這個姐姐……像是從樹裏長出來的一樣。

“桫椤聖女。”

伏魔錄适時開口:“這也是多年前話本裏的角色,傳說算是樹仙的一種,本質良善,只會懲罰不忠不義之徒。”

它的語氣出現了一瞬遲疑:“不過……盡量還是離她遠些才好。桫椤又稱蛇木,在這女人的頭上,很可能——”

正當它兢兢業業科普的間隙,樹上的女人與秦蘿四目相對,嘴角笑意更深,竟是漸漸俯下了身。

這一個俯身,她頭頂密密匝匝的樹枝便一點點散去。伏魔錄暗道不好,再看秦蘿的臉色,果然煞白。

得,眼見為實,不必解釋了。

桫椤聖女相貌絕美、氣質莫測,偏生不見尋常女子那般烏黑的雲鬓,取代了長發生在頭頂的,居然是一條條吐着信子的蛇。

細細長長的蛇盤踞于樹枝上下,有的淩空微微蜷起身子,直勾勾看下來,恰好撞上秦蘿的視線。

然後啪地一聲,重重掉在她面前。

秦蘿:!!!

秦蘿努力讓自己不發出慘叫,如同小火箭原地起飛,身板筆直地往後一跳。

伏魔錄振聲:“不好,桫椤聖女一向不會輕易攻擊旁人,放蛇是她動怒的訊號……這妖祟實力不低,你一定小心!”

它話音方落,又是一條長蛇呼嘯而至,張口便朝秦蘿直直咬來。

秦蘿與陸望皆要念訣,卻見一道黑影閃過,竟是樹梢上的桫椤聖女俯身向下,将蛇握在掌心倏然帶離。

“她這是搞什麽鬼?”

伏魔錄時時刻刻提心吊膽:“這是引你們上鈎的陷阱?她想直接把你們吃掉?還是這女人——”

“對不住對不住。”

它話沒說完,樹上的女人就已開口:“脫發太嚴重,沒吓到你們吧?”

伏魔錄:……

伏魔錄又縮成一個小球,徹底不說話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蛇的的确确等同于她的頭發。

桫椤聖女相貌古怪,卻是在第三場心魔幻境裏,他們唯一遇上的正面角色。秦蘿忍下心底恐懼,仰起腦袋壓低聲音:“妖怪也會掉頭發嗎?”

“當然啊!”

談及此事,樹上的女人眉頭一緊:“你不知道吧?像那些魔王手下的親信和小兵,全都有作惡指标;至于我們這種仙靈,也有必須完成的任務——像什麽懲惡揚善啦,保佑善人啦,庇佑一方平安啦。不完成就得不到福祉,得不到福祉就升不了階,要是升不了階,一輩子就只能當個碌碌無為的小喽啰,甚至被踢出仙靈籍。”

秦蘿聽着聽着總覺得似曾相識,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只得似懂非懂一個勁點頭。

“我當然不能被踢出去啊!這是我的鐵飯碗,丢了拿什麽吃飯!”

桫椤聖女小嘴叭叭:“我只能拼命幹,白天幹不完,就托夢在晚上加班加點繼續幹;晚上還幹不完,就假期幹、空餘幹、幹幹幹,我幹你○我幹!頭發全掉光了!”

伏魔錄:……

秦蘿目瞪口呆。

原來仙靈也有工作壓力和掉頭發的煩惱!

“我以前是能跳《群蛇狂舞》的,如今只能湊合湊合,拿《蛇影尋蹤》湊數了。”

桫椤聖女委屈巴巴:“後來我一琢磨,這仙靈老娘不當了,誰愛做好事就自個兒做好事去吧。比如福祿壽仙,不也偷蟠桃去賣了嗎。”

好家夥。

曾經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程雙成了賣烤紅薯的,桫椤聖女成了被加班逼瘋、一心專注頭發護養的,福祿壽仙更牛,直接犯法倒賣蟠桃了。

再看看這滿城浩浩蕩蕩的魔潮,誰不說一句正派要完。

“對了。”

滿嘴跑馬的女仙終于想起身邊還有其他人,将秦蘿與陸望掃視一番,挑了挑眉:“你們兩個人族,來金淩城做什麽?送死啊?”

她語氣戲谑,秦蘿卻是認真:“我們想進孤閣!姐姐,你知道那裏的情況嗎?”

桫椤聖女沉默一瞬,又一次定了目光,把他們端詳片刻。

桫椤聖女:“噗。”

“你們想去孤閣,一定沒同家中大人說吧。”

女人輕笑:“若是說了,他們定不會允許你們踏入金淩半步——看見那些纏在孤閣外的魔氣了嗎?那鬼地方如今已被邪魔占據,為首的霍訣更是到了金丹修為。你們應當只有築基左右的實力,如何與他們相争?”

聽聞“霍訣”二字,伏魔錄渾身一僵。

哪怕是在幻境裏,只要想到或許能和主人見上一面,便讓它緊張得不知所措。

前提是……秦蘿能挺到那一刻。

那座高高聳立的孤閣承載了白也太多記憶,戾氣最深,心魔也是最重。

在這最後一層心魔裏,憑借一個小女孩的力量,進入孤閣必定難于登天。

桫椤聖女沉思須臾,很快再度開口:“你們為何想要去那種地方?”

“我們有個朋友被關在那裏。”

秦蘿答得毫不猶豫:“我們想去救他。”

“可那裏很危險,”女人低頭看着她的眼睛,“你們不會成功。”

這句話雖然直白,卻也毋庸置疑。

她本以為樹下的孩子會露出喪氣失望的神色,亦或不知天高地厚地與她争辯,然而秦蘿只是笑了笑。

“我……我知道的。”

女孩吸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目光卻是認真:“我們不夠強,也打不過很多妖怪,但是……我曾經說過會去找他,所以想努力試一試。”

“也許不能真的見到他,也許他不會知道我們來過……但只要還有人在找他,那他就不算是孤零零的一個。”

秦蘿頓了頓,聲音很低:“我不想讓他一直那麽難過。”

這是屬于小孩子的邏輯,充滿了大人難以理解的幼稚與執拗。

幻境之外,樓迦無言望一眼白也。

角落裏的少年長睫微動,覆蓋一層薄薄陰影,看不清眼底神色。

“……真搞不懂你。看你們的穿衣打扮,應當來自世家宗門,卻非要跑來這種鬼地方受苦。”

桫椤聖女發出低低的嗤笑,眸光一動:“如今孤閣由霍訣主宰,周圍有重兵把守。你們若想進去,最好從魔氣最淡的北門,至于你們的朋友,很可能在地下二層的某個房間——我聽說地下才是死士們的住處。”

秦蘿雙眼一亮:“謝謝姐姐!姐姐永遠漂漂亮亮,今夜就能長出好多好多頭發!”

“不過嘛,在那之前——”

女人飛快笑了笑,目光旋即一凝:“得先解決掉你身後那些家夥。”

話音方落,陸望長劍出鞘。

秦蘿察覺到陡然靠攏的魔氣,亦是迅速轉身,祭出問春風。

他們身為外來的闖入者,又是靈力純淨的修士,在妖魔眼中無異于美味佳肴。如今尋着氣息而來的,便有一整片濃郁黑潮。

“嘶——”

黑潮當空,翻湧如浪,殺氣撲面而來,饒是伏魔錄也渾身一哆嗦:“這是心魔的禦敵機制,群魔突襲,代表它已發現你們的存在,從此刻開始……整個幻境都會竭盡全力将你們置于死地!”

它正在急急解釋,邪魔卻是不留半點時間,不過一眨眼的瞬息,數十道漆黑的影子便一并湧來。

伏魔錄:“打、打打打不過的!快跑!”

“就算想跑,也沒有退路了吧。”

樓迦縱觀全局,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真可惜,這場心魔還算得上有趣,主要是那個小姑娘,就這樣匆匆落幕,還真有點舍不得。”

白也咬破斑駁浸血的下唇,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夠了。”

他說:“讓他們離開。”

“怎麽,心疼啦?”

樓迦笑意更深,手中小刀又是一晃:“我可聽說你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如今莫非真要和一個小孩做什麽所謂的朋友?不過你大可放心,秦蘿身為劍聖之女,身上定有保命法器,你難道不想看看,她能為你做到什麽地步?”

白也咬牙,嗓音更啞:“讓他們離開。”

樓迦沒回話。

幻境之中群魔亂舞,秦蘿與陸望身形單薄,幾乎被全然吞沒。

桫椤聖女被無辜卷入其中,全程罵罵咧咧,由罵邪魔到罵領導最後到罵頭發,最後幹脆把怒火一股腦宣洩在魔潮上,好端端一個聖女,打出了鐵娘子的風姿。

這些邪祟都是不到築基的喽啰,單打獨鬥不是問題,然而單從數量上,他們就被狠狠壓了一頭,絕無生還的希望。

伏魔錄憂心忡忡看一眼秦蘿,如今四面八方都有襲擊,就算她與陸望一人擋下一邊,也還是落于下風。

疾風、魔氣與殺氣一股腦湧上來,天邊魔潮越來越多。

女孩臉上手臂上出現了好幾道血口,它看得心疼,在識海悄悄出聲:“算了吧秦蘿,要不你幹脆找個什麽撞上去,讓爹爹娘親把你接走。”

她和陸望雖然絕不會被殺,受的傷卻是實實在在地痛。

秦蘿知道它的意思,指尖動了動。

她想破開這一道心魔,雖然渾身都在疼,但總歸可以咬牙忍受。

可她總不能讓陸望和自己一起挨揍——甚至于,他一直有心将她護住,受到的傷要更多。

她不能沒頭沒腦地向前沖,有時候無能為力,雖然不甘心,但的的确确就該放棄。

四散的琴筝聲頓了一頓。

在混亂的咆哮聲裏,女孩帶了哭腔的嗓音顯得模糊不清:“陸望,我們——”

她出聲之際轉過了頭,放棄的話就要出來,卻堪堪停在舌尖。

八方皆是洶湧墨色,陸望漆黑的眼瞳深沉而溫和。

在接連不斷的殺氣裏,他居然眉眼稍彎,露出一個安慰般的淺笑。

男孩聲線很低,仿佛在某個尋常的時機,說起了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嗓音裏同樣嵌了笑:“等回去以後,再給我說一些你喜歡的故事吧。”

直到陸望轉身,秦蘿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是他和自己在一起時,頭一回說話沒有結巴。

長劍含光,嗡鳴如龍吟。

在他身前,磅礴魔潮肆虐不休,翻起騰騰污濁巨浪,吞噬天幕、樓閣、以及所剩無幾的亮光。

陸望感受着掌心的溫度,那裏曾有一道光團緩緩融入,此刻同他的劍在一起。

那是秦蘿送給他的整個世界,哪怕只有這樣一次,他也想……實現她的願望。

師尊說過,他天賦絕佳,只可惜心有魔障,無法發揮劍骨的實力。陸望曾經不懂,今日才隐隐明白其中深意——

無論是童年時日複一日的陰影,亦或眼前惹人心悸的狂潮,皆是能一劍斬斷的東西。

他曾經是個怯懦的膽小鬼,直到遇見想要保護的人,一個總是笑眯眯的、有些笨笨的朋友。

這是陸望為了她,拼盡全力的一搏。

魔潮滔天,他的劍意卻比曾經任何一天都一往無前。

伏魔錄暗暗屏息,攥着一顆心髒悄然擡頭。

秦蘿仰面而望,眸中落下星星點點的白芒,自瞳孔蔓延到眼尾,在深沉夜色裏,暈開薄薄一片光。

長劍破風的剎那,自男孩脊骨而生,陡然竄起凜凜劍芒。

只一劍,北鬥橫絕,破盡扶疏——

迢迢明月開,蕩卻百川流!

“這是——”

樓迦猝然擡眼:“天生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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